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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章一百三十三 变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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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珣梦见了自己仍是少年太子的时候。
城南,灏川河畔,他第一次见到额兰憾青。彼时南越战败于大殷,被迫出嫁公主和亲。
谢珣知道前来和亲的公主是第一次来到北境,于是他特意禀退了仆从,独自一人搓着手站在树下。
远处,车马徐行而来。轿帘被婢女们轻轻掀起,让他看见一张哭红了鼻尖的少女,睁着一双委屈的眼睛,瑟瑟发抖地盯着他。
谢珣一愣,旋即便微笑道:“大殷天冷,瞧你冻得鼻尖都红了。”
少女抿了抿唇,似乎低声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
却听见一阵暴雪迎面吹来,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雪里,一点也没听见。
谢珣想再问问她方才说了什么,谁知再睁眼一看,轿中已经空无一人,到处都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谢珣感觉额前一阵剧烈的疼痛,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谢珣低头看见自己的手如树皮一般迅速老去,垂于鬓角的白发就如那天初见她时灏京的雪。
他惶恐地嘶喊着,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音,直到把自己彻底喊醒。
谢珣猛然睁开双眼,却见眼前贤妃李珺安正握着他的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圣上,您做噩梦了。”贤妃的声音是那么温柔,短暂地让他找到了可以栖息和倾诉的港湾。
谢珣长叹了一声,眼角落下一滴泪痕:“珺安,我又梦到她了。”
贤妃顿了顿,轻声安慰:“圣上思虑过度,偶尔做些噩梦也不打紧。”
“不,不是噩梦。”谢珣低声道,“像是真的一样。”
“是您太累了。”
说罢,李珺安便起身要去给谢珣添茶,可不曾想谢珣脸色一沉,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奕王呢?让他进宫来,没有孤的允准不得离宫半步。”他喃喃道:“不能让他去南越,也绝不能让天下人知晓他是越帝和孤的孩子。”
李珺安微微一怔,愣在原地。
她未曾料想谢珣能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吐露出真相。
“这么多年,这件事在孤心里藏了很久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圣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的。”李珺安笃定道。
谢珣闭了闭眼睛,他只是忍不住在李珺安面前说出了真话,而他却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绿植簇拥的屏风后,有一个人影默默攥紧了拳。
贤妃侧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屏风那边,她迅速地收回目光,然后垂下头温柔地替谢珣掖了掖被角:“圣上不必担忧,奕王是个听话的孩子,没有您的命令,他一定不会离开灏京的。”
谢珣微微点了点头,又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贤妃当着他面唤了内侍来,提高音量叮嘱他将奕王召入宫中。她转身来到桌前,低头看了一眼准备好的饭食,袖口轻轻一抖,将些许粉末倒入其中,这才送到谢珣面前。
“圣上,这是御医叮嘱御膳房备好的药膳,您若是觉得精神尚可,便起来用了罢。”
谢珣听从她的话,一点不剩地吃完了药膳,之后便在李珺安的服侍下沉沉睡去。
待他完全睡着,李珺安这才站起身来,缓缓离开谢珣的寝卧。
她在屏风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眼前垂首绷紧脊梁的青年,淡淡道:“殿下都听到了吗?如今大殷与南越之间巧妙地维系着平衡,不过是因为有殿下在。”
“原来就是因为这样,父皇才会猜忌提防我,又总是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谢宥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谁又能想到如今南越人奉为神明的圣女,竟然就是多年前来大殷和亲的帝姬。”
李珺安静静地看着他,“明知此去有可能会被南越帝扣下,殿下也还是执意要去吗?”
谢宥齐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南越。”
李珺安长舒了一口气:“好,那就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贤妃娘娘,”谢宥齐止住了李珺安离去的步伐,他沉吟半晌道:“倘若我离京之后,父皇向娘娘发难,娘娘自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殿下放心。”李珺安轻声道,“家国有难,朝堂上自有平南公和太尉坐镇。只是如今天下格局变幻,殿下能否摒弃前嫌,与魏迟一心拒敌呢?”
奕王未答,他只是匆匆朝李珺安行了一礼,然后拂袖而去。
李珺安叹了口气,她的视线望向天空,倒映进她眸中满是阴霾。
七月三十,宋王殒命南越的消息传入灏京城,震动天下。
八月初九,南越王额兰憾青自番禺称帝,并将战书呈递给大殷朝廷,战事一触即发。
朝堂之上,销声匿迹足有半年之余的主战派和主和派再次展开了激烈冲突。
沈约等主和派再次跳了出来,力求和谈,并主张割让交州十三郡县,却当场被平南公怒斥一顿,沈约气急败坏之下旧疾复发,被随侍抬回家静养。
八月十二日,殷都皇宫传出圣上亲旨,命奕王谢宥齐亲自出使南越,接受南越朝廷递来的战书。
八月十三,谢宥齐率领亲随离开灏京城。
与此同时的番禺皇宫,吉光被额兰憾青软禁在摘玉殿,虽然一应饮食起居未曾亏待过她,但到底限制了她的行动。
吉光知道她在等谢宥齐来到番禺,知道自己暂且算是安全,便该吃吃该喝喝,偶尔还会找人要来大殷的宣纸笔墨,描绘几笔番禺皇宫的景象。
这一日午后,她正在侍女的“监看”下用膳,手背不小心碰到盛着糖饵的陶盘一角,滑腻的手感让她不由地一愣。
她快速地将手伸到桌下,余光扫了一眼,只见手上残余着些许棕榈油。
细细一听,便能听到极细的声音踩过宫殿屋顶的声响。
吉光顺势将餐盘一推,掩面道:“我如今有些困了,想歇个午觉。诸位若是可以,请到外面去罢。”
所幸额兰憾青只是限制她的行动,并没有吩咐人每分每秒都监看着她,侍女们点了点头退下了。
趁着她们还未离开,吉光假装往床榻的方向走去,等身后殿门合拢的声音传来,她便拐了个弯,将窗悄悄打开一条缝,然后退后半步静静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只听“吱呀”一声,一个轻盈的脚步声跃入了殿中,紧接着是一个略显粗笨的声音落地,惊得另外一个人“嘘”了一声。
“低声些。”
“我知道了!主子给我们留了窗,应当是发现我留的痕迹了……”
吉光听到熟悉的交谈声,眼眶立刻涌起一丝热意,她立刻便迎上去,果然看见了细娘和朝云。
她又惊又怕,压低了嗓音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多危险。”
朝云见到她立刻便红了眼眶,扑上来道:“小姐你都瘦了,是不是南越的饭不好吃?”
吉光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叹息道:“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现在我没办法保护你们。”
细娘则像猫一样潜过来,跪下身低声道:“主子,奴婢是来救您出去的。”
朝云擦干眼泪,她咬着牙说:“主子,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您把衣服换下来给我,让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细娘会带您出去。番禺城中有徐旷接应,他已经在黑市找好了船,今晚就能送您离开这里。”
吉光心中一惴,无奈道:“让我仔细听听你们的计划。细娘,你打算怎么带我离开内宫?”
细娘沉吟了片刻:“现在防卫极为森严,主子若要离开,必须跟得上奴婢的脚步,避开守卫。若到了危难关头,奴婢会拼死拖住侍卫,让您离开的。”
吉光叹道:“所以是要靠你们两个用命给我铺一条活路?”
朝云急道:“小姐,这是唯一的办法,您只要跟住细娘的脚步就行了!”
“细娘的功夫是从小练的,我是跟不上她的。到时候不仅无法逃出去,还会连累细娘丢了性命。”她轻轻按住朝云的手,“朝云,听话。别再想救我出去的事了。”
朝云红着眼睛摇头:“奴婢在外面每日都安不下心来,倘若小姐这次不跟奴婢走,奴婢便也留下,是生是死都陪着小姐。”
吉光深深叹了口气,轻声道:“朝云,你且听我说。我是走不出这座皇宫的,我要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做一件比救出我还要紧的事。”
朝云抹了抹眼泪:“小姐你说。”
“番禺城有很多大殷侨民,此番南越出征,多半会用他们当劳工,到前线去送死。”吉光按住她的手,“等到南越军队进入交州,你们和徐旷想办法带着他们去找大殷的军队,魏迟一定就在不远处接应你们。”
朝云愣了半晌,她脸上尚且还有泪痕,抖着手抓住吉光:“小姐,那你呢?”
“你从小跟着我,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吉光微微一笑。
朝云哭了:“奴婢知道,小姐最聪明了。”
“所以我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的。我会活着回去见你们,一定。”
细娘低声道:“番禺侨民恐怕难以信任我们。”
吉光静静思考了一阵,低声道:“你们去找罗叶,他有办法说服所有的侨民。”她沉吟片刻,“你们就跟他说,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回到故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