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鬼的地方》白羊座张文君

2、腐生花

　　1

　　母虞坐在高铁最廉价的硬座，第一次出远门，母乙大包小包给她备了许多土特产，几乎掏空老底 ，也只有区区两千一百八十四块七毛八分钱，有零有整，叫母虞感动落泪。

　　一出门，她就体会到物价的昂贵。光是车费就要一千五 ，尸佼不爱坐交通工具，打算用腾云术飞过去 ，母虞有些不开心，是他要带她走，连路费都要自己掏，不公平，尸佼说，他的口袋比脸干净，母虞不以为然，光他身上这些配饰，卖了能在汤臣一品买套房 ，从张拂尘口中得知，尸佼的墓中有无数价值连城的珠宝、古董，他甚至几十年如一日睡在黄金打造的棺椁中，张拂尘不愧是八卦之王，他还探听到，尸佼拥有不少金矿、玉石矿、稀土矿 ，甚至在中东还拥有几块油田，妥妥的土豪。

　　母虞心里思衬，说什么那都是家族的祖产，与他本人无关，将来会有人来拿，谁信，就是抠门。

　　母虞吃着母乙亲手做的蒿子粑，就着咸菜，委屈地望着窗外艳阳高照。尸佼陪同大家回到归墟观，第二天就学会了使用智能机和追女团，师侄张拂尘孝顺得想和他一起看演唱会，为了凑够票钱，专门注册一个求职的国际账号，帮助世界上为妖魔鬼怪困扰的人。

　　发布信息第二天，就接到来自重庆的邀约。

　　母虞想拒绝，无奈对方给得太多。

　　2

　　重庆属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主要气候特点可以概括为：冬暖春早，夏热秋凉，四季分明，无霜期长；空气湿润，降水丰沛；太阳辐射弱，日照时间短；多云雾，少霜雪；光温水同季，立体气候显著，气候资源丰富，气象灾难频繁。重庆在地形和气候双重作用下，多雾，素有“雾重庆”“雾都”之称。

　　母虞走了快半小时，以为到了山脚下，雾一散，她仍在山上，重庆的路出名的山路十八弯，阶梯特别多，多到走一半恨不得停下来搭个帐篷，明天再出发。

　　母虞心说，对方说在山脚下碰头，说得多轻松，一个外地人能分清山脚就不容易了。

　　突然，空中发出一阵轰鸣声，周围的人都停下脚步，驻足观看，原来是一架小型直升机，土豪的玩具。

　　很快，直升机上落下一个横幅:欢迎母虞法师来山城。

　　母虞还不知道这就叫社死。

　　她有些愣神，这位客户太豪横了。

　　机上一名黑衣男子直接拿着大喇叭喊母虞的名字。

　　城堡的大铁门被管家模样的人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是一座面积达一千多平方的欧式古堡，有点像里茨堡，连绿化都做得惟妙惟肖，如果你晚上躺在草地上，第二天醒来还以为穿越了。

　　城堡中央有一个停机坪，直升机稳稳当当停下来。母虞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头晕得厉害。一天前，她还住在破败的道观，如今脚下却是富丽堂皇的城堡。

　　母虞来不及想城堡主人是哪国人，就被领着去见主人。才进去，就看到尸佼正悠闲地和一个三十来岁的英国少妇品着红茶，吃着甜品。

　　不论是自个儿晕机还是他的悠闲，都叫人火大。只是，在外面，不能轻易发火。

　　母虞也坐下来，坐在少妇对面。女仆也拿来一杯咖啡，放了两块方糖。

　　少妇叽里呱啦一通英文掺杂法文，更叫人惊讶的是，尸佼两种语言皆对答如流。母虞猜想，他从前一定去过不少地方，毕竟他也是一百来岁的年纪。

　　母虞环顾四周，没有安装中央空调，却异常寒冷。她屏息凝神 ，才注意到，镶嵌着英式壁画的天花板上趴着七只西洋鬼 和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国鬼，准确地说是缩着，中国鬼似乎不太敢看少妇。

　　母虞猜测，这里在民国时期是英国官员或贵族的宅邸，荒废后被这位土豪买下。

　　少妇看起来没病没灾，那就是家中有人出事。

　　等母虞回过神想问话，尸佼和英国少妇竟然在用朝鲜话交流，和母虞的土味普通话有一博。重庆是由多个少数民族组成，她还是知道的。

　　尸佼看了母虞一眼，和少妇说了点什么，她就转过头来，望着她 ，“我叫艾丽莎，我丈夫是朝鲜族人，叫郑涵，我也有中文名字，翠花。”

　　母虞快人快语，不爱客套，“废话少说，把情况介绍一下。”

　　对于委托方的内容，她仍一无所知。

　　尸佼性冷像雕塑，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他的华为手机同吃同睡。

　　别说和她聊工作内容，能说话就烧高香。

　　“你老公怎么了？是和你们天花板上的鬼有关？”

　　翠花大惊失色，“我的上帝，天花板上有鬼？”

　　母虞安慰她，“没关系就好。古堡嘛 ，哪能没几个幽灵。”

　　“我丈夫没事，是我父亲查理。他有严重的睡眠问题。”

　　母虞一愣，这不是医生的事吗？

　　“我父亲每天夜里都会做同一个噩梦 ，已经持续一年。”

　　母虞兴趣缺缺，勉强憋出笑，“关于什么的？”

　　翠花颤抖地吐出一个字，“花。”

　　母虞脑回路跟不上，富豪家就是不一样，梦到花就要花大价钱请人驱邪。

　　“什么花？”

　　“你们中国人叫它水晶花。”

　　母虞听到花名皱了皱眉，水晶花别名很多，地狱花、幽灵草，最有名的名字叫“腐生花”。

　　传说，腐生花不仅能入药，还能让人起死回生。其次，它也是可以伤人性命的邪物。

　　母虞不多谈，直截了当地问，“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好吗？”

　　3

　　一张欧式楠木床上，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英国佬，和大部分英国男人一样秃了头，长得像秃鹫。

　　翠花把母虞引到他床边，查理已经起不来了。一个噩梦怎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查理的房间比客厅更阴冷。

　　母虞随便看了两眼，只见天花板上聚拢了黑乎乎一坨，由数十个怨灵组成，怨气之深，随便谁看了都会心惊胆寒，不在地狱，胜似地狱。

　　如此多的怨灵，每一个怨灵的恨都足够杀死一个普通人一万次。而且 每一个怨灵都有一个共通点，魂体残缺不全，它们生前应该遭受到了残忍的虐杀，死后还被人强取灵体，用作他途。

　　母虞死死盯着床上的查理 ，内心极度排斥，像这种作恶多端的人，让他死了才是最好的。

　　“你以前见过那种花?”

　　查理的思维已经混乱，一会儿说“见过”，一会儿说“没见过”，最后抱着头，一直摇。

　　翠花拍拍他的背 ，他才勉强冷静下来。

　　“你父亲喜欢养花?”

　　“是的，我们英国人都有花园，对园艺很看重。”

　　“养过水晶花吗?”

　　翠花脸色苍白，似乎回忆里有一些不好的记忆。

　　“其实，我分不清那是不是水晶花，但我在相册中看到过。”

　　“能让我看看相册吗?”

　　翠花领着她一起去了书房，书房秉承着英国佬爱吹牛逼的特点，又大又奢华，书房有两层 ，翠花踩着梯子才够着。

　　相册特别大，还特别古老。

　　翻开第一张是黑白照，拍摄于民国时期。

　　继续翻下去，竟然都来自民国时期，大都是一些生活照，母虞这才发现，照片中的古堡和现在的古堡几乎完全一致，地点都没变。

　　原来，翠花的祖先一直拥有这座古堡。其中一张照片中，一个大胡子中年英国将军，年龄和现在的查理差不多，一身军装，腰间别着佩剑，脚边立着一把步枪，与四个道士站在一块，在一座叫“长生观”的道观门口，那将军和查理长得特别像。

　　翠花的祖先应该是八国联军侵华将军之一。

　　母虞接着看，其中有一张引起了她的注意，还是同一个人，他住在重症监护室，已生命垂危，四个道士竟然也在，其中一个被母虞认出，就是客厅天花板的鬼。

　　再次翻页，照片上显示日期与之前重症监护室的那张只相隔了三天，而照片中的将军则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一场名流宴会中，而照片中还出现了国民党高官。

　　翻了几页，依然是一些日常照，只是，再次合影，四个道士只剩下三个。

　　最后，母虞又翻到一张，下意识地眉头一皱。

　　翠花安排尸佼、母虞一人一间房，不出所料，都是英式结构。

　　大半夜，母虞敲开尸佼的门。尸佼开了门，身子转过去，母虞没注意到，翠花给她穿的是一件英式低胸睡衣，在西方人看来，习以为常，母虞因为心大，不怎么在乎，但对老古董尸佼来说，细看是不礼貌的。

　　“封魂阵。”尸佼似乎迫切希望早点结束对话。

　　“你已经知道了?”母虞记忆力很好，她在母乙给的《茅山阵法全集》见过，“封魂阵是茅山第一代掌教丘同生真人发明的一种阵法，依据十七枚通魅(沾了童子眉的古代铜钱)在地上伪造一个小七关，让冤魂游弋此中，永世难觅出径。钱经万人手，阳气很重，加上童子眉，便能起到抑制阴气流动的效果。将棺中的阴孽之气由“活符”引入锁魂阵，然后用“真阳涎”（就是人吐出的血涎）”封死棺中尸身的阴脉，怨气在小七关中得不到尸身的阴气不充，自然可日益消散。这座古堡其实就是一口巨型的棺材。”

　　母虞很快又自我反驳，“里面的人困在古堡里出不来，重复着死之前的那一天，无限循环，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我最后看到的照片是艾丽莎。这不合理，直升机和黑衣人都是怎么回事，不属于那个年代啊。”

　　母虞没有给尸佼开口的机会，依然自顾自说话，她的手在空中不断比划，突然就停在半空中，“我懂了，只可能是始作俑者在作祟，而且这个人还是个道士 ，这么算下来，他也和你一般大了。”

　　尸佼似乎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冷冷地说，“没有人比我大。”

　　母虞一愣不做他想。

　　“好啦好啦，你也别想太多，明天见了她老公再说。”

　　尸佼很冤枉，他一共说了九个字，却被说成想太多。

　　4

　　“他就是你老公?”母虞望着眼前颧骨高、三角眼、冲天辫，一身破旧道袍的男子，看上去三十来岁，一米七不到，干瘦干瘦的，更别说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枯黄枯黄，双眼皮都耷拉下来，仿佛从没睡过觉。

　　而天花板上游离的中国鬼则投来心疼的眼神。

　　“明人不说暗话，布封魂阵的就是你吧?”母虞见对方还是不说话，只能尴尬地玩着手指。

　　郑涵阴鸷的眼神看着他们，“你们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的神棍。他们道行浅，进不来。”

　　“阁下是?”

　　“翠花的老公，也是长生观的观主。”

　　母虞本想说，就你这样，谁家会舍得把女儿嫁给你，况且，还是一个贵族之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郑涵并不生气，他似乎颇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一介土道士，连普通人家的女儿也看不上我，何况翠花。这还要从查理那个老王八蛋说起。”

　　母虞也有了些眉目，试探性地问，“你用水晶花救命了他的命?”

　　“对，”郑涵陷入回忆，“条件是，他要把女儿嫁给我。”

　　“你们好像处得不错?”

　　“是的，”郑涵不得不继续回忆过去的痛苦，“我们长生观懂得起死回生和延年益寿的功法，这也是他看中我的原因。他找我要过几回，我没答应。”

　　“不过，当我第一次看到艾丽莎，我心动了，”郑涵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没有使用过水晶花，它太邪恶了，必须用数百具被凌虐尸体为养分，灌溉七七四十九天，其次还需要七个家族血亲为供品，过于阴毒，所以，被观里列为禁术。”

　　母虞适时问道，“那个道士是怎么死的?”

　　听及此，郑涵更加激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是我亲弟弟，叫郑薰，他掌握了使用水晶花的密语，查理为了得到密语，对他严刑拷打，终于，他得到了密语，我也失去了弟弟。”

　　郑涵抬头望天，郑薰也回看他，脸上并无憎恨，他不是因为恨留下。

　　“哥，收手吧！”

　　郑涵却摆摆手，“回不了头了。”

　　这时 ，翠花闯了进来，她一脸茫然。

　　郑薰立刻跑得远远的，母虞察觉出异常，他不怕害死他的查理，居然会害怕翠花?

　　5

　　“翠花，”郑涵绝望地看着她，其实，封魂阵的目的不仅仅是对查理的报复，最重要的，他能一直看到翠花还有郑薰，如果没有人闯入，以他长生不老的身体，还能接着见，“是你叫他们来的?你可知道，他们来了，以后我就见不到你了。”

　　翠花此刻却极为清醒，一点也不像之前表现得那般局促和单纯。

　　“涵，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翠花终于舒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是修道之人。”

　　母虞终于懂得郑薰的害怕原因。

　　“什么时候，在古堡里?”

　　翠花看不惯他的迂腐，耐心解释道，“16世纪，老子的《道德经》就传入西方，连莱布尼茨的哲学都是抄它的。随后，各种中国修仙书籍被翻译成各种版本 ，我的家族从17世纪中叶接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父亲才会去刻意结识你们，他对于长生不死特别痴迷。”

　　“你嫁给我也是为了这个?”

　　翠花淡定地说，“一开始是的，后来，我也真的爱上了你。你不高，也不英俊，家世一般，也不健谈，能力一般，也不那么出色。”

　　母虞都恨不得打断，你到底看上他哪?

　　他的自作多情 ，还是寡廉鲜耻?

　　翠花想半天，憋出一句，“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母虞有些好奇，翠花是如何中国化的。

　　“你既然知道找他们来的后果，”郑涵不解，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尸佼终于开金口，他脸上露出的竟是欣慰的表情，“她想死。”

　　母虞也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在同一个环境下永生永世，每天过着重复单调的日子，不想死才不正常。如同味同嚼蜡的婚姻。

　　“我可以让你像我一样，长生不老。”

　　翠花轻轻闭上眼，摆摆手。

　　“你弟弟跟我说过，逆天而行，会遭天谴。你看看你，最近是不是更瘦了?你还有力气施展第二次长生术吗?我不想你再执迷了，我活得够久了，其实，我本来就死了，不是吗?”

　　郑涵的眼里却依然写着执迷不悟。

　　“天不生我郑涵，万古如长夜。”

　　6

　　“谁教你的封魂阵?”尸佼竟第一个开口。

　　以郑涵当时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熟练掌握封魂阵这种高级技能，太叫人难以置信。

　　“我自学的，”郑涵不肯多言，“你知道那么多干嘛?”

　　然后，尸佼就不再多问。

　　郑涵眼下一沉忽然罡风大作，整个古堡都在晃动，不，是在像太极一样绕圈，一阴一阳。

　　母虞这才发现他的企图 ，他打算封住阵眼 叫他们有来无回。

　　“何必?”尸佼仍然淡定地喝茶，奇怪的是 ，其它物体都在空中一动他的茶却连泼都没有。

　　母虞暗叫一声，老东西，本事挺高啊。

　　被悬空的母虞终于认真起来，手中多出一张镇凶宅怪异符，口中念道，“杳杳冥冥，天地昏沉，雷电风火，官将吏兵，若闻关名，迅速来临，驱除幽厉，拿捉精灵，安龙镇宅，功在天庭。”

　　霎时间，一切都禁止了。符咒发出一道金光大作，晃得郑涵眼睛睁不开。

　　翠花金黄的头发在空中也停顿了，突然，她竟挣开束缚，落在地上，一瞬间，手里也多了一张符，手法娴熟，一点也不像洋人，她中文发音纯正，脸上写满悲伤，“我已经劝过你很多回，没办法，你不要怪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愿意吗?——刚说完，她已经开始念咒: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母虞大叫一声“不好”，收回符咒，赶紧拉着尸佼撤离，此符乃道家“杀鬼符”，威力巨大，只需一击，对方就会魂飞魄散。

　　母虞最后看了一眼郑涵，还有一众鬼魂，它们的脸上都写着解脱二字。

　　“轰”地一阵巨响。

　　整个古堡瞬间灰飞烟灭。

　　好在它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感受不到它任何的动作。

　　7

　　母虞没想到第一笔单就玩得这么惊心动魄，而且基本上靠她一个人完成。

　　古堡没了，直升机也没了。

　　眼前是一条河，河对岸离这里有一千多米。

　　“我们怎么离开?”

　　尸佼一脸疑惑，他冷静地说，“我不喜欢坐交通工具。”

　　母虞委屈地说，“我不会腾云术和御剑飞行啊，还没学呢。”

　　“所以老师才告诉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尸佼话对了也更扎心，不如不说，“那我走了，你随意。”

　　母虞恳求道，“你就带我一程嘛，我不会游泳，这里也没船。不行 ，你叫申屠嘉来接我。”

　　尸佼似乎在思考，很快他就有了主意，“他有任务在身，来不了。不如这样吧，给你。”

　　地上多出一本书，《游泳入门》。

　　“这本书很有用的，我就是靠它学会的。”

　　“你会飞，学它干嘛?”母虞几乎要哭了。

　　“技多不压身。”

　　母虞气急败坏，“你丫也太损了，车费也不给报销，对了 ，翠花还没付钱呢，这不是竹篮打水吗?”

　　尸佼这才想起，他们已经魂飞魄散，来世也要不到了。

　　“你下回注意。”

　　“咋地，这事还怪我?”

　　“我是老板，老板都是对的。”尸佼义正言辞地狡辩道。

　　说完，尸佼开始念咒，施展腾云术。

　　母虞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脚，刚到四五米高，整个人就落在草地上。

　　母虞摸着膝盖，颓然地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