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吴中(三) ...
-
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心!叶晋一边想着再沿河再找找,一边又放心不下阇年,正左右为难,猛一抬眼,竟看见五丈之外,一道白浪平河而起。
浪头不高,齐整如栉,乍一看仿佛凭空升起的一道矮坝,越推越近,又像一张不留遗漏的拦网。
叶晋正感到纳闷,这浪虽然不大,也不是惠月春风能掀起来的,定是有人作法。再一细瞧,见那堆雪似的浪头里竟冒出了一个黑漆漆的人脑袋。
是那女孩!
此时对岸有人赶集走过,这边屋里也有人晨起推窗,看见浪里裹着个人,都隔着河嚷了起来。
“水里了有个人!救人呐!”
“怎么起浪了?把人卷进去了?!”
“快把人拉上来啊……”
嚷了一会儿,竟真有两个胆大的扎了下去。叶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喊了两声没用,一时手足无措。
然而他担心的并没有发生。
两个凡人看上去水性都不错,却不想刚一跳下去,就被一记水花拍回了河边。更奇的是,那浪潮不仅无心伤人,还自动收拢成一小簇,将女孩牢牢锁在里面,逆流而上,对准叶晋所在的方向推来。
等到了跟前,叶晋也已会意,先一步抢了上去,将被浪卷得晕头转向的女孩拽回岸上。众人见女孩还没晕过去,都啧啧称奇,再一看河上柔风细细,哪里还有半点起浪的痕迹。
女孩已然没有还手之力,仰面朝天只顾喘气。叶晋生怕她再使诈,伤到附近凡人,作势要扶她起来,好钳住她,突然听她颤声道:“放我……这一次……”
“小仙家,这孩子说什么呢?”旁边有人问。
“她……”叶晋顿了顿。他听是听清了,无非是求他放过她,但她口中求饶,眼睛却一瞬不瞬直勾勾地望着天,仿佛在跟半空中的什么东西说话,而不是跟他。
“别是吓坏了,魔障了吧?”
“……敢情是,”叶晋只好敷衍回道。水里不知道是什么,他总觉得是友非敌,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无害。想了想,又道,“都别靠近这条河,我认识这孩子,先送她回家。”说着选了个既能防止她作怪,又不太像挟持的姿势将她搀了起来。
女孩任人扶摆,犹自目无焦点地断断续续道:“就这……一次,差一点,我就……饶了我……”声音比起哀求,更像是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泣噎。
到底是什么把她吓成这样?总不会是自己,叶晋越听越纳闷,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再一转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
东方觉两步赶上前:“如何?”
叶晋:“阇年怎么样了?”
“无碍,”东方觉道,“邪术已经祛除,妖兽我已封在原地。”
没等叶晋舒完一口气,忽然,女孩整个人一阵急颤,浑身像被猛地抽去了支骨,死蛇一样就要委在地上。叶晋“哎”了一声,赶紧奋臂撑住她,与此同时发现她一双胳膊竟变得异样嶙峋。
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呓语,嘴唇翕动,一双眼睛只望着东方觉。两人眼睁睁看着她脸色迅速由白变青,由青变紫,渐渐地有些透明。
怔了一刹,东方觉忽然道:“快放下她!”
叶晋显然愣住了,他想立时松手,但还没等他松手,女孩已经从他手中滑了出去——原本一身湿漉漉的水竟变成了一层滑不溜秋的黏液。准确地说,是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摊难以名状的诡异黏液。
“这……”
镇定如东方觉,一时也瞠目哑口。叶晋往后晃了两步,撞上了重新围上来的行人。
三三两两,人越聚越多。煌煌天光下,人头攒聚中,一身薄薄的酱色春衫裤湿哒哒地紧贴大地,钝钝流淌着的稠液依稀勾勒出一个人形。
半晌前还能言能语的少女竟顷刻间化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围观者一片哗然,被蔓延的粘液吓得躲闪不及,看叶晋和东方觉的眼神也从方才的仰赖变得有些惊疑。
“邪术”、“吴门”、“弄错了”……闲言碎语钻进耳朵,叶晋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颤抖着两只手,神色茫然。
东方觉盯着那滩东西,若有所思。
“方兄弟……”他叫他。
东方觉眉头紧锁,眼中惊乱很快被一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之色取代,这才分给他一眼。
叶晋下意识就想解释,张口结舌道:“刚,刚才河里……”
“不对!”东方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神色一锐,来不及说什么,转头就走。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东方觉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人群。“什么不对?那只……”叶晋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赶忙绕过地上的衣服拔腿追了出去。
那只不会也这么凭空没了吧?!
小院院门大开,四五个粗布短打的壮实汉子两个一组,用铺着床单的废弃木门前后脚抬出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壮汉统称勤人,是由各地遴选,送入仙派操练后,再分派到各城各乡,专司妖异事件后勤的壮年劳役。这些人成为勤人的原因大同小异,多是天资有限,无缘道法,又一心向武,胆力过人,盼着通过勤人一径多少接触些仙风道旨,以求入门升达。
只是数百年来,能被破格纳入仙门的勤人屈指可数。
尸体是一家三口,两大一小分别做了简单的遮盖,并列放在院外的墙根下。
对面墙下,叶陶陶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矮凳,供叶阇年倚墙坐着。两个青衫少年正对血红尸体一坐一站,目不旁视,落在巷口看热闹的人眼里,颇有几分奇异。
搬完尸体,短打汉子又开始打水刷洗天井门槛,听声音便知动作十分干练。
不一会儿,声音稍歇,一个看着最为壮实的汉子走了出来,隔着几步,垂首向叶阇年二人道:“禀公子,一切已收拾停当。”
叶阇年一直静坐养神,有些虚弱,脸色却已有回缓,闻言点了点头。
“残尸是运到城外掩埋还是?”
“还不能埋,”他道,“你们简单打点,同鳄兽一起运上山去。”
见他脸色苍白,侧腹的伤只经过草草包扎,壮汉犹豫了一下,道:“不如叫两个勤人兄弟先送公子回山?”
叶阇年摇了摇头,道:“小伤,妖怪脱身的把戏罢了。勤人兄弟四季奔波劳苦,岂能为我受累。”
壮汉忙道:“公子说哪里话,为公子效力是我等之幸!”
叶阇年颔首一笑,依然婉拒,看了眼叶陶陶,嘱咐道:“上山勿提受伤之事,门主那里我自去说明。”
壮汉先是一愣,继而会意:“是。”
门内皆知,门主不老君对这位心道秀种视若珍宝,其他弟子满十三岁即可下山行道,唯独他十六岁才正式获准跨出山门。为了确保他周全,还专门给他匹配了两个杰出的剑道同辈不说,还特令他不准离山超过三日,不准出城,不准擅离同伴,以身犯险。
不论他这次伤得重或不重,让不老君知道了,必定很难善了。
壮汉耽着一双大眼觑了觑一旁毫发无伤的叶陶陶,替他放下了一颗心。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待人走后,一直闷声竖在一旁的叶陶陶忍不住开腔道:“师兄,不是我信不过方大哥的法子,只是……你先回去也没事,我和四师兄……我们能顶住。”
“顶住什么?”叶阇年一笑,“谁能想到这妖怪这么厉害,又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谁让我恰好肚子饿了,你去买早点,还不是我支使的?”
“可要不是我去远了……”
“别自责了陶陶,听我说,”他望向院中,神情恢复严肃,“妖怪的来路我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妖术能不能成,和你什么时候回来、在不在场都没关系。”
叶陶陶“啊”了一声,委屈道:“我还不至于这么没用……”
“……若我没有猜错,”叶阇年揉了揉额角,解释道,“她当时靠近我就是为了施法,兴许你还没走她就开始了。不单是你,连我都毫无察觉。你走后不久,她大概是施法失败,一脸不对劲,当时我便起了疑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若她依旧缠抱,我就算有所疑虑也不会强行推开,若施法只需肢体相触,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再试一次,但她没有。”
“师兄你的意思是?”
“她要的是毫无戒备,这于她来说最为容易。一旦我稍有戒备,她就只能另谋他法。”
“如果我一直不走,她岂不是就没机会了?”
“你当时想不想呆在那儿?”
“我……”
“你不想,她也知道你不想。她很聪明,故意推你,就是在利用昨日之事,利用你的愧疚来支开你,”叶阇年一挑眉梢,“只不过是借我的口。再说,若没有方觉呢?”
若没有方觉,叶陶陶一定会和叶晋一道对付鳄兽,那时留在外面的便只有叶阇年一人。
现在可以确定这妖怪最晚昨日就已经盯上他们,且很有可能因为抽不出身来紧跟,不知道他们遇上了方觉,与他结伴同行。
“对啊,幸好遇到方大哥!”叶陶陶一阵后怕,一会儿又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原来师兄你不是真想吃早点,我就说嘛,都那样了,谁还有心思吃早点。”
叶阇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生生把一句“也是真想”咽了下去。
“不过她到底想干什么?又杀人又附身,还出卖同伴,”叶陶陶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她为什么会选师兄下手?”
叶阇年:“修习心道的,尤其在我这个年纪,对妖法多半没有还手之力,这怕是原因之一。”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她是被附身,我总觉得不像。”
叶陶陶:“不像附身么?可若是妖怪变的,怎么会一点妖气也没有?”
“只是推测,”心中那股预感一直挥之不去,叶阇年本能地觉得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凭她用在我身上的那点道行,附身很难完全压制身体主人的意志,但今天那个小姑娘,身体里好像完全受妖支配,半点也不挣扎。”
叶陶陶:“这么说的话……”
话没说完,巷口突然一阵嘈杂。
围观的百姓原本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这时突然“哗”地一声让出一条路来。被夹在人群中的叶晋只觉豁然开朗,抬头看见一片雪白衣角略过半空,一旋之下落进了出事人家的墙檐。
叶阇年只捕捉到东方觉投来的一点余光,见二人回来得匆忙,料到事情并不顺利,捂着侧腹一边起身一边问道:“怎么了?没抓住吗?”
“抓住了,不过,”叶晋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门槛,“不过我也说不清。方兄弟,你是担心这只也……”
院子里,东方觉用脚尖踢了踢脚边的鳄兽,结结实实,没有一点要化成水的迹象。只是被捆得动弹不得,几乎被齐根斩断的尾巴不甘心地左右腾挪,无法再带起任何力量。
东方觉垂眼看着,眉头深皱,只回应地点了点头。
叶晋:“会不会是其他精怪所为?方兄弟你生在海边,熟悉水性,可知有什么水精水怪的法术能把人化成水?”
“化成水?”叶陶陶吃惊道。
东方觉摇了摇头,目光微沉似是陷入回想。
叶晋于是长话短说,向两个师弟将方才河边的情形描绘了一番,提到怪浪一节,像是帮助东方觉回忆似的,尤为细谨道:“原本以为是什么仗义出手的过路仙客,现在看来,会不会就是那法术……”
“不可能,”一直一言不发的东方觉语气肯定,见三人都看着自己,略略一顿,“许是我寡闻,从未听说水族有这等邪术。”
叶阇年扫了一眼叶晋衣摆袖口的水渍:“若真如师兄所言,那过路的仙客也好,妖客也罢,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将她送回你手里,直接困在水中化水,岂不省事?”
“是这个道理,”叶晋点头叹道,“真是给弄糊涂了。”
头绪全断,四人一致陷入沉默。
勤人打点好院外的残尸,多出一些素布,便用井水打湿,将鳄兽打绷带似的缠了起来,以防吓着沿途的百姓。
近午时分,派去河边收拾女孩残存衣物、粘水的勤人也回来了。
事态尚未明晰,师兄弟三人不敢耽搁,决定立即回山。
春草初生,春阳明丽,一辆拖着两层木笼的白牛大车碾过春光,穿过城门,踏上了北行的大道。
城门内,四个少年依依惜别。
叶晋郑重拱手:“这次若没有方兄弟相助,我师兄弟还不知要狼狈成什么样子,本想请方兄弟回师门一叙,奈何事态紧急,方兄弟又有要事,这可真是……”
没等叶晋惋惜完,叶陶陶紧接道:“方大哥,你事情忙完可一定要来吴门山。你别担心,我们师父一点都不像外面说的那样冷淡难处,她听我们说了你的事,一定很愿意见你,她最欣赏方大哥你这样的少年英才了。”
东方觉嘴角噙着一丝礼貌的笑意,显然对如此盛情缺乏应对经验,叶陶陶只当他应下了。
“陶陶说得不错,”叶晋也赶紧道,“方兄弟完全不必有顾虑。”
“方大哥你放心,你来了一定会有人在,阇年师兄经常整月不出山门,是不是,师兄?”叶陶陶热情上头,没心没肺地只管招呼。
叶阇年被抢得没机会插上一句话,似乎从昨天遇到东方觉就一直如此。他并不是讷言寡语之人,这两天不知为何,只要是在东方觉面前,他就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想一想,慢一步。大概是落水又受伤,丢的份太多,只有用沉稳又矜高的沉默来找补。
猛然被这么一问,他脑中僵了片刻,反应过来立即道:“是,我在。”
他一定在。这次受了伤,除非瞒得密不透风,否则不止一个月,半年内他都别想下山。
“诸位多虑了,”东方觉的目光穿过城门,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翠带,“手中事毕,方觉一定登山拜访。”收回目光,又想起什么似的着重道,“倒是阇年兄身上的妖伤,诸位若信我,五日内即可痊愈。”
闻言,叶阇年不禁讶异——这方觉表面倨傲冷淡,不想竟事事通透,看得出他们有多怕被人发现他受伤。
叶晋深拜道:“如此,真是多谢!”见白牛车已经走远,只好又拱了拱手,“怎奈事急,不然必得置席一请方兄弟,欠着欠着,且就别过了。”
东方觉:“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