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你》公子如

2、二条鱼

　　桑鱼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

　　狭小的胡同笔直延伸着，尽头是一排参差不齐的楼房，其中一幢的灯还亮着。

　　桑鱼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过去，临进门前，终于一扫阴霾，换上了一张笑脸。

　　她不想让奶奶替她担心些什么。

　　桑鱼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生病早亡，没过两年，她的父亲又因思念成疾，跟着一起病故。

　　她是被奶奶拉扯着养大的。

　　老太太一辈子只生了桑鱼父亲那么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可能受了点打击，老太太性格变得有些古怪，偶尔发脾气的时候，会在桑鱼耳边念叨一些她母亲的不好，说不仅害了她的儿子，还给她留下这么大的一个拖油瓶。而每当那个时候，桑鱼都选择默默听着不说话。

　　她知道奶奶其实是喜欢自己的，这种喜欢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比如现在。

　　这么晚了，老太太依旧没睡，给桑鱼留了灯，大暑的天气，老太太搬了张竹椅坐在门口，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正倚靠在门框上打着盹。

　　空气中若有若无飘着蚊香的清香味，桑鱼放缓脚步走了过去。

　　“奶奶。”她轻声在老太太的耳边叫了句，“奶奶，我回来了。”

　　老太太这才听见声响，愣愣然地睁开眼。看见桑鱼安然无恙之后，她双手插着腿站起了身，一边佝偻着背往屋里走，一边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晚啊？隔壁王伯说你去给客人还手机了，是不是途中遇到了什么事？”

　　“嗯。”桑鱼低头应了声，随后将门口的蚊香和竹椅搬回屋，说：“没还成，中途把人给跟丢了。”

　　“一个女儿家家的，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别毛毛躁躁跑过去乱追，尤其是晚上，不安全知道么？”老太太走进厨房，盛了一碗绿豆汤放到桌上，面色有点不太好看。

　　桑鱼立马乖巧地点头，坐到桌旁，端起碗喝了一口，舔了舔唇，转移话题说：“奶奶做的绿豆汤可真甜，好喝！”

　　老太太得了夸赞，抿着唇想要笑，却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大人训斥小孩的严肃模样来。她本想再多唠叨桑鱼几句的，张嘴之后才发现，被桑鱼刚刚那么一打岔，她早已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跟你说了，我先去睡了。你吃完也早点去睡，明天是周一，你还要上班。”老太太最后撂下这么一句，掀开蚊帐帘，佝偻着背，慢吞吞走进了卧房。

　　“嗯，知道了奶奶。”桑鱼端着碗，“奶奶晚安。”

　　老太太一走，客厅安静了下来。

　　桑鱼长睫垂了下来，发呆似的望向碗中墨绿色的绿豆汤，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

　　她又想起了顾斯年。

　　顾思年，顾斯年……

　　跟绝大多数的校园爱情一样，桑鱼与顾斯年的分别，是在顾斯年大四毕业季的时候。

　　那时候桑鱼才大三，和顾斯年确立恋爱关系已经一年。因为院系、年级等诸多的不同，她仍旧总是跟顾斯年凑不到一起去。

　　可这并不影响她和顾斯年之间的感情，只要对方一有空，她便会想方设法和他在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也好，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逛也罢，只要和顾斯年在一起，她就总能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渐渐的，大概是被她的执着感动到了吧，顾斯年终于慢慢学会了回应。他终于不再那么冷冰冰了，偶尔得空的时候，也会主动打电话给桑鱼，约她去逛超市，或者约她一起泡图书馆，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带她去学校旁边的那条堕落街吃好吃的。

　　他们从未一起去过大型商场，也从未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可桑鱼不在乎，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所喜欢上的那个人，跟别人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顾斯年缺了一条腿。

　　从大腿处开始截断，只留下一小段腿根。

　　桑鱼说不上来第一次看见顾斯年的感觉，时隔多年再想想，可能当初会喜欢上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矛盾感。

　　顾斯年长得很帅气，身高一米八三，眉眼深邃，鼻梁俊挺，很多女生见了他，都会忍不住脸红。

　　桑鱼自然也不例外。

　　可真正让她关注到他，是因为他那条残缺的右腿。它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却在主人拄着拐杖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前后微微动着，显得那么有力。

　　从那之后，桑鱼渐渐入了迷，而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管是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她的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去搜寻那个特殊的身影。

　　所幸，最后她得偿所愿，和他在一起了。

　　却也不幸，最后的最后，当一切都似乎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顾斯年却突然不见了。

　　一声招呼都没打，毫无征兆地，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在他大四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

　　桑鱼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辗辗转转五年过去，她甚至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哭了多久，找了顾斯年多久，她只知道，当今晚再次见到顾斯年的时候，她依旧会脸红心跳，忘乎所以。

　　一如最初。

　　剩下的半碗绿豆汤再也吃不下去，桑鱼哽咽了下喉，发出极其短促的一声闷哼。而后像是为了掩盖刚刚自己的失神一样，她很快收拾碗筷站起身，快步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当睡下后，她的梦里，也全是顾思年当初的身影。

　　安静的，专注的，落寞的，孤独的......

　　更多的时候，她在他身上体会到的是一种跟他年龄不符的深沉。

　　一夜浅眠。

　　第二天，桑鱼起了个大早，简单吃了几口冰箱里冷藏着的绿豆汤之后，便匆匆去了公司。

　　夜市摆摊只是她的一个兼职，为的是赚点外快，只在周五、周六和周日三天晚上做，她真正的职业其实是一名软件公司的普通项目经理。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桑鱼是学传统光学出身的，毕业之后却从事了一点边都沾不上的软件技术工作，而且在同一家公司，一干就是三年，在这个跳槽几乎有如家常便饭的行业里，她也算是“奇葩”一朵了，人送外号：不动小龟。

　　而就是因为行业人员流动大的特质，桑鱼这个“不动小龟”虽然非专科出身，却也得了一些机会，亲身参与过多个软件项目的研发，摸爬滚打学会了许多项目管理方面的技能，有几次碰上人手不足，她还被领导安排着带过几个小项目。

　　她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但可能是因为在公司里，自己的资历够老吧，项目阅历也够多，近一年来，她能很明显地感觉领导越来越器重她。

　　“桑鱼，这份资料你看看，评估一下需求可行性，两个小时后给我汇报。”这一天，桑鱼人刚坐到工位不久，领导老刘就端着个陶瓷杯子走了过来，一边喝着茶，一边将一沓文档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桑鱼垂下眼睑，目测了一下文档的厚度，在老刘还没走远之前，平静地说：“领导，我需要两个半小时。”

　　老刘转过身，一片茶叶还粘在嘴唇上。看到桑鱼认真的神色，他又低头看了看表，蹙了蹙眉，假装不耐烦地说：“行行行！两个半小时就两个半小时，你看仔细点！”

　　“谢谢领导。”桑鱼欢快地道着谢。

　　奋斗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桑鱼打开电脑，调出word文档之后，翻开了桌上的那份文档。

　　她有一个习惯，每次评估需求可行性，都会用word记录下源文档表述不太清晰或者自己不太有把握的地方来，方便接下来的沟通和讨论。

　　桑鱼看得极其认真，身边有同事陆续到岗坐下，甚至相邻工位的林莉到公司之后，非常激动地想要和她八卦隔壁部门刚刚被曝出的办公室恋情，她也只是抱歉地笑笑，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扔过去，暂时堵住林莉八卦的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老刘交给她的文档总共四十三页，需求明确，阐述清晰，她两个小时不到就看完了，而电脑上word里记录的条目，没有一条是因为源文档表述不全或者不当造成的，只有四点自己在框架上不确定的地方。

　　桑鱼诧异地眨了眨眼，重新将手中这份几乎可以被当做业界需求通用模板的文档翻到了第一页。

　　思宇投资。

　　她一眼就记住了这家公司的名字。

　　因为需求很明确，桑鱼向老刘的汇报也是出奇的顺利，老刘花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大概给桑鱼指明了框架上的问题，然后又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给桑鱼下达了接下来的工作目标。

　　“知道思宇投资是家什么样的公司么？”

　　桑鱼如实地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过。

　　“正常，我也不知道。”老刘端起他一向不离身的陶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这个项目，我们必须拿下来，知道为什么么？”

　　桑鱼安静地看着两眼有些放光的老刘，想了一会儿之后，再次摇了摇头。

　　职场沟通，她懂。老刘是领导，他现在明显想要装逼卖关子，她看破不戳破，陪着就是了。

　　老刘伸出一只手，五指伸直在桑鱼的眼前晃了晃。

　　“五万？”桑鱼试探着猜了个如果公司拿下这个项目，会有多少盈利的数额。

　　老刘恨铁不成钢地摆了摆手，又看了眼周围的人，特意压低了声音，说：“五十万。”

　　桑鱼吃了一惊：“五十万？！”

　　见识过做软件系统能赚钱，但绝对没料到这么份小破需求，能够赚这么大一票。

　　“别说你不信，我当时听见报价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老刘虎背熊腰往弹簧椅背上一靠，巴掌拍了下腿，“一百万啊！报价一百万，投入成本顶多一半，剩下的，就全是利润了。”

　　桑鱼听完，忍了一下，没忍住，说：“那公司是不是傻？”

　　“估摸着不傻。”老刘乐呵地笑了下，“那是一家刚刚起步不久的公司，听说创始人是个海归，可能在国外待久了，觉得人民币不值钱吧。”

　　桑鱼：“......”

　　老刘鼓舞完士气，终于将话题切入到了正题，说：“思宇投资这家公司规模虽小，但是资金实力好像还是很雄厚的。这家公司已经把需求挂到了网上进行公开招标，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五家公司报名参加招标会议了，而且都是实力很强的大公司，竞争不小，我们形势严峻啊！”

　　老刘一通简短的话语说下来，桑鱼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她将文档握在手里，一鼓作气说：“我会努力的！”

　　老刘就喜欢这样领悟力超强的员工，看着桑鱼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去准备吧！”

　　桑鱼坐着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迎上老刘疑惑的的目光，说：“如果这项目做成，我年终奖能提高多少啊？”

　　老刘朝旁“呵”了一声，笑着说：“我看你不应该叫‘不动小龟’，干脆改名叫‘钱串子小龟’得了！”

　　桑鱼跟着笑，脸色红了红。老刘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放心吧，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做领导的人，话都不会说得太绝对，也不会轻易许诺。桑鱼虽然没有从老刘那里得到确切的涨薪额度，却相信老刘这个人。

　　毕竟，从毕业开始她就跟着老刘一起干了，那么多次的艰难险阻，都是老刘从中帮她协调搞定人力、物力和财力，一手将她培养成了现在能够独当一面的项目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