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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①⑦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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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噩梦篇。
她们在召唤我,在每个进入梦乡的不眠之夜。我听见女儿说,爸,你为什么害死我,而我回答,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宝贝。我又听见老婆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在下面替你准备好床铺,别让我等太久,我颤抖着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说,哪次不是你让我等,什么时候让你等过。
然后,我一身冷汗地从床榻上醒过来,空调的温度是23摄氏度。每个夜晚,我都做着类似的梦。自从她们走后,从未间断。如果我是《灵媒缉凶》里的爱丽森,那么,掐死自己或许就是我的预知梦。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只能在虚幻的梦境里才能重逢,我到底要怎样释怀。
也许,没有也许。我应该去向她们求得原谅。虽然梅杜莎可能从未爱过我,可是,这已经不重要。她的下半生是陪我走过的,而不是其他人。我的宝贝女儿,她说过,爸爸是他的依靠。对不起,爸爸无心的。我的耳朵好痒,是你么,韵儿,你要说什么,为什么你的脸色那样苍白,如寒冰。要爸爸下去陪你么,就像小时候,你说冷,爸爸总会替你暖手。韵儿,你要去哪里,爸爸在这儿,你不要怕。
我听到一连串莺啼声。这是哪里?我想起来了,这是替你接生的医院。你出生时,好轻,样子有些模糊,爸爸为你剪了脐带,你还冲着爸爸笑。这又是哪里?你小时候的幼儿园,它还是没变。我没忘记,第一天送你上学,你哭得好伤心,嚷嚷着说爸爸不要你了,我说,爸爸会一直在外面等你放学,拉钩。然后我强拉硬拽,把你送到老师手上。这些场景我都记得,第一次来月经,爸爸替你买胸罩,第一次背着我和同学谈恋爱,爸爸还不小心打了你的手心,第一次在你书包里发现避孕药,狠狠地责骂你,第一次做人流,爸爸和你一起走出医院,然后找那个男孩,踹了他几脚,第一次结婚,对不起,爸爸没去,不想看到你被人抢走,第一次
虽然你成年后,我们很少联系,但是爸爸无时无刻不惦记你。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人心太复杂,怕你无法周璇。每次你打电话回来,爸爸都好开心,我到现在用的都还是诺基亚,赶不上时髦,你送的智能机太难用了。可你每次都说不到十分钟就有事,我有时候真想花钱买你半小时。你太忙了,我知道工作对你的重要性,可是,也要注意身体,烟酒最好还是戒了。一个女孩子,这样真的不好。还记得么,小时候你是个有洁癖的淑女。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父母唠叨,可是,我真的只是关心你。当你还小的时候,爸爸会讲故事才能让你入睡,你说,我是世上最好的爸爸。你儿时的鞋和衣物还在箱子里,有时候我还会拿出来看看,放心它们都保存得很好。还有,你最爱的芭比娃娃,我已经替你修好了,不用担心,这次,她的腿再也不会断了。我保证。
眼前的一层雾是怎么回事,你在哪里,要去哪里。不要走,韵儿,爸爸想你。即使现在不死,以我现在的年纪,也很快会下去陪你们母女。记得替爸爸买点纯牛奶,补钙。你怎么越飘越远,我的天,只剩我自己了。韵儿,没有你们,我活着是为了谁。我从未为自己活过,小时候替父母活,结婚了为你们活。我没有自己。韵儿,请不要离开,好么?!
韵儿,要是看到你妈妈,替我道个歉。说对不起娶了她,却没能给她幸福。她现在脾气还是那么犟吧,唉,即使是去了地府,她应该也不会变。明个儿我烧点美女和欧元,你替我打通关节,让黑白无常不要太为难你们,尤其是你妈,搞不好她连孟婆都会打。还有,如果见到阎王,一定抓牢你妈,否则投胎的事会很难办。都听明白了没有?
我以为是韵儿,怎么,终于肯见我了。我知道,都怪我行了吧。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是我想要的。不要握拳,你知道我不是怕你,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再也没能把你清除出脑海。很多人都说我疯了。我等了你二十年,无怨无悔。可是,和你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我觉得娶的根本不是那个我爱的女孩。我自以为了解你,可是,原来,我是被你的外表蒙蔽了双眼。
你好像很震惊,我居然当着你的面说出来了。你已经是个死人,有什么好怕。我对你言听计从,可是,你满不在乎。每次我都想,是不是对你不理不睬,你才会注意到我的好。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涯,心早就累了。我为什么要赌博,也许,我只是想偶尔拜托你的束缚,休息一下。对不起,间接害死了你。
请你闭嘴,好么。我听了你二十多年唠叨,可是耳朵至今还没适应。如果说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势必是,娶了你。可是,这不是我单方面的错。为什么最终会选我,因为我的坚持不懈?我承认,当初对你太痴迷。然而,这都是因为没看清。
好吧,好吧,随你说。是我没用,我都认,你为什么还要喋喋不休,到死了还要来折磨我。行,行,你不会放过我。难道你不记得,我和你结过婚,早就在地狱待过。你觉得我是老实,好欺负的人?别被我的外表欺骗。我动起怒来,谁能奈何?!尽管嘲笑吧。
怎么,就只是为了骂我才回来?这层薄雾又他妈是怎么回事。梅杜莎,梅杜莎,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有说不完的唠叨。都冲我来。我身经百战,你不会忘了,我们每年都要争吵超过365次,一天都没落下。都可以去评选年度最烂夫妻。
你还在,那好,有些事生前我们没说清楚,现在,来算个总账吧。停下,你不必老拿这种借口来搪塞。我对你不好?那为什么,你就是不离开我。我说过很多遍,想走,我不会留。我口是心非,懒得跟你计较罢了。没人骂,你是不是心里难受,嫁给我,你是有多委屈!说真的,我宁愿你当初没有选我。你只是空有一张脸蛋罢了,我当初只是被荷尔蒙蒙蔽了。二十多年后,你是个老太婆,年轻时吸引我的一切都不见了。脸没了水色,和树皮一般粗糙变质,身材就别说了,本来就矮,赘肉多得可以熬油,至于性格,原来以为你很温柔,可是,原来只是原来。少女早晚会成妇女。你还值得我爱么?!也许你想忘记,可是,不怕告诉你,自从你五十岁以来,我们几乎连一次性生活都没有。当然,我不在乎,因为,早就对你没了兴趣。都说七年之痒,结婚不到三年,我已经想离了。当初我就应该好好想想,别被情欲左右,现在,我去哪里寻后悔药。那些我年轻时交往过的女孩,也许容貌不及你,身材不及你,可是,比你善解人意,懂得生活。然而,你把我当什么,遥控器,想按哪个台就按哪个台。
怎么,理亏了,不说话。好了,好了,你还是不说话比较好。我不想听这些。你也配跟我提孩子,算了吧,你都不是一个母亲。你有亲手帮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生日,生病的时候,你在哪。你错过了他们的童年,然后,是青少年,成年。还要我提醒你么?你已经没机会了。别再狡辩好不好,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尊心强。我最不喜欢你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老跟自己过不去,图什么?!你知道我那时候多迷恋,可是,你总是拿我和他人比较,他们有的我都没有。你觉得那些东西比尊重还重要?他们的确比我拥有更多物质,我承认,可是你倒回去想,你嫁给他们,他们会怎么待你。你看上的东西,只是他们独有,是无法分享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如此优秀,你期望他们只爱你一个?
我知道自己条件差,家境贫寒,给不了你锦衣玉食。可是,婚后的第一年,我们还算开心吧。而且,你没看见我在很努力地干活?你喜欢什么,能买得起,我哪样落下。为什么你就是不知足。那样让我很累。你能不能有点耐性,别只看到事情的一角就觉得要坏,我这不是指责,我更希望我们能有一天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一谈。谈不拢,咱好聚好散。乘年轻,别耽误。你不听我的,由着自己的性子。你难道忘了自己已经不小了?
又是阵阵雾气,我怎么看不见你,只听得到你说话。这次你又要说什么。还埋怨我的话,大可不必。我已经得到教训。你好好看看我,自从你们母女走后,我身体和精神都垮了。我每天食不知味,睡不成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能对一个活死人做什么?我每天对着你们的照片发呆,一呆就是好几个钟头。如果可以,我想拿自己去交换,能看到你们幸福就是我的快乐。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我是假好人,这么说,你开心了?我和你过了半辈子,你几乎压榨了我同样的时间。我忍住了。你以为很容易?对对对,我活该,活该曾为你痴迷。确实都是我的错。
怎么没有声音了,你走了么?放心,我不会追你。你明天还回来,对吧。我知道你已经离不开我。还是不说话?好好,随你。你的声音反正我也听够了。下辈子,如果有的话,请不要记得我。你嫁给谁都行,只要不是我。我谢谢你了。我又口是心非?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过度依恋?曾经是。我们的婚姻不就是败它所致。好聚好散吧,老太婆。
要是当初没娶你,该有多好。
第二节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虽然已尽全力,然而上官金虹所在的村路途坎坷,并没有宽阔的道路供汽车行驶,坑坑洼洼不断,像明星的绯闻。这种情况,再大的神仙也无能为力。政府拓宽了办公人员的腰,却没把路修好,早已习以为常。
有一段路,他们还需要推车,雷兰直喊娘,说,老年忒不厚道,怎么不提这茬。公羊荣笑笑,说,这些坑路一看就是大卡车碾压,老年一定多年没回来过,哪会知道。雷兰叹口气,八成又是挖山,这么多年,刘欢都挖成刘烨了。公羊荣不懂,问,是何意思?这时候轮到雷兰大笑,你不知道火华社社长刘烨,186公分,又高又瘦?两人相视而笑。
张文君自从睡醒就没停过。又打电话,又发□□,两人耳边不绝于耳的音乐和经典的□□消息铃声。雷兰以一种颇委屈的表情看着公羊荣,大意是,我怀念她睡觉的时候。而公羊荣一摊手,表示赞同。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张文君并非闲着无聊。
她拍了拍公羊荣的肩膀。
“荣叔,我们这趟不会白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君君?”
“Heistheman!”
“这么肯定,警局的懒鬼说些什么?”
“还记得我让他们查上官金虹么?”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有进展。”
“那是当然。虽然监控视频没有他的踪迹,也没有在上官韵家发现他的指纹。可是,你猜我们找到了什么?”
“我猜你找到了什么。”
“说真的,荣叔。”
“说真的,小君君。”
“无趣。你知道现在买火车票要实名制吧?”
“现在我知道了。”
“我们发现在案发前两天,他的身份证出现在县火车站,还有还有,也出现在案发当晚四点的市火车站电脑。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杀人潜逃。”
“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资料让他们复印几份。”
“嗯。荣叔,你说,他们父女关系应该很差吧?”
“这在中国很正常。”
“为什么上官金虹来女儿这还要在旅馆住?”
“他没有立即去上官韵那儿?”
“呃,他们调查的时候发现的。”
“在旅馆期间,他有没有出去过?”
“据旅店老板和附近的店家说,他很少出门,可能是不习惯,只在附近徘徊,买了矿泉水和红双喜。”
“情绪方面呢?”
“你是想说,他有没有因为欠钱而焦躁不安。他倒是很平静,也许觉得女儿一定会借。”
“然后,女儿不借,他一怒之下,错手杀了她。这是你的想法?”
“这是真相,荣叔。”
“可是,当时指纹都还在,他没有选择擦掉,为什么他要跑,如果他以为警察马上会来抓他,为什么他还要住在老家,而不是选择逃亡。他错过了大好时机啊。”
“农村人嘛,脑子空,哪像你,想象力丰富。”
“他没有自首。”
“很多杀人犯都不会选择自首。你知道上官金虹多大么,在牢里蹲一年说不定就挂了。反正都是死,能在自由世界多待一天,也是好的。”
“也有几分道理。”
“荣叔总算同意我的观点。”
“可是,他为什么要用线?”
“荣叔,别在意那些细节啦,一会儿问他不就都清楚了。”
“而且,大家口中的上官金虹不像是那种冲动型的人,杀人后连门都忘了关,就跑了。”
“谁还没个疏漏的时候。你也不是个冲动的人,有时候出门急还不是忘东忘西。”
“或许是年纪大了吧。”
“也可能是此前没有杀人经验。”
“你说他坐的是凌晨四点的火车,没错吧?”
“火车怎么了。”
“上官韵家离他住的旅馆有多远?”
“走路的话,接近一小时,坐车么,可能也要二十来分钟。可是一个刚杀完,又慌张的人不太会选择出租车。”
“假设他没有坐车,而是选择走路。以他的年纪和体力,最少需要接近两小时,还要到火车站,他住的旅馆离火车站远么?”
“很近,也就十分钟路程。”
“那就算是两小时,上官韵死亡推测时间是夜里一点到两点之间,也就是说,他或许能刚好赶上四点的火车。以他选择住在火车站附近来看,他应该早就想好要早去早回。”
“这点你说对了。店主说,他只交了两天的房租。”
“他退房的时候什么表情?”
“慌张。店主说,他好像很害怕。荣叔,他就是凶手。”
“当时,他带了手机没有?”
“呃,诺基亚老款的。有什么问题?”
“也许没用,帮我查查他那个月的通话记录。”
“这事应该找雷兰。”
公羊荣望着专心开车的雷兰,欲言又止。
“他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亲戚是杀人犯。晚点再拜托他吧。”
“我们都抓住凶手了,还查?”
“查了也不会掉一块肉,不查,我会有心病。”
“是侦探特有的怪癖吧。”
“以后你也会的。我们查的是人命案,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如果抓错了,等同于杀人。”
“可是有那么多冤假错案,有谁负过责任?”
“不能这么比。他们不是人。”
“我知道他们不是人,可是,太不公平,牢白坐就算了,人死了可救不回来。而且所谓的国家赔偿,和打发要饭的没区别。作为一个局外人,都无法接受。更何况,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
“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勉强接受。”
“接受不了呢?”
“还得接受。所以,完全依赖法律是不行的。游离于法律之外的人也是有必要存在的。因此,国内外有很多的侠,他们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了弥补法律的漏洞。”
“荣叔,这可不能和苹果公司一年不如一年的系统漏洞相提并论。”
“我只是个侦探罢了。”
张文君眨眨眼。
“我只是个小女子罢了。”
这时,车突然停下,雷兰转身看着后座的两人。
“我们到了。”
第三节
惊魂篇。
她们再次出现,想蹂躏我本已脆弱的神经。我不想她们得逞,可是,无能为力。也许你们不理解,我是那种易被控制的性格。即便我深知,她们早已不在人世。然而,每当我接触到她们存在的痕迹,总能感觉到熟悉的味道,那是无法被复制粘贴的。莫非真有灵魂存在?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明明没有人,可是,却好像有人在对我说话。是她们。虽然语气变得诡异,可无疑是她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肯定不会错。可是,她们是用何种途径来与我取得沟通呢?我不是灵媒,也不认识灵媒。身边大都是神棍罢了。我想,这个问题应该会无解吧。我顺便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可能是假性幻听。我不信,哪能如此真实,仿佛就在对面,甚至在我身体里。尤其是她们头七的时候,这种感觉最强烈。她们大概有话想说。
以前听人说,鬼魂只是死者残留在人间的图像,远远看,生动,似乎和活人没有区别,走近了,图像却很模糊,直到你从他身体里穿过去,才明白,那不是实体。可是声音呢,没人解释过,莫非在她们死前,使用了某种录音功能,将她们活着的有力证明保存了下来,以便以后证明她们的确活过。就像警局保存录音作为证据。这些话是她们在另一个我看不见的世界,录下来,然后借用大自然为载体,然后传输给我的么?她们是不是快要投胎,所以冥府允许她们打电话给家属,诉说未了的心愿。就像死刑犯说临终遗言。我不清楚自己猜得对不对,可是我很肯定,是她们不会错。
她们想对我说什么?谴责的话已经没必要再讲,她们的离开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人会犯错,有的错犯再多都可以纠正,而有的错,犯一次就不能回头。她们会不会原谅我不重要,我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有时候我会思考阴阳,我活着,为她们祈祷,又不能使她们复生,保存她们的头部,进行冷冻处理,等待未来有技术后使其复活,听着让人振奋,可是,我不相信。而且,我也看不到了。我若随她们去,又拿什么面对,鉴于我做了这么过分的事。难道面对面,还是不说话,各做各的,那和活着时有什么区别?!
先来的还是我的乖女儿。
“爸,女儿没能尽孝道,是女儿不好。”
我感觉很羞愧。
“是我对你关心不够,才使我们父女关系疏远。”
“爸,以后弟弟的事,就劳您多费心了。”
“由他去吧。路是他自己选的。”
“可他也是你的孩子。”
“我不负责他的一生。”
“好吧,也是时候让他独立了。”
“韵儿,让你一个人出去闯,爸爸一直很担心,可是你知道,我是个腼腆的人,说话又笨拙,所以直到你死了也没开口。”
“爸,不必过度自责,女儿明白您的心意。”
“你是因为我,才死的。”
“那只是个意外。”
“你不恨我?”
“是您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又把我拉扯大。我没资格恨。”
“你要恨我,都是因为我。你本来还有几十年的快活日子要过。”
“爸,你真觉得女儿纸醉金迷就快乐?”
“你从来不向我们吐露心声。”
“反正我也死了,有些话也敢说了。爸,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爸是乡下人,只知道,不愁吃穿就是快乐。你又为什么不快乐?”
“我生前拥有的不是原本想要的。”
“你是想告诉我,你迷失了么?”
女儿过了足有一分钟才开口。
“我身边没有谁不羡慕我,我也的确过得很舒适。但是,我不快乐。我记不起曾经想要的,那时候很单纯,只想简简单单,可回顾这些年,没有哪一天能不复杂。有时候,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却还是每天喜笑颜开。”
“你希望得到一个答案,是吗?”
她点点头,默然不语。
“我想问一句,这个答案对你真的重要么?!”
“我愿意拿一切去交换。”
“傻孩子,并不是它改变了你,你仅仅是顺应自然,这是成长。每个人每一段时间的想法和路程都不一样,你以前没有那个想法不代表想法是错的,而是,还不到时候。后来,条件允许了,也到了时候,你自然想法不同了。这不代表你一定走错了路。”
“爸,我有很多事,是不希望你知道的。”
“那就别让我知道。”
“还好我死了,即使你知道,我也不会内疚。”
“对我而言,都不重要。爸只想你快乐,最好能一辈子幸福。”
“追求幸福的道路并不平坦。”
“要是容易,谁还在乎?!”
“你和妈吵了一辈子,为何不离婚,顾及我们,大可不必,我们是开明的人。”
“和你们没关系。我是不该娶她,但是我爱她。我应该让她嫁给自己钟意的,然后在远处默默看着。”
“守望?”
“没你说的好听。就是看着。”
“爸,不娶,怎么证明你爱。爱就要一辈子在一起。”
“娶,最后却成了仇人。何必两败俱伤。她幸福,我就开心。”
“你自己呢,你开心么?”
“我开心啊。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见过多少两情相悦,成了婚依然相濡以沫的。”
“那么,你怎么打算?”
“娶别的呗,我也不算个挑剔的人,老婆还是好找。”
“我的傻爸爸。”
“闺女,爸爸还是单身的时候就想要个女娃,然后,第一胎生下你,爸爸如愿以偿,兴奋了很久。也不知为何,就是讨厌男孩,太能折腾。女孩相对要听话。小时候,去哪儿我都带着你,长大了,你要离开,爸拉不住,你出门在外,只想你平安健康,偶尔跟爸通通话,没别的愿望。可是,时间一晃而过,你却很少和家里联系。”
“女儿不孝。”
“我没怪你。爸知道城市不比乡下,你活得肯定更难。现在,我再也不担心你的安全了。爸知道你不喜欢陈规陋习,以后清明不烧纸,给你送一束花,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依米花,可是,大家都没听过,所以,买不到。将就一下普通的花好了。”
“爸,对不起。”
她似乎泣不成声。
然后,沉寂很久,还是没听到声音。
我想,她大概是走了。
脑袋突然很疼,像被千万只虫类叮咬,吞噬。
我想,她大概是来了。
果不其然。
“你不想我来,我可以走。”
“来都来了,有话直说。”
“我的死是因为你吧?”
“明知故问。我又不会否认。”
“你大约是哪年认识我?”
“67年样子。”
“只看到照片不算。”
“那,应该是68还是69年,第一次看到真人。”
“之前从未见过?“
“见过,但印象很模糊。是从远处。”
“也无冤无仇?”
“自然啦。”
“那为什么,你要娶我?”
“你跟我说,时隔二十载,还想不想娶你。我当然想。”
“就因为你想,毁了你自己,更重要的是,你害了我。我一生都被你耽误。”
“你也同意了。”
“为什么不早些和我离婚?”
“说了,你说再等等。”
“你应该强硬一点。”
“你说,还是再等等。”
“然后呢?”
“一直到现在。你总是说,再等等。”
“我不记得说过。”
“第一次是在闺女出生前,我跟你提离婚,你说,再等等,女儿都会叫爸爸了,第二次是在无欢出生前,我再次跟你提离婚,你依然说,再等等,结果,无欢也出生了。”
“你是在反向指责我么?”
“不合适的两人,有了孩子更麻烦,对吧。”
“当初我要打掉,是谁求我留下,就因为是个女儿?”
“这怪我,如果第一个是男孩,或许我们也不会这样了。”
“分道扬镳。”
“现在还计较这些,有用么?”
“有用。我就是想看你内疚的样子。”
“还满意么?”
“不够。你准备好为自己的行为赎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觉得,你不够明白。”
“还不到时候。”
“追我的时候,我大概说过多少次,离我远点?”
“每一次。”
“你凭什么不选择知难而退?”
“年轻,幼稚。”
“到而立之年,又为什么愿意娶我?”
“刚好单身。”
“生前我们除了吵架时有过对话,很少交谈。”
“你有话说?”
她想了想,摇摇头。
“没话何必找话,自找不快。”
“现在,更没话了。”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一瞬间,耳朵出现短暂的轰鸣,然后,头一直疼。我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安然地躺在床上,空调温度23,我想努力站起身,却失去力气。只好勉强躺着。天花板突然在颤动,也就几秒钟间隙,她们的影像出现了,看起来像video。她们的话很模糊,一开始我都听不明白。然而,慢慢地,我可以听见。
她们在向我告别。
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我记得家里还没有装空调。这是哪里?
然后,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说,大爷,好点没有?
我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个。
我说,还行。
她说,你前两天被送过来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救不活了。还好,您身体硬朗。如果没别的问题,马上就可以出院。您还有没有出现幻听?
我说,没有,再也不会了。
原来,她是护士。
我努力伸直腰,望着她。
“我想回家。”
第四节
雷兰停好车,向街坊四邻打听上官金虹的家,在门口晒太阳的奶奶指着一栋独立的砖房说,就是那儿,我还去参加葬礼,帮忙煮饭呢。雷兰带着公羊荣径直走向砖房,在不到三十米的过程里,张文君指着四围杂乱的稻草,很是兴奋,说很久没回老家,草的味道真好闻。公羊荣却一本正经地让她看用瓦片搭起来的茅房,说,这个味道,你也闻闻。气得张文君不理会,直往前冲。
他们来到门口,很轻松的走了进去,门并未上锁。
雷兰朝四周张望,到饭点的时间,却不见烟囱里有黑烟。老年人生活规律,尤其是住在乡下的。雷兰推测他要么是下地干活太久忘了时间,要么早就跑了。
张文君急忙敦促公羊荣。
“荣叔,快封锁火车站,汽车站,别让他跑了。”
“小君君,电影看多了吧,他如果跑,恐怕也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再追,已经来不及。”
“那就发网络通缉令,肯定找得到。”
雷兰眼见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路口,正要往自己方向来。那人六七十岁模样,可是看着颇虚弱,像刚生完一场大病。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几乎都要跌倒。
“不用了,小姑娘,你看那是谁。”
张文君回过头,惊讶地望着这个满目疮痍的老人。
“你们在我家做什么?”
这时,他注意到雷兰的警车,深深地叹口气。
“你好,我是警察。”他没有说自己也是他亲戚。
上官金虹喵了他们一眼,点点头。
“都进屋吧,我帮你们泡茶。”
众人随他进屋。
上官金虹独坐在有靠垫的沙发上,正对着他们。雷兰抿了口茶,润润喉。公羊荣和张文君则坐在一边,观察着眼前的老人。
“您生病了么?”
“刚出院。老毛病。”
“我们来是为了您女儿的谋杀案。”
“你们从市里来?”
“我希望,我们的谈话可以更开诚布公,毕竟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
上官金虹闭上眼,又睁开。
“我并没有打算否认。”
张文君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总结起来其实倒简单。他认罪了!
雷兰闭上了双眼,不肯再睁。
公羊荣继续追问。
“粉红钻是您从上官韵那里抢走的?”
“为了还债。”
“为什么杀死她?”
“我不知道。当时太冲动了。她不肯借。”
“你女儿不肯帮忙?”
“有钱了嘛,六亲不认。”
“可是,我了解的上官韵不是那样一个人。”
“这只能说明她很会做表面文章。”
“能再问你一些事么?”
“还问,我就是凶手,把我抓起来就是。”
“你得证明。”
“证明。”
“她是被割喉的,你用的是什么?”
“线,很锋利的线。我情急之下,才用的。”
“你明明可以掐死她。”
“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走的时候,你有没有关门?”
“太匆忙,好像忘了。”
“是她把钻石拿出来还是你直接抢保险箱?”
“我说想看看,她就拿出来了。”
“然后你提出借钱,她不肯,对吧?”
“哪有女儿不借钱给老子的。”
“还有几个小问题。为什么你去女儿家,却要住旅馆?”
“不想给女儿添麻烦。”
“你是来的第二天才去找女儿,为什么?”
“不好意思去。”
“去的时候,带手机了么?”
“带了。”
“给谁打过电话?”
“老太婆。”
公羊荣收起严肃,满脸堆笑。
“没别的问题了。顺便说一句,你女儿家怎么还没装潢好?”
“可能是来不及吧。”
“她客厅那个全立体音响特震撼,你问过她么?”
“那个啊,她没说。”
“好可惜,我也想拥有一个。我是个音乐迷。”
张文君听得一楞一楞,想你什么时候成音乐迷,连个手机都没有,iPod还是我送的,到现在还放在抽屉。
“要是我进了监狱,我女儿的遗体可以还给我吧?”
“案子结束,自然可以。”
“我能参加葬礼么?”
“这个得申请,不过问题不大。”
“那就让我儿子无欢来办葬礼吧。让他准备两个骨灰盒,我怕是也没多少时日。”
“你不会判死刑,我可以说你是自首,加上是误杀,最差判个无期。”
“我七十了。”
“让儿子偶尔给你带点好吃的。”
“我们已经几年没说过话。”
“也可以探监。”
“他愿意么?”
“这个,我可以帮您问。”
“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活着很累吧?”
上官金虹满是皱痕的脸上泛起水色。
“结婚的那天,就是我服刑的日子。活着何尝不是无期徒刑。”
公羊荣呆呆的看着。
“您是个悲观的人?”
“不,我比较实际。”
“可是,您迫切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么,请您站起身,跟我们走。雷兰。”
此前一直沉默的队长雷兰来到他们身旁,拿出手铐。
“我以涉嫌谋杀上官韵将您逮捕,你有没有话说?”
“走吧。记得帮我带上衣物。”
“会的。”
上官金虹看着雷兰,突然又想起什么。
“哦,记得锁门。”
第五节
雷兰想盛情款待公羊荣,说要送行,请两人去下馆子。公羊荣却对拉面情有独钟。一行人只好奔赴一家回族人开的清真兰州拉面馆。出来迎接的师傅大约四十上下,1米8,连鬓胡子,脸型颇俱吴彦祖的范,算是耐看型。来的时候,他非常认真地在擦拭桌子。
牛肉面很快被端上桌,三人边谈边吃。
雷兰吃也堵不住他的嘴,说个没完。
“这里我不常来,不过大家评价不错。看到没有,干净。”
“味道的确不一般。”
张文君却不买账,吐舌以示抗议。
公羊荣话题又偏回案件。
“以他现在的身体,恐怕撑到市局,立马得送医院。”
“大可不必担心,只是暂时的。老了,本来病就多。”
“人为什么要生病?”
“还能为什么,告诫人们,别做得太过分,会有报应。”
“你是说,生病是他杀人的报应?”
“上帝疏而不漏。”
“我以为是法律。”
“说了自己都不信。”
“他吃了么?”
“我让看守的同志买了他喜欢的,吃了一些。”
“一位可怜的老人。”
“这么说,明天一大早你们就要走?”
“以后恐怕没机会再见了。”
“带着一位老人,我有点担心,你怎么不开车?”
“带不带还是个问题。”
雷兰大惊失色,扭头看着公羊荣。
“他不是在我这犯事,没法关在这里。”
“不是那个意思。我托市局的警察帮我查一些事,如果无误,就没有必要带他回去。”
张文君耳朵贼灵,也上前问个不休。
“荣叔,你傻啦,好不容易抓到凶手,你却突然同情心泛滥。”
“他在牢里撑不过一个月。”
“首先,他是一名凶手,其次才是一个老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雷兰冷静的思考,突然。
“你是看在我的面上,放他一马。可是,真没必要。他犯了事,理应接受惩罚。”
公羊荣心说,我还没那么伟大。
“荣叔,好好想清楚,你这可是重罪。”
“抓错才是重罪。”
“他都已经承认了。”
雷兰又要了盘红烧牛肉。
“你不相信他?”
“说谎。”
“年纪大的人记性不好。”
“可能吧。明天应该会有消息。是不是,自会揭晓。”
“荣叔,你推测的凶手是谁?”
“我不是让你查了么。”
张文君哑然失语。
雷兰忙凑上前询问。
“你觉得会是谁?”
公羊荣眼神指着张文君。
“就不告诉你。”
“你想吃什么,随便选。”
公羊荣呵呵大笑。
“没用的,这里的美食她都吃遍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保留点悬念,人生才会有趣。”
“你确定他才是真凶?”
“完全不。”
“那?”
“只是怀疑。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你果然不是警察。”
“可是,他为什么要认?”
“很明显,他想死。”
雷兰又叫了一份干炒牛肉。
“活着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