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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慈悲慈悲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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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中有三种人。第一种人侠肝义胆,被称作豪侠。第二种人怙恶不悛,被称为强盗。还有第三种人。明里有豪侠的名、豪侠的作派,而背地里行的却都是强盗之事。”
“我想,魏君止是第三种人。”
应如觉自语道。“我很少杀这种人。因为混淆名实的人,使自己困惑,也使别人困惑。”
应如觉推门入内,魏君止正和衣而卧。
月色从门缝中悄声潜入,在地上落下一束浅淡、瘦削的影子。
魏君止就寝从不宽衣。他知道想要他命的人很多,但他从不给任何人机会。正如今夜,他见到刺客的影子,便按剑起身了。
魏君止的剑比刺客快,剑招比刺客多。
一息之间,似有数不胜数、形状万千的剑,从空间中任何一个可能的方向攻向应如觉。
——千手剑。金沙庄屹立武林多年的仰仗,庄主赖以成名的绝学。
这是一种快到极点的剑。它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出现的每一个方向,都是真实的。只是它太快,快到令人难以相信它的真实。
应如觉神色一凛。
认识真实,是一念之间达成的事。而如何面对真实,却需要当机立断的行动。
应如觉急退出门,未经犹疑,“空劫步”应心而发。一时之间,远近高低、东西南北、楼下檐上,尽是转瞬即逝的身影。
他所踏的每一步,所驻的每一点也俱是真实的。这非但是一种极快的步法,也是一种极快的身法。
——以实破实。
这种步法创自佛家“成住坏空”之说。虽名为“空劫”,实则以八十为衍生的基数,涵盖了生成至毁灭的所有劫数,意指步法从始至终的完整过程。空劫之时,世界已经成为虚无,只余□□第四禅天,施展步法的主体便是这第四禅天,因而以“空劫步”命名。
唯我实存。他实皆虚。
魏君止瞳孔骤缩。
他未能参破应如觉的步法,他只觉自己被卷入猛烈且无法摆脱的虚幻之中。然而他已无力回天。这一念生灭之间,他除去剑与握剑的手,周身尽是破绽。
千手剑从未曾回头,也从不知晓如何回头。
但应如觉的剑出鞘了,也回头了。
那柄剑从魏君止的右侧切入,往回一转,抵在了他的命门处。
应如觉横着剑立在魏君止身后。雪花和着月光默然洒在剑刃之上。此刻雪色是冷的,月色是朦胧的,而剑的光辉,却是无与伦比的锐利。
魏君止阖目,深吸了一口气。
魏君止道:“你的剑,没有杀意。”
应如觉回道:“因为我的剑,不是一柄杀人的剑。”
魏君止语调携了一丝讽意。“莫非你的剑是慈悲的?”
应如觉答道:“然。”
魏君止明了。“空劫步,慈悲剑。应如觉。”
一柄杀人的剑,却又不是杀人的剑。江湖中唯有一柄。应如觉的慈悲剑。
魏君止道:“你的剑,很好。”
应如觉回道:“庄主的剑也很好。”
魏君止长叹道,“但是见过千手剑的人很多,见过后还活着的,我只见过一次。”
应如觉道:“庄主不必叹息。这会是唯一一次。”
魏君止忽然笑了,“来杀我的人很多,但有胆量从正门而入的,我也只见过一次。”
应如觉也笑了:“从正门而入,是一个自然而又十分便捷的选择。”
魏君止又叹了一口气。身后这位掌握着他性命的年轻人光明磊落得不像一个刺客。
应如觉问道:“庄主为何笃定我是来杀你的?”
魏君止道:“难道不是?”
应如觉不答反自顾地分析道:“因为所有深夜前来的人都是要杀庄主的人。”
魏君止不语。
应如觉又道:“庄主从未怀疑深夜来人的目的,是因为知道自己有让人非杀不可的理由。”
魏君止似是听到笑话一般,大笑了几声,道:“让人非杀不可的理由?我的权利还是我的地位?”
又傲然道:“如今安禄山犯上作乱,朝廷自顾不暇。武林中奸人党羽为祸,这几年维系北方武林稳定的功劳金沙庄不敢说有十分也有八分。魏某不敢说武林中人人敬重,但人人也要买魏某三分面子。”
他冷哼一声。“想要魏某项上人头的人不少,但非杀不可的理由,不会有。”
应如觉神色依旧平静。“庄主自欺欺人的手法并不高明。”
魏君止道:“有目共睹。”
应如觉从持剑的袖中取出一物,不疾不徐。“我手中有一串钥匙,庄主此刻有目却不能睹。”
应如觉凝视着手心。“这串钥匙有三把,是我从贵庄三位护法身上取得的。每一把都刻有九条飞龙。雕工上乘,难得一见。能雕刻出这等作品的人,天下间不超过三个。”他的语气诚恳、真切,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怀疑他赞赏工艺和匠人的衷心。
魏君止维持的镇静开裂了。
应如觉问道:“不知庄主可否告知钥匙的用途?
魏君止冷漠道:“无可奉告。”
应如觉也不恼。“钥匙代表秘密。我的问题,确实强人所难了。”
应如觉似有些无奈。“如此我只好自己猜测一番。”
他笑道:“我猜,这三把钥匙,可以开启贵庄的地下仓库。”
“我还猜,三位护法从未进入过仓库,甚至不知其他二位也有钥匙。”
“至于原因。一是入门的钥匙在庄主手中。”
“二则是庄主的好手段。”
魏君止心内已翻起滔天巨浪。应如觉所言每一句,皆非虚假。
他将钥匙交予每一位护法时都仿佛托付心腹以重任。“唯天知地知,你我二人知”。三位护法至今都这样认为。
试问哪位忠心的属下不希望自己是主上最为器重的?
他只要一日不说破,钥匙背后的秘密就一日万无一失。
魏君止神情莫名。“你猜想的本事倒很了得。”
应如觉径自说道:“那么,金沙庄的仓库中,究竟有什么?”
“是兵器、财宝?或许还有粮草?”
魏君止嗤道:“这与阁下又有何干系?”
应如觉神情变得严肃。“因为,这,是庄主让人非杀不可的理由。”
魏君止一怔,又笑道:“可惜,我的钥匙在一个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杀了我,仓库中的东西便再不见天日。”
应如觉也笑道:“仓库的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不见天日,正好。”
魏君止的脸色蓦然铁青了。
应如觉正色道:“金沙帮原是绿林帮会,几年前突然安宅于幽州,做起了买卖。明面上为武林兢兢业业,暗地里却私铸兵器,私藏财货。”
他又厉声道:“因为金沙帮,根本就是安禄山的势力,而你,根本就是安禄山的人。待安军攻入幽州之时,便是你开门恭迎之时。”
魏君止仰首大笑。“这便是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当朝天子昏聩,奸臣把持朝纲,我不过奉天意行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应如觉摇首。“朝代更迭本是常事。是非功过自由后人评说。”
“杀庄主的理由,只有一个字。”
“偿。”
魏君止念叨了一遍,“偿?”
应如觉笑道:“偿命的偿。”
“庄主不该为了强占神兵谱,灭了骆家满门却伪装成仇杀。”
“更不应该为了积囤财物,暗中截杀大量走南闯北的商贾。”
“最不应该的是,毒杀了所有建造仓库的,和为你设计仓库的匠人。”
魏君止的笑容凝固了。“一寸高楼果然神通广大。”
应如觉又摇首。“与神通广大无关,是庄主恶业太甚。”
魏君止冷笑。
应如觉又道:“设计仓库的匠人有一个很聪明的女儿。她觉得父亲的死绝非偶然,所以她找到了一寸高楼。”
一寸高楼并不高,也并非只有一寸。它根本就不是一座楼。它只是一个组织的名字。行迹世间的人,浪子游侠、镖师行商、贩夫走卒,每一个都有可能属于一寸高楼。所以它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消息,也做许多不为人知的交易。
——楼中有以杀人谋生的人。买别人的性命,只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要杀的人恶贯满盈,二是雇主有足够的酬金。一寸高楼立于黑白之间。虽只戮恶者,却不主持无偿的正义。
魏君止问道:“她有足够使一寸高楼出手的酬金?”
应如觉答道:“她没有。”
魏君止又问:“那你为何前来?”
应如觉答道:“因为我的剑,和剑对无辜生命生出的慈悲。”
魏君止笑得张狂。“古往今来,成大事的人,哪个足下没有成堆的无辜白骨?秦皇汉武,甚至杀了兄弟的太宗皇帝,不都如此?若论慈悲,他们岂非都该杀?你今日杀我,又怎知我不无辜?又怎知,你自己没有违背慈悲的准则?”
应如觉哑然。
半晌。应如觉才开口回应。“论慈悲,当以发心为量度之尺,而与君权御下治民等身外之事无关。庄主滥杀无辜,并视之为理所当然,这已显然不是一个善者应有的念头。”
他剑眉紧锁,冷意迸发。“庄主临登极乐,仍不知反省。我的剑若当下对庄主这样的人发了慈悲,才是真正违背了慈悲的准则。”
魏君止狂笑道:“慈悲?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慈悲吗?慈悲剑,又真的是慈悲的吗?”
应如觉并不作答,只静默收剑。
魏君止正笑着,命门穴忽地一痛。回神之际,只看见前方不远处一道清瘦、挺立、飘然离去的身影。
他听见温润却洪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慈悲剑是否慈悲,不应该由一个不慈悲的人来评判。”
直到倒下,他也未曾见到杀他的刺客的面目。
雪一夜未停。落雪一片片地将魏君止了无生机的躯体覆盖,血色与雪色交融在一起。待晓日初开之时,天光从云层中露出,照耀在金沙庄的楼阁上。刺目的红,刺目的白。
“慈悲剑究竟是不是慈悲的?”
应如觉踱步回幽州城的途中不住地思索着。
慈悲剑是慈悲的。
——这是应如觉最终确定的结论。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丝尚未明晰的疑惑,在应如觉的心里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