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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①⑥章 ...

  •   第一节

      灵堂里空空荡荡,只剩两名死者生前的遗照和一个骨灰盒。之所以只有一个,是因为,她的案子被认定为谋杀,尸体还保存在警局的太平间,只要案子不结束,她都不能被正式安葬。她生前那么爱美,恐怕接受不了自己被熊熊烈火烧灼,挫骨扬灰。可是,近两年政府出台了新规,要么你在截止日之前死,要么都得烧成灰。

      这两名死者,不言而喻,一个是本案的死者上官韵,一个则是她的母亲梅杜莎。上官韵自不必说,即使是遗像都令生者妒忌,美得像海伦,而她的母亲,作为一个农妇而言,却也着实惊艳,或许因为肖像来自她年轻时候,还是黑白的,她身着一袭旗袍,看不见颜色,可是,她的身材能亮瞎好色者的狗眼。想来,上官韵精致的五官来自她,而她175的身高更多是继承他父亲,上官金虹有180。

      遗憾的是,她们去了一个更美的世界。

      1964年6月9日,梅杜莎还只有十八岁,可是在农村,很多女孩这个年纪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她家境清贫,小学念了两年,父母就终止了她的学业,说钱只够弟弟念,女孩子家还是待字闺中,帮家里做些家务,等到了年纪,找个好婆家。这种情况几乎成为农村女孩的宿命。

      可是,梅杜莎天性聪颖,她很不甘心,经常怨恨地望着弟弟,思考着自己哪里不如男生。她很勤奋,虽然每天粗茶淡饭,依然亭亭玉立,颇有大家闺范。还未完十五,已经有提亲者络绎不绝。父母和她交谈,她执意不肯将就,但是允诺,到十八岁可以考虑。父母也便少催促。

      这天,是6月9日,很平常的日子。梅杜莎应同村姑娘的邀请去镇上赶集,买些化妆品。那时候,虽然也有担货的来村子,但是胭脂水粉并不多见。所以,梅杜莎欣然应予。

      逛了半天,吃完午饭,两人继续行程。走不远,看到一家照相馆,两人停下了脚步。

      “杜莎,我们要不要进去拍张照。”

      “我这身粗布衣服,丢人现眼。”

      “我请客,而且里面有衣服给你换,包你焕然一新。”

      “那怎么好意思。”

      “跟我还客气。走,我们进去。”

      拗不过姐妹的盛情,梅杜莎第一次走进了照相馆。这是六十年代最普遍的那种,墙上贴着儿童,家庭,少女等不同年龄段的照片,按现在的说法,他们都是模特。那个年代还没有模特的概念,纯粹为了招揽客户。而且,照片也没有付过肖像费,拍照的都认为那是一种荣誉,都乐得他人欣赏。当然,保守依然是那个年代,甚至之前所有年代的传统。在这里,你看不到露肉的衣服,照片里的人再美丽,也谈不上性感。总之,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压抑。

      “选什么衣服?”

      两人在衣物间挑来挑去,这时,走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大约20岁模样,相貌出众,而且高出两人一个头,她们只能仰视着。他很轻松地拣出其中一件,递给梅杜莎的姐妹,是一件白色衬里加卡其裤。没办法,大夏天还得穿长裤,农村父母可不想自己闺女的大腿出现在照片里。姐妹乐滋滋地接过,还多看了对方几眼。

      “你是?”

      “给你们拍照的是我爸。”

      “你要不要帮我姐妹也挑一件……

      对方有些害羞,不敢直视梅杜莎。

      “这个,有点难。”

      “我看你眼光不错,就帮帮忙吧。”

      对方终于肯看看梅杜莎,脸有一丝红。他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像这个年代的许嵩或吴彦祖,在那个时候很常见。二十来岁,已经西装笔挺,显然家境不错。梅杜莎心想,他应该还在上学吧,有学上真好。

      “我试试。”

      “谢谢谢谢。”

      他推了推眼镜,想看得更清楚。很快,他挑出一件黑色连身旗袍。

      姐妹赶紧捂脸,说,不行不行,太露。

      正当他惋惜地准备收回去时,梅杜莎却叫住他。

      “我就要这件。”

      “说什么呢,你爸会打断你的腿。我爸也会骂我的。”

      梅杜莎轻描淡写地说,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姐妹一想,也是。

      “你可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行。”

      当梅杜莎穿上旗袍,姐妹和男子都呆住了。六十年代的乌玛瑟曼。好像不是她穿着衣服,而是,衣服为了她特地将自己染色,量体裁衣,只为了凸现她玲珑有致的身材。那时候没有高跟鞋,否则1米65的她看起来会更有型。梅杜莎看向两人,询问结果。

      “好看么?”

      “我要是一男的,现在就把你扑倒。”

      “讨厌。”

      她的眼睛望向他,他不敢低头,只能抬头看屋顶。

      “你呢?”

      “好,很好。”

      “只是很好?”

      “特别好。”

      小姐妹看出端倪,遂出来打圆场。

      “别为难人家了。快让你你爸出来拍照。”

      男子迅速离开,可谓一骑绝尘。

      “打不打赌,他看上你了。”

      “瞎说,他看上你了。”

      “回头,我帮你问。”

      “你要问什么?”

      “他有没有订婚或结婚。”

      “不行,我是好人家的女孩。”

      “那怎么了,恋个爱又不犯法。”

      “你要是问,我们绝交。”

      姐妹看着她,也只能无可奈何。

      “不帮你问就是。”

      拍照只是一瞬间的事,两人很快完事,摄影师说让她们过一个礼拜来取。

      男子始终没出来,两人都没能道别。

      回去的路上,姐妹淘再三追问梅杜莎。

      “不后悔?”

      “人家不会看上我。”

      “可是,你也很漂亮啊。只是家里有些穷。有什么关系。富人娶穷人,一直都是这么个理。”

      梅杜莎还是下不了决心。

      “算了吧。我没那个命。”

      第二次进照相馆,梅杜莎说什么都不肯来,怕尴尬。姐妹淘只好单独前去。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乐观开朗型。按现在的星座说,她是典型的射手女,天不怕地不怕。

      “老板,我来取照片。”

      没见到人,一会儿,男子从屋内走出来,没看到梅杜莎。

      “是你啊。我爸有事出去了,我拿给你。”

      很快,他从暗房出来,手里拿着两人的照片。

      “顺便打听一下,那位姑娘怎么没来?”

      姐妹淘明知故问。

      “哪位,上次只有我一个。”

      男子指着照片。

      “就是她。”

      姐妹淘这时候出现一个想法,既然她连这样上等的货都不要,不能便宜了别人。

      “她啊,在家带孩子。”

      男子大惊失色,眼神暗淡。

      “她的孩子?”

      “当然是啦。人家年纪也不小了。你呢,结婚没?”

      男子眼神躲避。

      “还在上学,现在还不想。”

      “现在不想,什么时候想。我也还没结婚,交个朋友呗。”

      男子锻造的冰墙几乎被她的热情土崩瓦解。

      “你叫?”

      “贺敏。你呢?”

      男子推了推眼镜,尽显书生本色。

      “我嘛,我叫谈特。”

      贺敏觉得名字很古怪。

      “忐忑,你给我的感觉确实很忐忑。总之,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几天后,谈特精挑细选出一张梅杜莎的旗袍照,放在橱窗。父亲看了很高兴,说儿子眼光好,以后有当摄影师的天分。可是,还是要努力学习,以后考到大城市。

      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梅杜莎。

      那是他的初恋。

      几年后,他考上了外地一所重点大学,离开了老家。

      他和贺敏只开始了一个礼拜,可能是由于贺敏受不了他的书卷气及文人特有的不解风情,还是毅然决定分手。他也没挽留。

      也就是他考上大学的那年,有人经过他父亲开的照相馆,看到了橱窗上的梅杜莎,觉得眼熟。很快,他想起来,不就是邻村上官家的闺女。

      他默默记在心里。

      “她好像还没出嫁。”

      那个人,就是上官金虹。

      第二节

      雷兰一大早便来旅馆接公羊荣一行。经历了昨夜的事,张文君变得沉默不少。父杀子这种虽然不新鲜却十足令人震惊的事,还是吓到了单纯的张文君。她几乎一夜未眠,所以,连早饭都没吃,一坐上雷兰的警车便觉得困意十足。大家选择不打扰她,公羊荣买了两袋面包和酸奶,还有香蕉,放在车上,以防她醒来以后喊饿。以前也提过,她虽然瘦,却是十足的吃货一枚。

      公羊荣注意到,今天的雷兰也很沉默。然而,有时候看他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公羊荣坚持了一个小时不去追问。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开了口。

      “有话就说,雷兰。”

      “我甚至从未见过他。你知道,亲戚这种东西,有时候,可有可无。说真的,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是不是应该感到羞愧?”

      “是应该。”

      “可我就是没有那种感觉。”

      “你应该感到羞愧,因为,你居然会为这种事而操心。他只是一个远房亲戚罢了。哪个人的远房亲戚没犯过事,稀松平常。”

      “教训的是。我甚至都没听过家人提起他的名字。上官金虹,跟我都不是一个姓。”

      “穷在闹市无人问嘛。”

      “是啊。我这个人最厌烦攀亲带故。亲戚什么的最恶心。有时候,常遇见犯了事说是我亲戚的。结果一查,妈的,还真是我亲戚,只是,哪旮旯的我父母也不清楚。弯得太她妈多。”

      “你真的对上官金虹这个名字没印象?”

      “有当然有。《小李飞刀》里百晓生兵器谱排名第二。夺命金环嘛。”

      “挺好看的。”

      “但是,我听我妈说过有一个叫上官的亲戚娶了一个大美人,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可我万万没想到,就是她们。”

      “上官韵的母亲么?”

      “呃,在我妈那一辈很有名。好像叫梅杜莎啥的。前些天死了。可怜的女人,四十来岁才嫁人,听说是因为一个男人。”

      “为什么最后会嫁给上官金虹呢?”

      “执著。”

      “执著?”

      “他二十来岁开始追,一直没追到,后来也没婚配,等到两人都四十来岁,她还是同意了。”

      “编的吧,太电影了。”

      公羊荣从来都很鄙薄这种事。

      “千真万确。我妈说的,有没有添油加醋,我不清楚。”

      “这种事,在我看来,只有古人能做得出。”

      “听说他还有一个儿子。”

      “我见过。”

      “我妈好像也参加梅杜莎的丧礼了。她儿子似乎也回来了,但是,没几天就走了。他现在除了父亲,算是无亲无故。好在姐姐一去世,财产都会留给家人,应该不会过得太差。”

      公羊荣眉毛一皱,表示不一定。

      “他还不知道吉纪的事。”

      雷兰继续着他的悲天悯人。

      “你们有足够的证据起诉他么?”

      “昨夜,我已经让警察去查案发时附近的监控,因为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他的相貌,所以很有可能错过了什么。如果他出现在附近,那,他的嫌疑势必不小。而且,我已经让鉴定科再去查一查现场,看能不能找到残余的指纹。”

      “也就是说,到现在还没有证据起诉。”

      “没有。”

      “你能肯定,是他么?”

      “不能。”

      “那么当初你只是通过粉红钻的去向,认定他是凶手的?”

      “可以这么说。”

      “如果粉红钻是他女儿亲手给他的,他拿了就离开呢?”

      “他就不是凶手。”

      “我要听的就是这个。他不一定是凶手。”

      “你也接受不了,父亲弑女?”

      “我是警察,办案多年,什么没见过。谨慎罢了。”

      公羊荣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进行,于是,私自换了话题。

      “能跟我讲讲梅杜莎的事么?”

      “你喜欢听这个?”

      公羊荣勉强笑笑,说,性情中人。

      “你想听哪些,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漂亮。”

      “我说的是她的性格。”

      “这个嘛,我妈是这么评价她的,总把事憋在心里,不愿意交流,性子急,但是,人热情,善良。”

      “听上去不错。”

      “听我妈说,我爸当年还追过呢。”

      公羊荣知道上官金虹已经六十多岁,按雷兰的说法,他父亲应该也是差不多年纪。可是,雷兰才三十左右,除非他父亲也是晚婚。他明知这样问很失礼,还是忍不住。

      “你爸妈是什么时候生的你?”

      “事实上,我是他们的继子,也是亲戚。在我十来岁的时候,爸妈都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对不起。”

      “我所听到的关于梅杜莎的事,都是我亲妈告诉我的。”

      “你亲妈叫什么?”

      “贺敏。她和梅杜莎年轻时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么看来,你和上官家并非毫无渊源。”

      “我妈还说,梅阿姨几乎守了半辈子寡和她有很大的关系。”

      “无论怎样,这已经是老一辈的事。”

      “她去梅阿姨家不下百次,她都没原谅她。”

      公羊荣叹口气。

      “喝了孟婆汤,红尘的恩怨,谁还记得。”

      雷兰不假思索地说,故事还在。

      “她有心脏病的事,大家都知道吧。”

      “我不是很关注。不过,那么大年纪,有心脏病,很正常。”

      “听说,她是被吓死的。”

      “好像是。”

      “她是一个脆弱的人么?”

      “怎么讲呢,我妈还说,她年纪一大,就变得更加执挝。看事物总是常带着偏见。她没念过几年书,都是靠着双手打拼,受过不少苦。你也应该知道这些老妇人,固执己见。可能在你我看来的一件小事,对她而言,比命还重要。”

      “我清楚这些人。”

      “总之,年轻时,再怎么风华绝代,老了,也只是疯老太婆一个。”

      “你对这些似乎看得很透。”

      “什么时候让你见见我老婆。”

      “这是何意?”

      “她是我交过的女朋友中,可以这么说,最丑的。”

      “那也不能说明,你不在乎美与丑。”

      “但是,她是第一个从没放弃过我的人。她从未想过找别人。其他女人很漂亮,没错,可是他们都离开了我。只有她还在。”

      “就因为这个,你娶了她?”

      “一生能遇上几个这样的人。遇见就得珍惜。”

      “你现在好像很快乐。”

      “我是。”

      公羊荣看了一眼窗外,到收费站了。

      “缴费。”

      而雷兰只是探出头,什么都没说,对方就放行了。

      “缴过。”

      之后,两人相视而笑。

      公羊荣低下头,张文君依然卷缩在自己的大腿上,睡得香甜,嘴角不时有酒窝出现。

      “天知道她又梦见什么了。”

      第三节

      父辈那个年代处对象不像当前,又要高富帅,又要房和车,还得天天当祖宗一样供奉。那时候的爱情可谓单纯得令人心碎,怎么说呢,有手有脚,是个人就能凑合过。当然,也有例外,到了七老八十依然守身如玉,作了老处女的。不过,估摸着不是性冷淡,就是长得照镜子,镜子都嫌被侵犯的。

      梅杜莎偶尔也会单独上街,经过照相馆总会矛盾,想再见见谈特,又怕被他撞见,不知说些什么。这时她会想,要是贺敏在就好了,她鬼主意最多了。这一年,她还不知道贺敏编的谎话。这一年,谈特还没有离开,她有365个日夜,成千上万次机会解除误会和改变命运。然而,她什么都没做,每次故意路过照相馆都会瞄一眼就溜。

      第二年,谈特经常往返学校,待在照相馆的日子也日渐稀少。即便如此,梅杜莎还是不敢去试着搭讪。家里又开始催嫁了,父母觉得即便是养的家禽,十几年也该有所回报。虽然是农村人,对回报率还是了若指掌。他们张家长李家短地商量着,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梅杜莎什么都没说,连连点头。

      介绍了几家,梅杜莎都找了理由推脱,父母只觉得是女儿太挑,也没多想。继续找了几家,梅杜莎还是不肯点头。梅母觉着蹊跷,想莫不是女儿早已心有所属。

      “莎啊,你要是看上谁,跟妈说,妈找他们家问问?”

      “妈,你想多了。我这不还在考虑么。”

      梅杜莎言辞闪避着。

      “还考虑什么,能过日子就行。帮你介绍的那几个,虽然人丑了点,也没读过什么书,可是,人都勤快,不会让你缺衣少穿。农村娃,能不挑就不挑。何必穷讲究。”

      “妈,听你的意思,女儿不配找个会读书的?”

      “咱们家条件,你不知道,没资格高攀。”

      “哪条王法规定的!”

      “我看你是真有人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跟他提结婚的事,他要是同意,妈不拦着,要是不同意,你得听妈的。”

      梅杜莎还在强辩。

      “我说了,根本没人。你爱怎么介绍怎么介绍,随你。女儿就是一赔钱货,爱往哪卖往哪卖。”

      梅妈摇着头,一甩手。

      “你就做一辈子老处女吧,我不管你了。”

      自那以后,母女关系一度有了裂痕,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没了父母的逼嫁,梅杜莎自在多了。然而,还是不能成功打开心扉,她始终将相思之苦烂在肚子里。

      这年3月30号,她再次相邀贺敏去赶集,采购些水粉,衣裳。贺敏一脸忧愁,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自己编的谎。不说,觉得对不住她,说吧,也改变不了什么。按梅杜莎的性子,她是一定要对方开口才行,可是,已经告诉她,她是有家室的,他又怎么会开口?

      梅杜莎觉察出贺敏的反常。

      “敏敏,想啥呢?”

      “昨夜做了一个梦,想不通。”

      “跟我说说,都梦到谁,有我没?”

      “少不了你。你还有他,你终于开口告白了,然后两人,有了三个女儿。”

      梅杜莎本能地选择不相信。

      “敏敏,别胡闹。我和他,只能下辈子。我哪配得上一个读书人。”

      “这什么话,多喝几年墨水就不是凡人,是神仙。”

      “对我这样的女孩,他就是。”

      贺敏用怜惜的眼神望着她。

      “你要是不敢,我去问,反正我长得搓,不怕丑。”

      “知道他的名字么?”

      “谈特,很特别吧。你要是现在不抓牢,他可就跑了。”

      “两年多,他大概也忘了我。”

      “你有没有再去过啊,橱窗上的照片不是你?”

      “我没注意。可是,那又说明什么。”

      “懒得跟你说。他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你不知道吧?”

      “知道不知道,不重要。”

      “你要把我气死啊。”

      一眨眼功夫,俩人无意间走到了谈特家的照相馆。相片清晰地印在玻璃上,虽然时隔两年多,照片依然没有模糊。可能是经常擦拭的结果。贺敏几乎是拖着,把梅杜莎拉进去。只有店主,不见谈特。俩人还以为他这会儿又在小黑屋里,于是,向他的爸爸打听。

      梅杜莎不敢开口,贺敏只好首当其冲。

      “叔叔,你们家谈特在么?”

      “唉,你们不是以前来照过相的。这次,想穿什么衣服?”

      “我们来找谈特。”

      “他考上大学,去了上海。暂时是不会回来了。”

      店主不无自豪露出喜悦,毕竟,在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不像现在,好比馄饨饺子,路边摊,哪都有。梅杜莎紧紧抓住贺敏的衣角,躲在后面。

      “什么时候走的?”

      “也就三天前的事,他还嘱咐我要每天把橱窗擦亮。这小子,是真的很宝贝自己的作品。我就说,他有当摄影师的天赋。姑娘,你和我们家谈特很熟啊?”

      “算是吧。我们交往过。”

      店主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再看贺敏的水蛇腰,以为对方必是怀了,上门来找负心汉。

      “这,这不能啊,我们家谈特跟谁都难熟,他也没提过交女朋友的事。”

      “早就分了。”

      “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么?”店主额头冒出虚汗。

      贺敏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就是来找他出去玩。既然走了,我们也不打扰了。”

      “只是玩啊。”

      店主大嘘一口气。

      “下次还来我这拍照。”

      “好。”

      俩人一路狂奔,可谓光速。

      “敏敏,停下。”

      “现在你想都不用想了,赶紧找个人嫁了。”

      “可是?”

      “别可是。是你自己把缘分放跑,还想它再跑回来。”

      “他还会回来的。”

      “你会开口?”

      梅杜莎犹疑着,眼神哀怨。

      “我最见不得人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小王八蛋,你到底娶不娶老娘?!”

      “我要是有你这口才就好了。”

      “你是说,不要脸的精神吧。”

      “没有,没有。”

      “既然你们也不可能了,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和他交往过。”

      “不是你编的啊。”

      “我编的是另一个。”

      “那为什么分?”

      “我都暗示好几十遍,让他牵个手。他宁是徘徊了三天,连个手指头都不敢碰。读书人就是娘的矫情,不干脆。不过,适合你这种林黛玉。”

      “你编了什么?”

      贺敏非常诚恳地娓娓道来。

      “你已婚。”

      “这!”

      梅杜莎开始是接受的,后来没能原谅贺敏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怯懦。这世上很多事是这样,有人赢尽天下,却惟独败给自己。天机老人之所以死在上官金虹环下,不在对方武功更高,而在他太在乎名声。太在乎,便会输。梅杜莎输在太腼腆。

      误会是可以解释的。梅杜莎期待着谈特下次回来。

      贺敏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看着日渐憔悴,相思成疾的梅杜莎,深深叹了口气。

      “他回来一万次,你不敢说出口,还是没用。”

      “我的心意,他会明白。”

      “男人,尤其是读书的,都是蠢货。”

      “他会明白,会明白。我坚信。”

      到了第三年,谈特果真回来了。

      梅杜莎终于敢于开口,然而,她的嘴巴在看到他挽着的另一位姑娘时,很自然地合上了。

      贺敏来找她,她先是不说话,而后面无表情。

      “莎莎,那不是谈特么?”

      “是。”

      “旁边的是谁?”

      “未婚妻。”

      “这小子可以啊,转性了。以前以为他不敢牵手,原来是想先洞房。”

      “敏敏,别说了,行么?”

      贺敏没注意到她的不悦。

      “莎莎,别一根筋了。上次不是有个姓上官的在追你么?”

      梅杜莎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贺敏,以后我们不是朋友。”

      贺敏转过身,望向她。

      梅杜莎调头就走,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四节

      雷兰将车停靠在路边,附近车辆见是警车,都纷纷避让。店老板以为自己犯的事被抓包,恨不得逃跑。公羊荣还蒙在鼓里,刚才他也小睡了会儿,还不小心碰到张文君的手。等他清醒过来,却感觉不到车子在动,雷兰也不见了。

      公羊荣将头探出窗外,眼前赫然是一家米粉店。雷兰从里面出来,见公羊荣已醒,忙招呼他下车。他指了指还在酣睡的张文君,雷兰摆了摆手,表示没人敢碰警车。俩人遂一齐走进这家装潢简陋的店。里面还算宽敞,大大小小也有十来张桌子。

      雷兰点了根中华,问公羊荣,公羊荣忙摆手,说张文君不允许,早就戒了。雷兰爽朗地笑笑。公羊荣有些好奇,头点着指向店主。

      “你刚才在里面干嘛呢?”

      “去上官金虹家的路线我不算很熟,所以来问问。老年是他们一个村的,比较清楚。”

      “所以,他也熟捻上官金虹?”

      “可以这么说。他们好像还是小学同学,不过,都没念两年就回家种地了。”

      “那问清楚我们就上路吧。”

      雷兰的肚子叫得正是时候,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公羊荣。

      “忘了告诉你,我也想顺便吃碗粉。不介意,也来一碗,乡下东西,朴实,地道。尝尝鲜。”

      盛情难却,公羊荣抬头望了一眼警车,半安心地也叫了一碗汤粉。

      “老年,汤粉两碗。记我账上。”

      “好嘞!”

      老年吩咐伙计快些做,过来和雷兰打招呼。

      “小雷,爸妈都还好吧?”

      “好着呢。年叔也是我爸妈的朋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里来的侦探,叫公羊荣。”

      老年忙递烟,被雷兰说服。

      “来此公干啊?”

      “是的,上官金虹听说你很熟悉?”

      “其实交往不深。他是个老实人,你们找他做什么。”

      “关于他女儿的死。”

      “可怜的女娃。我也听说了,抓到凶手了么?”

      “目前还在调查,具体细节不方便透露。”

      老年也坐了下来。此时,米粉已经摆在两人面前,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两人埋头苦干。

      “上官也是可怜人,追孩子她妈愣是追了二十年,比你们追凶时间还长。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有那么多姑娘,为何偏偏对一个痴迷。”

      “他怎么说?”

      公羊荣来了兴趣。

      “不想换。”

      “这样的人,不多见了。”

      “那个时候,也少。人都是流动的,从来不会只属于一个人。那么较真,值得么。”

      “是因为对方漂亮吧。”

      “漂亮也是有保质期的,谁能保证以后一定是赵雅芝。说不定,三年五载,娃一生,就成了黄脸婆。图那虚的干嘛,女人,听话,贤惠,就行。再者说,老婆太漂亮也不是好事,又出轨,又闹离婚的,麻烦。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就喜欢那头脑简单的,好操作,省心呐!”

      “大叔想得真开。”

      “我这么大年纪,想不开都不行。”

      “大叔,上官金虹一开始是怎么追的?”

      “唉,说到他们的故事,已经算是传奇。最开始吧,他一直单恋着,一两年都没好意思开口。总算第三年,听说她喜欢的那个订婚了,才敢主动一点。可是,她还是不答应,他只好跟她一起等那人结婚。那人是在外地结婚的,回来已经是个父亲,他心想这回时机该成熟了吧,可是人家姑娘就是不答应。他又不能逼婚,就这么一直耗着。”

      “那女孩也够犟的。”

      “可不是。人家孩子那时候都会叫叔叔了,你还等什么,等人家离婚,去做后妈啊。”

      “没准她就是这么想的。”

      “不管她怎么想,现实很无情。他们夫妻到现在重孙都有了。”

      “还在外地?”

      “有的人不想落叶归根,住惯了。”

      “他们之间只是因为一个不可能的人,也太奇怪了。”

      老年咳嗽了几声,嘘了口气。

      “我觉得那个人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根本的还是两人的性格。”

      “南辕北辙?”

      “相反,是太相似。她和上官金虹一样,总是要等对方先开口。于是,两人遇事就只好僵持,事情就这么一直拖着,得不到解决。这样,能不出问题?”

      “说的对。他们什么时候正式在一起。”

      “这么跟你说,一次都没有。”

      公羊荣眼睛撑得老大。

      “就这么僵持,到了四十岁,说结婚就结婚了?。

      老年点点头。

      “中间总有个过度吧。”

      “女方嘛,谈过五六个,在三十和四十前后,家人总是要更急。”

      “那,上官金虹呢?”

      “两个的样子。可能是下不了决心,导致最后不欢而散。直到两人都四十左右,都还单身着。”

      公羊荣意淫着张文君的想法。

      “哇,好浪漫哦。”

      老年再次咳嗽了一声。

      “可能也只有上官不知道,促使那姑娘在四十岁终于肯嫁的原因。”

      早已吃干米粉的雷兰这时候插上一脚。

      “我妈说过。”

      老年缓缓点头。

      “上官应该感谢这孩子的亲妈,是叫贺敏吧,要不是她打电话给那个男人,或许这场世纪恋爱不知又要拖多久才有结局。”

      “我妈让谈特劝劝梅杜莎,他答应了。也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反正,她很快就主动提出和上官金虹结婚。以后要是碰到,一定要问问。”

      公羊荣听完,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老一辈的爱情也不好谈呐。”

      老年也顿生感慨。

      “什么爱情,等到了我这把年纪,终会明白,它再怎么美好,都要败给生活。人生只是一个自讨苦吃的过程。公羊先生,有孩子了吧?”

      “家里的狗狗有孩子了。我,还没有。”

      “车里的小姑娘和你是一起的?。

      “她啊,助手而已。”

      “对不起,误会了。还以为是你女儿。”

      公羊荣哭笑不得,我有那么老么。

      雷兰站起身,预备告辞。

      老年走上前,拉住他。

      “小雷,替我向上官问好。像我们这个年纪,能见面打招呼的日子也不多了。”

      “一定。”

      “另外,公羊先生,请务必抓住凶手。”

      两人心情顿时复杂。

      “会的。”

      公羊荣最后看了一眼沧桑的老人。

      “您也保重。”

      回到车里,雷兰刚要发动,张文君却在这时醒了。她的头一步步从公羊荣的大腿上抬起来,晃了晃脑袋,睁开迷茫的睡眼。两人都转头看向她。

      “嗨,小美人。”

      雷兰向她问好。

      张文君却扭过头,望着公羊荣。公羊荣非常理解地递给她食物和水。

      “我还要。”

      公羊荣又递给她一些。

      “还要。”

      他索性都给了她。

      吃完后的张文君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撑死了。”

      第五节

      贺敏被医院误诊为无法生育,才二十二岁的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到四十一岁时,了解真相的他们夫妻俩,这已经是她的第四次婚姻,才最终有了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孩子——雷兰。她的这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丈夫叫雷旭东,是个开饭馆的老实人。

      也就是在她生下雷兰以后,她又想起了梅杜莎。此时,她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可是一次婚都没结。贺敏觉得良心不安,可是,要求多次的见面都被她拒绝。贺敏只好另辟蹊径。

      电话在中国是从98年才开始普及,所以不是很方便。好在谈特八几年时算是富有,家里有自己的电话。贺敏只好借别人的打。她和谈特每年都会联系,有时候聊到梅杜莎,两人总是一阵唏嘘,开始是用书信,有电话以后就用电话。所以,当贺敏再次来电以后,谈特并没有惊讶。

      “小敏,想起我来了?”

      “油嘴滑舌的,最近过得如何。”

      “还行,刚买了车。”

      “不买房子啦,要车做什么。”

      “房子便宜着呢,以后再买也一样。有车,气派啊。”

      “你们有钱人就是想法古怪。”

      “小姑奶奶,有事就快点说。电话费不便宜。”

      “又不费你钱,哪那么多话。”

      贺敏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娓娓道来。

      “我想跟你谈一下小莎的事。”

      “不是都已经过去二十年,还有什么好谈的。”

      “就是想你劝劝她,不然,她这辈子就算守活寡了。”

      “我的话还有用?”

      对方明显犹豫不决。

      “她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某人。”

      “可是当初是你说她结婚了。”

      “怪我,都怪我。我这不是想赎罪的么。”

      “二十年未免太久了。”

      “总比不做强。”

      对方停顿了片刻,像在思考。

      “行不行,给个准信。”

      “让我再想想。”

      “她后半辈子,全在你。”

      “说的我压力好大。”

      “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谈特的声音有些小。

      “我试试。”

      当梅杜莎听到有个叫谈特的男人从上海给自己打电话后,其激动可想而知。盼了二十年,他果真还是肯和自己说话。只是大家都已近而立之年。他能有什么事?听说他过得很好,儿子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要到当初遇见他时的年纪。

      “梅杜莎么?”

      “你是谈特?”

      “是我。这么多年,过得还好么。”

      梅杜莎在心里责怪,看来他对我完全没有留意,竟不知我现在的窘境。

      “还行吧。”

      “没嫁过?”

      “缘分未到。”

      “已经不小了。”

      “我每年都去你爸的照相馆,他还在给人拍照。你知道么,你给我拍的那张,还在。每次看,我都觉得自己没有老。你变了么?”

      “啤酒肚,各种小病都有。”

      “我也没那么年轻,招人喜欢了。”

      “那张照片,我这里还有一张,上大学的时候,也是随身带着。”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如果有合适的,别挑剔,嫁了吧。”

      “我会考虑的。”

      “梅杜莎,你不是十八岁了。那时候,还可以说考虑。”

      “我会慎重考虑。”

      谈特突然不说话。

      “喂,还在么?”

      “在。”

      “怎么了?”

      “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当初没有那层误会,你也没那么害羞。你说,我们还能在一起么?”

      “没有那么多如果,是没缘吧。”

      “天意如此。”

      “谢谢你的来电。”

      “有空打电话给我。”

      “这就不说了?”

      “嗯,老婆又催我吃饭。”

      “你们很幸福?”

      “她是个乐观开朗的女孩。”

      “不像我,对吧。”

      “只有这一点不像。”

      “能让我看看她的样子么?”

      “我说了,她和你很相似。以后给你寄照片吧。”

      说完,梅杜莎挂断了电话。

      她落泪,情绪零碎。

      一夜未眠。

      不久,她收到一份包裹,从上海来的。

      当她注视着照片上的女孩,突然放声大笑。

      “她真的很像我。”

      再几个月,她便成了上官金虹的妻子。

      洞房的那天晚上,上官金虹不解地问她。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我做你老婆第一前提是,不要问我为什么。”

      “嗯。”

      “以后都要听我的。”

      “嗯。”

      “今晚不□□。”

      “啊?”

      “不行你退婚。老娘今晚没心情。”

      “好。”

      “帮我捏脚。”

      “不洗?”

      “放点醋。”

      “明白。”

      “明白还不去烧水。”

      上官金虹就这样娶到了梦寐以求的新娘,虽然时隔二十年,他依然兴奋的像个孩子。他也从未问过自己,她还是不是当初那个,一见钟情爱上的旗袍少女。

      他仿佛又看到橱窗上的照片,里面的姑娘却不见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衣服。

      她去了哪儿?

      她去了哪儿?

      她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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