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整的你》公子如

1、一条鱼

　　夏天的老街道，夜市总是人来人往。

　　那天，当桑鱼将白色泡沫盒中的最后一盘冷藏水果卖完之后，那辆神秘的黑色轿车又出现了。

　　下来的依旧是驾驶座上的司机，大热的天气，司机规整地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关上车门之前，还不忘转身将手中的白色手套脱了搭在方向盘上。

　　周边商贩的眼神都聚焦到了那个司机身上，意料之中的，他们看到司机微笑着朝桑鱼的夜市摊位靠近。

　　“桑鱼小姐，你好。”司机走到摊位前，客气地跟桑鱼打招呼。

　　“李叔你好，又来买东西啊？”

　　因为多次光顾，桑鱼已经跟这个司机很面熟了。每次司机前来都要称唤她一声“小姐”，她听着别扭，于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希望他下次可以对她换个称呼。

　　但显然，效果不佳。

　　李叔看上去好像有些紧张，他一直搓着手，探头来回瞅着桑鱼的摊里摊外，回道：“嗯，是啊。今晚还有什么？”

　　桑鱼显得有些为难。她稍带歉意地抬头看向李叔：“不好意思啊，李叔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今天晚上生意好，我带来的果盘都已经卖完了。”

　　说着，她打开了摊子上用来保温的泡沫盒盖子，用手背踮起一边给李叔看。

　　“这......”李叔看到空荡荡的泡沫箱，像是有些不死心，又伸长了些脖子看向桑鱼的身后，“真的一盘都不剩了么？”

　　“嗯，不剩了。”

　　桑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叔每次都非要在她的摊位上买东西不可，但是秉承着王伯伯教她的要温馨对待老客户、尽量满足老客户需求的两大做生意准则，她异常体贴地将身子往旁边侧了侧，跟着李叔的视线一起望向了自己身后的一堆瓜果皮壳。

　　估摸着李叔看清之后，桑鱼率先回过头来，指着右手边的一个摊位，认真说：“但是李叔如果你想吃冰镇水果的话，可以到隔壁王伯伯那里买，他批发水果的地方和我是同一个，味道都是一样的，甜的很。”

　　王伯伯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与桑鱼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当初桑鱼第一次来这里摆摊，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王伯伯听到桑鱼在给自己拉生意，立马掀开了自己的泡沫盒子，跟桑鱼一样，双手将盒子一侧的底部垫高，眼神发光，满含期待地看着那个豪爽的顾客。

　　李叔好像变得更紧张了一些，他又搓了搓手，面色迟疑地看了王伯伯摊上那些冰镇果盘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自己停车的方向，最后说：“不好意思桑鱼小姐，我先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桑鱼笑了笑，点点头：“好，没关系。”

　　李叔一走，隔壁摊位的王伯伯立马凑了过来，神叨叨地背手站在桑鱼旁边，对她说：“你信不信，待会等那个司机回来，他肯定不会买我的果盘。”

　　“嗯？”桑鱼侧了侧头，“为什么？”

　　“呵！都是男人，谁还没有年轻过。”王伯伯突然嗤笑了下，伸出略显沧桑的右手，指着那辆停在街角的黑色轿车，说：“你就看着吧，那车里估摸着还坐着个人，存的什么龌龊心思咱谁也不知道，你以后小心点准没错。”

　　“唔。”桑鱼轻轻应了声，她虽然不太赞同王伯伯的社会阴暗论，却在司机离开后，眼神一直跟着。

　　她实在是太好奇了。

　　李叔半跑着回到了轿车的旁边，他并没有去驾驶座，而是走到车后座旁，伸手敲了敲车窗。

　　果真如王伯伯猜测的那样，黑色轿车里还坐着个人。听见声响，那人慢慢按下了车窗。

　　桑鱼不由自主眯起了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夜色太深了，再加上有李叔身影的阻挡，她完全看不清车内之人的长相，就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李叔跟车里的人简单交谈几句过后，车窗重新被合上，然后桑鱼便看到李叔重新小跑着回到了她的摊位跟前。

　　再次如王伯伯猜测的那样，李叔跑回来后气喘吁吁地说：“桑鱼小姐，真的不好意思，这次我就不买了，下周我再来。”

　　桑鱼愣然地点头，再次目送着李叔转身走远。

　　“呵！”隔壁王伯伯又是不屑的嗤笑，双手背在身后，看着李叔渐行渐远的背影，点评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人心叵测。小鱼你看，全被我猜对了吧？”

　　桑鱼再次轻轻地唔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她收回视线，转头认真看向王伯伯，问他说：“王伯伯，那你说，我以后还要不要把果盘卖给那个司机啊？”

　　“卖！为啥不卖？！”王伯伯气势如虹地朝天际一挥手，“咱不偷不抢，做的是良心买卖，管那些顾客背地里是些什么牛头马面，只要他们肯付钱，咱就敢把东西卖给他们，而且卖得越多越好，这是咱们做生意的第三大基本原则！”

　　桑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秉承着王伯伯教会的第三大做生意原则，桑鱼特地在家多准备了三十盘冰镇果盘，然后推着载满沉甸甸的两个大泡沫箱的小推车，磨刀霍霍地去到了城南的夜市。

　　不出所料，临近收摊的时候，那辆黑色轿车再次出现在了街角的位置。

　　李叔习惯性地搓着手，还是笑着打招呼，有些拘谨地说：“桑鱼小姐，你好。”

　　“你好。”桑鱼笑得眉眼弯起，这一晚因为是周日，大多数年轻人都选择窝在家里，生意没有周六好，她剩下了大半箱的泡沫盒的果盘，见到李叔过来，她一边将果盘拿出来，一边热情地问他说：“李叔，这次要买多少啊？”

　　李叔瞅了瞅泡沫盒内果盒的数量，制止了桑鱼往外拿的动作，说：“这些都是剩下的么，都给我吧。”

　　桑鱼虽然通过前一个月的观察，早就猜到李叔会买下她剩下的所有果盘，但是当她亲耳听见的时候，还是当场愣了愣。

　　她重新将刚拿出来的几盒果盘装回泡沫箱，说：“好的，整整四十盘，一盘五块钱，总共两百块。”

　　李叔点头，从裤袋掏出钱包准备付款，这时，隔壁摊位的王伯伯适时地插了句嘴：“还有泡沫盒子，一个三十块。”

　　桑鱼：“……”

　　像这种保温的泡沫盒子，批发过来时才十五块钱一个，被王伯伯这么随口一叫，竟然当场价值翻了倍。

　　当真是无奸不商。

　　好在李叔并未多在意，他随和地说了声“行”，然后付了二百三十块钱的现金，憨笑地抱着泡沫盒离开了摊位。

　　桑鱼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现金。

　　这年头，一直只用现金支付的人不多了。

　　她再次不由自主将视线跟了过去。

　　为了妥善地安置那个泡沫箱子，李叔将后座的车门打开，而车内坐着的人一动不动，他只是将车窗按了下来，默默点了根烟，背对着摊位的方向，侧眸看着身旁刚刚放进去的白色大号泡沫箱子。

　　还真是一个神秘的人。

　　桑鱼感慨了一下，下一秒收回视线，将钱兜好，准备收摊。

　　刚拿开一个空塑料袋，桑鱼看到摊位上放着的一个手机。她想了想，突然剁了下脚，急得“哎”了一声。

　　“怎么了？”王伯伯探头问道。

　　桑鱼拿起手机，急道：“刚刚李叔搬箱子的时候，好像把手机落下了。”

　　她说完就将视线朝李叔停车的方向望了过去，见人还没走，她对王伯伯说：“王伯伯，你先帮我看一下摊位，我去去就回！”

　　桑鱼脚步如风地就朝黑色轿车的方向跑了过去。

　　“哎，慢着点！年轻人不要毛毛躁躁——！”王伯伯在背后大嗓门喊着，瞥见桑鱼手中捏着的手机，又感慨了句：“还真是一个实诚的瓜娃子......”

　　***

　　李叔每次买完东西之后，都会将经过原原本本地说给身后的男人听。

　　这一次也是一样，当他抱回那个大泡沫箱子后，瞥见男人脸上的疑惑，他更是把前不久在摊位前与桑鱼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现了出来。

　　男人听完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示意李叔将那些果盘放过去。

　　“少爷，这盒子有点大，我担心放在后座上会磕着您的腿，要不咱还是放后备箱去？”李叔抱着泡沫盒子，贴心地提示道。

　　“没关系，放这儿吧。”车内没有开灯，被称作“少爷”的男人大半张脸庞都隐秘在夜色里，听完李叔的建议，修长的指节再次不紧不慢地轻拍了下身旁的座位。

　　李叔没再多说些什么，点了点头，依言打开车后门，弯腰将装满果盘的泡沫盒放了进去。

　　刚抬起头，他便看见男人点了一根烟，开始沉默地抽着。

　　李叔心里清楚，男人是有点不高兴了，可他不捉摸不透是为什么。

　　明明前不久还好好的，怎么买完水果回来，人就变了？

　　李叔暗自摇了摇头，重新坐回驾驶座，带好手套之后，开始透过后视镜观察男人的神色。

　　只见男人将夹烟的手搭在窗沿外头，有一下没一下抽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隐藏在夜色中的双眼，看着后视镜中的李叔，说：“开车吧。”

　　音色低沉，如一颗石子坠入深潭。

　　李叔匆忙错开视线，连应了两声“哎”，集中精力，平稳地发动了车子。

　　就在这时，身后突兀地传来一阵女声。

　　“李叔！等等！！！”声音洪亮，却是铃音一般的动听。

　　没等李叔反应过来，后座的男人愣了愣。随后很快，他像是异常惧怕被谁看到一样，慌慌张张地收回手，快速将车窗重新关上，连烟灰掉落在了身上都不曾发觉。

　　“少爷？”李叔踩了一脚刹车，回头担忧地望向男人。

　　男人无声地张着嘴，愣怔地抬头看了李叔一眼，又立马将视线投入到了车窗外，看向那个朝他越逼越近的女人。

　　不过这样的慌张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脸色重新恢复成一向淡漠的样子，面无表情说：“开车。”

　　声色竟比之前还要低沉几分。

　　“可是桑鱼小姐好像找我们有事，要不......”

　　“开车！”男人加大声音又说了一遍，音调也变得更嘶哑了。

　　李叔是看着男人长大的，知道男人说一不二的脾气。

　　他舔了舔唇，没说什么，在女人刚刚追到车身的时候，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夜色沉静如水，偶尔会有一缕微风，却吹不散夏日的燥热。

　　晚上十点过后，夜市里的人群已经逐渐消散，只有偶尔能看见三两对成双成对的情侣，相互牵手在街上晃荡而过。

　　桑鱼手里紧紧捏着手机，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彻底愣了神。

　　就在刚刚，她透过车窗，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的侧脸，线条分明，五官深邃，因为夜色和玻璃的遮挡，她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却依旧能够将她平静的内心搅得天翻地覆。

　　在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前，桑鱼沿街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拍下计时器，发动了车子。

　　“跟上前面那辆车。”桑鱼心跳得很快，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前方，“只要不跟丢，下车的时候我付你两倍车费。”

　　话一出口，桑鱼才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是有多么的不淡定。

　　两辆车一前一后，一直朝城东的方向开着，最后前面的车在一条僻静的三叉路口拐了个弯，驶入了一个叫做“半月府”的小区。

　　因为门卫的关系，出租车进不去，被迫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桑鱼下车，如约给了司机两倍的车费。

　　等到付完钱，再次抬眼，原先跟着的那辆车已经不知道开往了哪个方向。

　　桑鱼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门口，茫然地看了一圈四周，最后咬了咬唇，快速走了过去。

　　半月府是个轻奢级的豪华小区，为了确保业主的安全，物业在小区门口安排了门卫二十四小时轮岗。

　　看见有陌生人想要强行进门，门卫例行公事走了出去。

　　“请问这位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桑鱼双手不由自己拧巴在了一起，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你好，我想找一个人。”

　　半月府的物业服务人群都是经过了培训的，相比其他普通小区而言，他们显得更有礼貌一些。

　　门卫笑着点头，走回岗亭，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登记簿，问道：“好的，那请问您是想要找哪一栋的业主呢？”

　　“我不清楚他住在哪一栋......”桑鱼低下了头，因为紧张的关系，她垂在两侧的手将衣角拧得更紧了些，“但是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门卫大哥，你可以帮我查查么？”

　　门卫爱莫能助，礼貌性地摇了摇头，说：“不好意思，我们不能泄露业主隐私，请见谅。”

　　桑鱼抿了抿唇。

　　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她不愿意就此为难门卫，沉默了一阵，才说：“好，谢谢。”

　　说完，她朝小区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默默沿着之前来的方向慢慢走远。

　　此时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半月府外的街道种着整排的银杏树，被越来越浓厚的夜色，渲染得好似孤魂野鬼。

　　桑鱼垂头丧气地走着，像是有着某种感应一般，忽然停下了步子。

　　她蓦地回过头去，透过高耸的铁门，视线定格在了某个方向——

　　那是一盏昏黄的路灯，灯光洋洋洒洒地打落下来，刚好将灯下的男人站着的那片区域照亮。

　　男人眉眼深沉、轮廓深邃。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是那么地健全和完整。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眸，视线交融的那一瞬，天地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一样。

　　桑鱼晃了晃神，没等她反应过来，男人忽然转了个身，将自己的身影没入了身后无尽的夜色里。

　　看到他微微颠簸的步伐，桑鱼张了张嘴，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想不明白很多事，可那一夜她却知道——

　　顾斯年，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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