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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吴中(四) ...

  •   将一行人送出城外,已是未申之交。东方觉没有返身回到客栈,而是顺着内城城根找到一处无人的所在,跃进水道,一路溯游,将城内能够连通的水域大体搜寻了一遍。
      半个时辰过去了,没有发现任何妖迹。
      仙门脚下素来太平,吴中这样的地方妖迹罕至自是当然,也正因为如此,那两个妖怪的出现让人更觉蹊跷。
      水族,妖力高低不齐,先是出现在东海边,再是出现在距东海百里有余的吴中,不仅明目张胆地残杀凡人,还把主意打到了仙派弟子甚至一代名家身上,且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驱使……
      如果妖兽产自海中,东方觉身为东海之主,绝不可能毫无察觉,收不到任何消息,但偏偏就是闻所未闻。
      日头西斜,昏时将至,东方觉心中憋闷,索性放出原形,纵情游弋。纤俊的龙形穿水而过,水面映着残照粼粼,水中静影犹如沉璧。再往深处,群鳞潜底避让,白影疾逝,暗涌化于尾尖。
      水下纤长的龙身宛如银线,时而纵伸,时而虬结,岸上人所不察,印在翔空的飞鸟眼里,却是一番奇景。离地九尺,凡鸟成群盘旋,仿佛在议论水中之物是真是幻。
      可惜还没等它们议论出个结果,就被一双自东而来的巨翼白鸥清场似的呼啦啦两下驱散了。
      白鸥发出几声嘹亮的鸣叫,侧翅掠过河面,跟着水下白影驰过一阵,在一处看不见人烟的湾地放缓了速度。
      越往下,白鸥身形缩得越小,落在河边野地的芦蒿丛里,化为了两团朦胧的白光。不一会儿,白光收敛,草丛里走出两个白衣褐靴,初显身形的少年。
      东方觉已经立在岸边。
      白鸥少年趋身上前,齐齐并袖:“参见君上。”
      “何事?”东方觉心知大概。
      “禀君上,”其中一个道,“龙相与五派议定,三月初三,由承长老代南殿下,随君上一同前往吴门山定盟。”
      东方觉:“承长老?南殿下为何不来。”
      “君上有所不知,南殿下之母,南海王侧妃重病,六日前传信说恐大限将至,当日南殿下便受召回去了。”
      东方觉讶然道:“重病?何时病的,为何我一点不知?”
      他本没有责备谁通传不力的意思,只是急切间语气重了些,另一名少年立即埋下头道:“回君上,大约,大约半年前……”
      东方觉等了等,果然没等到下文,不过他猜也猜得到。水馥虽说被选入东海,脱得出身成了尊贵的中相候选人,但按规制,他母亲在南海该是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一个邦海侧妃别说是病了,就算乍然归了西也不必特地向他通报。
      不过他不知道,水馥身为人子一定早就知道,之所以没知会他,说到底还是仰着他,习惯在他面前省俭自己罢了。可怜他既知生身母亲命不久矣,还守着东海围着他转,事事亲力,处处尽心。
      东方觉默了一阵,方才问道:“六日了,南海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回君上,并无消息。”
      没有消息就好。他偏了偏头,只见平云薄灰,衬得夕阳越发橙红,落至草尖,还在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日升日落,万事转眼间,三月三,只在五日后了。

      天色初晓,山鸡才打第一声鸣的时候,青山祠东角院外间的窗户被人从外推开了一道缝。凉风入室,吹得隔间的草帘颤了颤,与此同时,一道清影袅袅穿过帘隙,直探里间。
      “哟,何时醒的?香都烧上了。”大概是为了配合屋里的寂然,孟萼悄步落了地,声如洪钟的嗓门竟破天荒地压下去七成,“托你师父带的珊瑚小景可还喜欢?”
      日头未升,此刻屋里只窥得见大致轮廓,像是进了自家里屋似的,他十分熟稔地拉过一只木椅,按膝而坐,朝着塌上端然打坐的人影道:“听说你前日下山了,还抓着了什么蹊跷的妖物,可是真的,有多蹊跷?”
      榻上人影一动不动,也不开口,孟萼耐不住性子,探身道:“阇年?”
      刚叫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中了似的,他忽然一下子坐直了。是一个声音,不对,不是声音,而是一道密语,一个心念,被对面之人凭空输到了他脑子里。
      这个心念在一刹那间就告诉了他那是个什么样的妖物,真实得如在眼前。
      “小景不错,妖物可够蹊跷?”叶阇年说着,下塌拾了外袍,径直走向香案,“这么早来扰我晨课,就是为了这个?”
      “这东西怎么……等等,”孟萼一下站了起来,“两月不见,你修为精进得倒是快呵!”
      叶阇年一臂慵懒地支着,嗅着最后一点袅娜的烟痕,扬起了嘴角。
      心法传念之术,他下山之前就已习得,也是因此,吴中小巷里中计受制,才敢捱一捱和妖怪周旋到最后一刻。不过当时犯险千钧一发,此时悠然自得小小显摆,心境大是不同。孟萼这么惊讶,让他很是满意。
      不过他得意得矜持,兴致来得快收得也快,落了座,继续方才话题道:“如孟仙所见,确实怪异得很,连我师父也看不出是什么。”
      说话间天渐渐亮了,孟萼踱了两步也坐下来,点了点膝盖,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才道:“我且问你,这妖物凭你师兄弟是怎么擒下的?”又道,“不瞒你说,半个月前,我在东海边上遇到过一只差不多的,像是同类,只不过那只本事了得,洞庭那个常棐之,你们师父一辈的都不是它的对手。”
      见叶阇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孟萼于是将怎样救下常棐之,怎样带他入海疗伤简而概之地说了一遍。
      话毕,四目相对了大概有半刻,就在孟萼快要对这张看着长大,已经看不出什么新鲜的脸再次发出赞叹时,叶阇年薄唇一钩,忽然来了一句:“我好像有点猜到他是谁了。”
      孟萼:“他?”哪个他?
      叶阇年:“我的救命恩人。”

      “伤哪儿了?我看看!”听到中计一节,孟萼登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叶阇年被他捏着肩前后扫视,只觉得自己没洞也被看出洞来了。他身形在同辈里已经算得上高挑健捷,可被身高七尺,形容粗犷的孟萼捏在手里,就是根要被摧折的玉树苗。
      “这里,”叶阇年放弃抵抗,拍了拍左边侧腹,“好得差不多了。”他向来不爱紧束腰带,中衣外袍都只松松地系着,颇有些寒门书生相,手一搭上去才显出腰身极细,配着骨节分明有如管玉的五指,平添几分仙风道骨。
      “你这身子骨能好这么快?”孟萼盯了一眼伤处,眉头皱出个刀刻的川字,不由分说地运气探去。
      “他说是家传的秘法,”叶阇年只好解释,“五日内即可痊愈,而且他猜到我不想让人发现,应该还加了道障眼的法术。”
      孟萼眉间的川字先是慢慢松了,忽然又像被什么刺了似的,急促地皱了回去。他摇摇头:“不对,什么秘法,小白龙别是分了你些珠魄。”
      叶阇年:“何为珠魄?”
      孟萼没说话,抬腕做了转碟的手势,继而手掌摊开,一些细碎的银光便从叶阇年腰际逸出,汇聚在他掌心,慢慢聚成了一片薄而不透的银白鳞片。
      孟萼手宽,银鳞躺在他掌心宛如莲花的一瓣。
      “果然,龙鳞罩着珠魄,难怪连我都察觉不出,”他把龙鳞递给叶阇年,“海里的事我没怎么和你说过,珠魄嘛,就是龙的精元。跟人不同,龙的精元大半是血脉里带的,算是祖产,散修的一般稀松平常,比不得人,王族的可比人厉害得多。”
      叶阇年拇指摩挲着鳞片根部,等着他的下文。
      “想必是当时情势紧急,他来不及多想,索性按着治常棐之的法子给你治了。至于这龙鳞,是不是帮你瞒着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也不想让你师父知道是他救的你。”
      “为何?”
      “他要是故意用珠魄救你,叫挟恩图报。”说到这里,孟萼不得不透了点内情,“东海那次,你师父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我看得出,她不太认可龙族这次的手段。”
      “你是说他们炼的那件宝物?”亏了叶陶陶好打听,叶阇年纵使深居简出也多少知道些经过。
      “不错,表面看来,求计献宝没什么错,哪怕说难听点,以利诱人,也无可厚非,不过这里面牵涉的事可没那么简单。”说到这里,孟萼摆摆手,“扯远了,说小白龙这事——你师父要是知道是他危急关头救了你,帮了你们仨,还怎么跟人义是义理是理?这人情说不准就这么让出去了。可那小白龙用一片鳞把救你这事遮过去了,就这一点,足见品行。”
      的确,如果某人有求于你,你却不想答应,这时候,若你因为什么事欠下这人一份人情,这个人情就是他最好的筹码。明明可以轻易赚得这个筹码,却弃而不取……叶阇年若有所思。
      孟萼想拈过龙鳞再瞧一眼,不提防被他攥进手里躲开了,只好接着授课:“可别小瞧这点精元,他们虽能从祖辈那儿得些遗传,靠自己精进却是难上加难——比人难得多。当年我得知这玩意儿克妖伤还是从我师父那儿,这几十年很少听人说了,想来也是龙族自己避着,人想求也求不到。常棐之那次是命悬一线情势所逼,加上龙族有求于人,要不然哪儿那么容易。”孟萼咂舌,“想不到,想不到那小白龙看着不近人情,原来这么像样。”
      “是么,”叶阇年轻声接了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莫名,嘴角不自觉地绷住了。
      孟萼自以为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他道:“这事确实承了人家情,不过你也别太心重,东海这小龙王是个天资高,肯下功夫的,想来也不把珠魄看作什么送不起的东西。”
      叶阇年苦笑摇头,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怎奈对面大仙是个嗅到端倪就不罢休的,疑惑地嗯了一声,一副静候的神情。
      不是叶阇年不想说,而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描述和东方觉的相处。东方觉两次对他施以援手,他理应谢他敬他,可正像孟萼说的,这人看上去拒人于千里,就是叶陶陶那样自来熟的也难跟他往深里打交道。而自己也不知怎的,只要是和他一起,就装不出平常那副温润健谈的面貌,只知道有一说一,更多时候他不说话,只是观察。
      掌心的龙鳞有了温度,叶阇年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滋味,迟疑了一下,他问:“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怎么,这就要去报恩?”孟萼没能等出下文,颇觉无趣,有意卖关子道,“他现下在哪儿我不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孟萼感叹:“你这青山祠虽在吴门之内,跟与世隔绝也差不多了,难道你还不知,三日后人龙定盟大会就要在你们吴门山举行?”
      叶阇年:“你是说他会来?”又问“师父答应了?”
      “敛泉现世,那么多人巴望着,你师父不答应又能怎样,不过态度是态度,做法是做法,且看吧,”孟萼起身煮上水,语气懒懒地道,“小龙王何止是来,那是大驾光临,诸天神魔都等着他呢。”
      叶阇年愣了一下,似乎还来不及把吴中城里那个寡言的少年和这个即将大驾光临的龙王等同一人。
      孟萼瞄了眼他的手:“龙鳞你还给他他也安不上了,还是放回去。你伤虽好得差不多了,珠魄气息还在,要是还想参加试炼,最好别让你师父发觉。”
      叶阇年点点头,一边却想着另一件事,孟萼说诸天神魔都在等他,自是指他身携重宝,难免引人觊觎。定盟之前他尚能隐去身份,定盟之后露了面,往后还要行走各派之间,可不就成了不轨之徒的活靶子。以他的身份确实太过犯险。
      又一想,也许龙族已经和各派商议出了保他无虞的对策,怕只怕明魔易挡,暗神难防……

      晨曦透窗入户,炉水也开了。孟萼翻了两只杯子,只倒白水,叶阇年走过去,看见茶罐就在手边,也不多说。大仙生在昆仑荒寒之地,仙体早成,百毒不侵,几十年餐风露宿也不介意,肯纡尊降贵替他把水烧热已经是恩德一件了。
      “说起试炼,”孟萼不无担忧地道,“虽说宜早不宜晚,不过我还是得多问一句,你真的都打算好了?”
      叶阇年点了点杯沿:“放心吧,我自有数,”抬头冲他一笑,“若这次不能拔得头筹,光明正大地离山历练,不是还有孟大仙你……”
      孟萼连连摆手:“别,别,我顶多带你去近处转上三两日,拐你逃门这罪名可担不起。”
      叶阇年惊奇道:“哦?孟大仙还有担不起的名声。”
      孟萼:“不合规矩。”
      叶阇年一边长眉挑得好似白鹤亮翅,抿了一口水,禁不住点头,仿佛白水瞬间有了甘馐之味——倒行逆施之人讲起规矩竟能如此脸不红心不跳。
      孟萼挠了挠腮,自觉无从争辩,挠了半晌,才道:“……也不是不行,我是无关,可你就难办了,你这一走就是叛道,以后以什么身份在世间立名?”说着,难得带了些意味深长的声气,“小小年纪别以为外面就是江河湖海,只要没成仙,只要你还在这世上,就得日日受着同道非议。”
      本是聊笑,见他陡然意味深长起来,叶阇年也只是忍俊不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句,仿佛被一下子触动了心思,他面色微动,道:“谁会日日非议我?”声音还是四平八稳得像是平常发问,“离了吴门,天下无人知我姓名,便是改名换姓再入他道,或是去烟火人间做个代墨的、打渔的,又有谁知道?”
      说完只顾添水,并不去看孟萼的反应。
      孟萼盯了他一会儿,这才落凿了他话里的不甘之味,落凿了,也只能叹气。这种不甘岂止是他,就连自己间或想起也替他可惜。以他的天资,拜在任一门派任一脉系,哪怕只下如今的六成功夫,定也早已一剑千钧,名动天下。
      都说至道难行,看这吴门心道几百年熬不出个显世人物的景况,说是至道里的至道也不为过。对这里面法门孟萼虽说不甚了了,但他相信就算让这世上最有天资的人来选,也没人敢选这么一条几乎成了绝路的路。
      何况叶阇年还不是自己选的,是被抱进吴门,还没学会说话就由他师父定下的。自小到大十几年的修习生涯里受了多少摧折就不说了,更大的摧折恐怕还要属跟同门剑道的比照。小到平时一些接触评议,大到每年一届的试炼大会——试炼大会心剑两道虽说都可投名应试,可从来没有一次不是剑道夺魁,心道陪练。青山祠里从没出过夺魁下山的弟子。
      近些年,心道寥寥几个弟子听说压根连投名都懒得投了。叶阇年因为年纪最小,只旁观过几届,除了他之外,几乎所有心道弟子都在琢磨转道事宜。
      说起来,叶阇年并非没有想过转道,怎奈他十岁出头开始动这个心思之前,就已经被捧若珍宝,成了阖派公认的心道希望了。
      就是有这样的进退两难。
      他长在吴门,别无倚仗,青山祠一条窄道上去了就下不来,若不能夺魁出山,人生往前看,就只剩下一座孤峰,漫漫长年。至于羽化登仙的运气,谁知道它老人家藏在几个轮回之外。
      良久,孟萼才找回思绪,张了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却听叶阇年悠悠道:“这位小龙王,我的恩公,真让我有些羡慕。”他语气极轻,一点苦意在熹微中散释,平静地有些奇异。
      孟萼默了一会儿才道:“羡慕什么,他肩上那副担子可不是谁都担得起的。”
      劝人都是这么劝,拿些唬人的代价压在天平另一边,好像世人除了安分守己,就不该起任何不平的心思。
      他羡慕什么,他当然知道。他和东方觉一般年纪,都是少年飞扬,样貌禀赋也都旗鼓相当,可却一个总有四海,遨游天下,一个只能困于一隅,看尽一生。
      叶阇年遇到不想争辩的事总是从善如流,点头认可道:“也是。”
      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听进去了,孟萼少有地正色起来:“别多想了,说句实在话,你虽身在一隅,听我几年说书也不比外面走南闯北的短多少见识。你记着,广阔有广阔的好,细微有细微的妙,凡尘万象皆是无量,尽可以把外面想大了,切不可把自己想小了。”
      二人平时相处没大没小,遇到正事孟萼总归还能堆砌起几分威严。叶阇年何尝不知他的用心,顿时收敛起一脸无谓,直了直身子,颔首称是。
      “盟会之后即是试炼之日,想好怎么赢了吗?”
      叶阇年:“想好了。”
      “那便好,不必告诉我,到时候也让我开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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