《合欢宴》妙歌

5、第五章

　　又是一年春。

　　吴妈正在忙碌地打扫院子时，听闻一阵风铃声。她寻声望去，一位千金小姐从有风铃的房间里出来，身着月蓝素色的上袄，桃红色的交领，滚珠镶边，下裙一袭桃红色，沿边绣着朵朵荷花，正蹦蹦跳跳地往主厅方向去。

　　“哟，这不是燕小姐嘛，今天打扮得这么得劲，是要去哪儿啊？”吴妈的话语中夹杂着唐山口音。

　　林燕瑛冲她神秘一笑，“秘密。”

　　林燕瑛来到主厅，一眼就看见母亲在沙发上喝茶，她奔过去环住母亲的脖颈，让母亲吓得差点把茶给泼出来了。

　　“你这皮孩子，干什么呀你？”

　　林燕瑛扑到母亲怀里撒娇：“妈妈，今天平阳会馆出新戏《还魂梦》，我想去看看！”

　　“让吴妈跟着你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妈妈！我不要吴妈跟我去，她看不懂，我连个能够交流沟通的人都没有，”说罢，林燕瑛莞尔一笑，“叫宛宜与我同去可好？”

　　“宛宜？也行，你们俩做个伴正合适，记得早点回来。”

　　林燕瑛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待林燕瑛走远后，林母给吴妈使了个颜色，“悄悄跟着她，看她究竟是不是去找宛宜了。”

　　吴妈允诺，她一路跟随燕小姐，只见燕小姐在街头买了两根冰糖葫芦后径直跑向白宛宜的家，然后两人一同出来去了会馆。

　　吴妈眼睁睁地盯着她们买了戏票进了会馆后，才安心回到林府。

　　“太太，千真万确，燕小姐果然是和宛宜小姐去看戏了。”

　　林太太点点头，“那就好。”

　　平阳会馆。两人在会馆楼上找了一处位置，白宛宜在林燕瑛的左手边坐下。

　　《还魂梦》讲的是一对男女经历多重坎坷终成眷属的故事。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梦醒后因寻不到柳梦梅而伤情至死，化为魂魄寻找现实中的爱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林燕瑛道：“这是最令我动心的一句了。”

　　“我比较钟意‘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白宛宜道。

　　“你呢？”林燕瑛问坐在她右边的人。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这句话的确甚好。”林燕瑛赞道。

　　“汤义仍的戏颇有韵味，真可谓是绝代奇才，我最爱的便是他的戏了。”白宛宜说。

　　“沈德符曾说过：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坐在林燕瑛右边的人说道。

　　林燕瑛的嘴角上扬，“我喜欢这部剧是因为——杜丽娘那种敢于冲破封建枷锁的反叛精神令我佩服。”

　　左右两人都沉默了。

　　“传说有一个叫做俞二娘的人在拜读了《还魂梦》的最初版本之后，觉得自己就仿佛是杜丽娘那般的女子，命运却不能像杜丽娘那般。终日郁郁寡欢，断肠而死。”林燕瑛继续说道。

　　左右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裕桓，”林燕瑛问她右边的人：“你读过徐枕亚的《玉梨魂》吗？”

　　坐在她右边的正是傅裕桓，林燕瑛通过白宛宜与傅裕桓联系，暗地里约好一起来平阳会馆看《还魂梦》。林太太可以派人监视林燕瑛是与谁一起进平阳会馆，却管不了坐在她身边的是谁，这是林燕瑛的小心机。

　　“读过，‘临颖神驰，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惟珍重’，是我最喜欢的。”傅裕桓说。

　　“对于这个故事，我有自己的看法。”林燕瑛道。

　　“哦？”

　　“梨娘明明爱着何梦霞，却始终不敢越矩，强迫自己守节不说，还促成两个不相爱之人的婚事。苦了自己，害了他人。”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对于大部分女子来说，守节对她们极其重要。”白宛宜说。

　　“重点不在于守节的问题，而在于有爱却不敢表达。”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傅裕桓问。

　　“我啊，我不在乎外人的眼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林燕瑛斩钉截铁地说。

　　傅裕桓笑了笑，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沸腾不已。

　　“燕姐姐！”白宛宜开口道：“什么死不死的，净说些丧气话。”

　　林燕瑛调皮吐舌。

　　“再说了，”白宛宜说，“生活不如小说，哪有那么多死不死的，人在安稳的时候总是会难以想象自己过得糟糕的样子，但真正到了大难临头、身临绝境的时候，又会升起强烈的求生欲望。”

　　林燕瑛觉得白宛宜的思想过于现实，却又不无道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宛宜一眼。

　　最终，戏台上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终于永结同心，大团圆，三人舒了一口气。

　　“虽然早便知道它的结局，但是每看到结局心情会特别畅快。”林燕瑛说。

　　“若世间的情意皆有此等结局，天下太平。”傅裕桓说。

　　“若天下不太平呢？”林燕瑛问。

　　“那就去寻找太平，天下之大，总有属于自己的一处安宁之地。”

　　林燕瑛会心一笑。

　　表演结束，人员散场，三人跟随着人流出去。

　　快到了门口时，傅裕桓与她俩道别。

　　“再见。”

　　“再见。有缘再见。”林燕瑛笑道。

　　傅裕桓依依不舍地挥手离去，随后林燕瑛与白宛宜走在回家的路上。

　　白宛宜的心忐忑了好久，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有他的消息吗？”

　　林燕瑛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没有，我爸妈不曾提起过他。”

　　白宛宜有些失落，“我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他都不曾回复过，也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在军校，应该很忙，等他回来之后你们可再好好叙旧。”

　　“真想看看他一身军装的样子。”

　　“你一定会见到的。”林燕瑛笑道。

　　林燕瑛邀请白宛宜去她家吃晚饭，走到林府门口，林燕瑛停下了脚步。

　　“宛宜，最近我家里看我看得紧，往后还得继续拜托你帮我联系傅裕桓了。”

　　“我知道你的小心思，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两人相视一笑，这是她俩之间的小秘密。

　　*

　　白宛宜正在闺房里给江世和写信，忽而听见有人敲门，她赶紧将信藏进袖子里。

　　“我进来了。”是母亲。

　　母亲端来一笼点心，说道：“大白天的关着门做什么？也不吃午饭。”

　　“我……我不太饿。”白宛宜搪塞道。实际上是因为给江世和写信太过于忘我，才忘了吃饭。

　　此时她才感受到自己其实很饿了，拿起一块点心就狼吞虎咽。

　　“慢点吃，小心噎着，”母亲叹息，“你这孩子，就是不会撒谎。”

　　白宛宜放慢了速度，她感到十分窘迫。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许久，母亲问了一句早藏在心底里的话：“宛宜，如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心底有人了？”

　　白宛宜愣住了，她不知如何作答。

　　白宛宜那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色让白太太瞧得一清二楚，白太太笑了：

　　“宛宜，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尽管说出来就好，那个人是谁？”

　　白宛宜沉默不语。

　　“宛宜，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和你爸爸都拒绝了别人上门提亲吗？因为我们想让你找一个你喜欢的人，人生那么长，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是最开心的，不是吗？我们不是大户人家，没有那么多顾虑和规矩，你尽管如实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就好。”

　　听罢，白宛宜有些心动。

　　见女儿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白太太说：“这样，你可以先考虑一段时间再告诉妈妈，到时候再做下一步打算。”说罢，一只脚迈出房门。

　　“妈妈！”白宛宜叫住母亲，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还没有到时候，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您，好吗？”

　　母亲点点头，“好的，赶紧吃点心吧，别饿着了。”

　　白宛宜低下头，有些害羞又有些欢喜。

　　中秋节月圆夜，林太太邀请娘家白家人来林府吃团圆饭，一大家子人在饭桌上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不知是谁提起了嫁人这个话题，林太太笑道：“我家燕儿，我打算等她中学毕业之后再做成亲的打算。”

　　“现在的女孩跟以往不一样了，我听说还有女孩留洋去读大学的，燕儿要留洋吗？”白太太说。

　　“如果燕儿想读自然是可以读的了。对了，你家宛宜可有人许了？”

　　白太太惭愧地笑道：“至今未有，不过……”她看了白先生一眼，欲言又止。

　　林太太听出了她话中有话，决定先放着等会儿私下再问。

　　林燕瑛将这看在眼里，她猜出白太太那没说出的意思大概是有意中人选但没有确定下来，令林燕瑛疑惑的是，白宛宜已经将她和江世和两情相悦的事情向白家父母全盘托出了？

　　饭后，孩子们聚在一起玩去了，男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女人们便聚在一起闲聊。

　　白宛宜将之前与母亲的对话告诉了林燕瑛。

　　“你妈妈当真这么说的？”林燕瑛瞪大了眼睛。

　　白宛宜点头。

　　“天哪！这世上还有这样开明的父母？”林燕瑛感到不可思议。

　　白宛宜笑得明媚。

　　“真为你感到开心！”林燕瑛说，“不过你当时为何不直接告诉她那个人是江世和呢？”

　　“因为……”白宛宜低下头，“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给他寄去了许多信，他一封也未曾回复过，我不知道——过去他曾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林燕瑛安慰道：“怎么会不算数呢？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说会娶你就一定会娶你，你就别多想了。”

　　白宛宜还是有些担忧。

　　“如果他是负心汉，亏待了你，欺骗了你，放心，还有我在，我们一起找他算账。”

　　白宛宜会心一笑：“嗯。”

　　另一处。

　　“不过什么？”林太太接着刚才的话问白太太。

　　“不过，”白太太抿嘴偷笑：“快了。”

　　“快了？”

　　“是啊。最近半年，我家宛宜经常找借口出门，我们当家的偷偷跟踪她，发现她总是去找一个男孩儿。有时候说几句话就走，有时候还一起去戏院，我看呐，□□是私定了终身，不肯告知我们罢了。”白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当真？”

　　白太太点头。

　　“那挺好。不过女孩子家的不能随便和男孩儿走得太近，如果那个男孩不错，就赶紧定亲最好。”

　　“是啊，我与当家的都正有此意。”

　　“是哪家的公子哥，这么有福气？”林太太问。

　　白太太神秘地一笑：“是得月堂药铺家的独苗少爷——傅裕桓，与我们家宛宜正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