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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吴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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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笼月,梆声随着打更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桥边码头,一个朦胧的黑影回头看了一眼,旋即蹲身对水里低喝道:“想死吗?有没有脑子!”
幼女的声音,却有着和幼女年纪完全不符的狠厉。
水面浮着的一段鳄类长吻心虚似的短下去一截。
“怎么露相的,忘了?”女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压低声音道,“人是会叫的,这些人各司其职,少一个第二天就会被发现,这都不懂你还敢出来?”
月亮露出半边脸,印在水中,照出女孩顶多十岁的稚嫩脸庞,脸上的神色和语气一样,与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声音万分违和。
长吻不敢出水,也发不出声,一动不敢动地等着她发话。
“算你运气好,碰上我,”女孩嗤道,起身扭了扭发酸的脚踝,“走吧,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明天听我的,别又不动脑子乱来。”
凌晨,不知谁家后院的司晨鸡看错了时辰,月影还飘在空中就撩起了嗓子。
叶晋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叶阇年叫他。
“师兄,醒醒。”
“……怎么了?”他表情狰狞地揉了揉眼睛,兴许是昨天愁了一晚,头竟有点疼。
叶阇年:“出现了,我嗅到妖气了。”
“什么!!”叶晋猛地从床上坐起,一顿之后捞起靴子就穿,边穿边问,“在哪?在城里?”
叶阇年盘腿而坐,桌上一盏油灯的灯芯缓缓燃了起来,他定定吐息,道:“不远。”睁眼一看,叶晋已经衣冠齐备神清气爽地立在屋子正中。“我去叫他们,你慢慢找,找准点。”说着一阵风似的拍开门刮了出去。
他这个师兄虽然没什么威严,却是十分义勇敢当的性格。
须知吴门弟子个顶个地拔群,擒妖捉怪少有失手。一旦失手轻则被同门嘲笑半年,重则影响日后的评优晋位。搭档失手弄丢了妖怪,换做别人很难憋得住火。
他要真发怒或打罚叶陶陶几下,叶陶陶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可他只是嘴上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心里都把责任归在了自己身上。
叶阇年叹了口气,也起身穿衣。
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说。修心者忌躁忌乱,慢一分稳妥一分。
出客栈时天才蒙蒙亮,几人顺着叶阇年感应到的方位拐到了一条斜街街口,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这是离客栈不远的一条后巷小街,看破落程度就知道没住几户人家,天没全亮,往里看有点灰蒙蒙的早雾,让人有种越往里越冷的预感。
“在里面,”叶阇年睁开眼道,“后面通着河,昨天我们来过。”
叶晋正要打头阵,东方觉拦住他,问叶阇年:“确定是同一只?”
叶阇年微微皱眉,又试着探了探,道:“妖气好像浓一些,不确定。”
“找到一只是一只,抓了再说。”叶晋哪里等得及,“陶陶跟我一左一右,阇年跟紧,方公子殿后,如何?”
东方觉脑中过了一遍妖气有异的几种可能,道:“我打头,陶陶跟紧,叶晋兄殿后。”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比叶晋威严太多,三人明显愣了一下。
叶晋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的东方觉,心想这人恐怕有些来头,又一想反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妖怪,就让他逞一次能,还是护好阇年比较重要,便道:“也行!”
叶阇年无甚意见,只道:“小心。”
四人跟脚进了斜街,走到一半,叶阇年确定了位置:“右,往前两户。”
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二十来步,刚看到那户破落的门扇,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叫喊,听声音是个孩子。
一闪之间,四人飞身入院。
小院小天井,比外面黑。不见人,却满是血腥气。
“啊!——”带着哭腔的叫声从院子一角传来,“别,别吃我……”
东方觉一眼看见一个缩在墙角背篓后面的孩子,许是被他们吓到了,竟哭出了声。
“别怕,”他一边靠近,一边左右逡巡,“我们是来驱妖的,妖在哪儿?”
女孩只管捂着脑袋发抖,大概是太过恐惧,叫也不敢大声叫了:“别过来……”
“这家应该还有人。”东方觉看她被吓恍惚了,欲言又止,看了眼黑魆魆的屋内,等叶阇年指引。
叶阇年看向右首:“东南角,那边。”
四下极静,这一下指引恰到好处地挑起了所有人的神经,连女孩的嘤嘤声都弱了下去。
东方觉:“我去。”
东屋外面应该就是河,有些人家会在河边设厨,一半实地一半木构,开一块活板,为着倒水方便。妖兽很有可能是从河里直接进屋的,害完人也想从那儿跑。
东方觉进了东南角的屋子。
叶阇年在女孩身边蹲下,吩咐叶陶陶:“去屋里看看。”
左边那间屋里离他们最近,血腥气显然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叶陶陶“哦”了一声。许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他出门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话变少了,行动变利落了。
叶晋原本很欣慰,现在一看一路的血迹,又欣慰不起来了。
“姑娘,”叶阇年轻轻拉了拉小女孩的胳膊,“我们是吴门山人,别怕,先送你出去好不好?”
也许是吴门名号起了作用,女孩听了一怔,缓缓抬起头,“你们……”她打量着叶阇年,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叶晋,“你们快抓妖怪,在那边,”她一指东方觉进的那间屋子,“它过去了……”
叶阇年尽量放轻语气:“我们知道,先出去,这里交给我们。”
女孩很快地摇摇头:“爹娘、弟弟,他们还在……”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下一刻,叶陶陶炸毛兔子似的,脚不沾地直跃了出来,表情瞧着十分骇人。与此同时,东方觉那边也传来打斗声。
叶晋拔出剑:“陶陶,带他们出去。”说着转身向东厢走去。身后,小女孩猝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东方觉剑尖一挑,方才震开的活板啪地一声合上了。妖兽窜逃失败,长尾一甩绕到水缸后面躲避。
果然是个见所未见的四不像,比想象中瘦长,匍匐的姿态也确实偏近蛟龙一类。东方觉自问不算寡闻,也听过一些蛟鳄、龙鳄混种的奇谈,但如此形态、如此作为显然更像有违常道的异变。
他试着跟它交流,但它似乎不想交流,只想逃命。
叶晋守在门口,也加入了对峙。
窗外晨曦初现,叶晋借着微光辨认了一下,道:“左腮有伤,是昨天那只。”
东方觉:“难怪。”
叶晋不懂这句难怪的意思,也顾不得问,见东方觉从墙上取下一捆麻绳,道:“你想活捉?”
东方觉嗯了一声:“这东西来得古怪,最好弄明白是什么,”听到外面又哭又喊,问道,“怎么了?”
叶晋摇摇头,面色沉痛:“别管了,先捉吧。”
另一边,叶陶陶拼命堵在卧房门口:“别别别别进去了……”他脚下带出来一底潮湿的血,自己看着都有些发晕。
小女孩被叶阇年死死扯住两臂,满脸是泪地干嚎。叶阇年虽然看着文弱,力气倒是个正常少年该有的,转头看了眼身后,道:“先出去,他们那边好了再来收拾。”
“嗯……”叶陶陶极力忍住恶心,扶着门框的手抖个不停,腿也发虚。
叶阇年见他这样,知道里面景象恐怕不是一般的残酷,奋力押住女孩,催促道:“快点,去开门。”
叶陶陶搀着女孩走出院子,方才发虚的脚步一下子灌了铅似的发沉,想到昨天要不是自己失误,就不至于发生这些,眼眶一热竟落下两滴泪来。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女孩突然头也不抬发泄似的将他一推,推得他一个踉跄。他脑子还是晕的,好容易扶住膝盖,转脸一看,小姑娘竟抱住了叶阇年的腰,也没哭出声,只是两肩抖擞。
是怨恨他拦住屋门吗?叶陶陶钝钝地,嗫嚅着道了声歉,可谁也没听见。
要是平时的他,心里兴许还能腾出一点空来抱怨这种区别对待。可此时他只觉得脑袋沉得抬都抬不动。
叶阇年拍了拍女孩的背,虽然不习惯被人这么抱着,也没办法把人推开,见叶陶陶一副从没见过的失魂样子,也不忍多说。
已是日出时分,街口飘过一阵白雾,让人想到热乎乎的早点。
一边刚刚家破人亡,一边斗妖斗得正激烈,叶阇年心里不可能松快,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吃些东西,出门太早又太急,什么也没吃。
“陶陶,去买些早点,”他把钱袋掷给叶陶陶,“他们快出来了,别走远。”
他掷得很准,叶陶陶却没接住,愣了一下,才弯腰从脚下拣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转身去了。
斜街上寥落无比,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打斗声,动静不大,应该是没出那间屋子,妖气的位置也没变。
快出来了是他猜的,不过方觉不是等闲之辈,他和叶晋联手应该用不了多久。
大概是因为有些事怎么想也想不通,出门前叶阇年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妖怪昨天被他们找到也是正在害人,幸运的是他们早到一步,没让它得手。他的确记得昨天妖气没有今天这么浓,为何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它今天一次吃了三口人?难道妖气浓淡还和吃人数目有关?难道昨天忽然妖气全无,是因为他们把它还胃里没来得及消化的人肉打吐了?
不可思议……
他正想得出神,怀里女孩忽然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疾呼。
“怎么了?”他不费力地将女孩推至眼前,目光交岔间,一抹异样的光芒从女孩眼底闪过。她迅速垂下眼去,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已和方才呼天抢地的模样判若两人。
叶阇年:“你……”
不对!
没等他想出那里不对,侧腹突地一凉,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剧痛,他本能地想将女孩推开,却发现那股凉意已经贯彻他四肢,整个人瞬间冻僵般迟滞无力,站都站不稳。
“师兄……来人、来……”叶阇年的第一反应是喊人,但他一开口就发现嗓子已经和身体一样不听使唤了。
女孩昂起头,眼光肆无忌惮起来。她先是疑惑地盯了眼叶阇年的脸,又偏头看了看街口,随后一咬牙,将插进叶阇年腹中的冰锥拔了出来,顺手将人往墙角里一推。
力气大得惊人。
叶阇年哪里站得稳,踉跄着坐倒在地。身体不听使唤,脑子却转得极快,他想,不好,这是圈套,他们都中套了。
女孩始终一言不发,走到在他身边蹲下,捧起他的脸,打量一件物品似地看了看,皱起的眉间充斥着戾气。
“你是什么人?”叶阇年额露青筋,被逼到用唇语。
女孩不会看不懂简单的唇语,但她选择了无视,双手结印指向叶阇年眉心,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专注地好似在全神攻克着什么。
叶阇年:“……”
从举止来看,她绝不是要杀他或折磨他那么简单。布了这么一个套,冒这么大的险,念着一串看不懂的咒语,她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全身都像冻僵了一样麻木,伤口却痛极,叶阇年垂眼看了看,血倒是流得不多,只湿了一小片衣衫。
这妖术要不了命,唯一的作用看来只是制住他。
越是这种时候,他灵台反而越清明,心道,既然已经入套,不妨再看看。
屋内一片狼藉。东方觉手起剑落,一剑削去了妖兽半截尾巴,啪嗒一声,落在方才它吐出的血肉旁。
“好剑法!”叶晋赞道。
东方觉身法利落,出手尤其精准,专刺尾足不刺要害。剑势游刃有余,但凡懂剑之人看了都禁不住赞叹。
东方觉:“再来。”
二人合作,叶晋负责追,东方觉负责堵,看似占着上风,但其实斗室之内,偌大条妖兽搅动起来,一不留心就会被撞上,稍挨一下都不是轻的。要打得它老老实实不能动,着实要经历一番险象环生。
咒语越念越急,女孩眉头紧皱,嘴唇发乌,额上冷汗如豆。
叶阇年伤口疼得狠了,神志一刹游离。
只是一刹,谁也没反应过来,女孩没来得及睁开眼,就被一股力量猛地弹开,继而像是被什么利器当胸锥中,“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叶阇年抬了抬眼皮——他疼得做不出什么惊讶的表情,看见女孩惊兽般半伏在几步之外,顾不得擦满下巴的血,正死死地盯着他。
“你……是什么人?”她阴沉而犹疑地问。
叶阇年发不出声,半死不活地用气音道:“不知我是谁,就敢挑我下手?”这句话本是疑问,却被他用半僵的神色说出了一种嘲讽的意味,有种唬人的气势。
女孩:“你是……”
“师兄。”叶陶陶的声音忽然在街口响起。
叶阇年被推进的墙角正是一户人家出露的山墙后面,从街口或是从对面稍斜一点的地方看都是盲区。
坏了!无论叶陶陶先回来还是叶晋和方觉先出来,一眼看见他人不在,必定会喊上一声。这一声,就是妖怪遁迹的信号。
遁迹前,必先灭口。
叶阇年眼神一凛。动不了也喊不了,叶陶陶发现这个墙角前,他就是刀俎上的鱼肉。果然,女孩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袖中滑出一把冰刃状的匕首。
有人先想后动,有人却手比心快,求生的本能盖过了求知的欲望,他能看到她眼中还带着疑问,匕锋却瞬间落了下来。
“铮”地一声!
叶阇年只感到一阵风掠过颈间,剑气将将擦着他喉结把对准他要害的凶器打偏。
女孩发出一声惊呼,转身逃窜,被叶晋召剑回锋拦在墙下。
叶晋危急时刻也是手比心快的人,直到把人控制住,脑中才后知后觉地闪出一连串问号——
“怎么回事?!”
只见叶阇年一边咬牙用眼神示意,一边凝神传念:“别让她跑了,我没事。”
情势间不容发,叶晋虽一头雾水,此时也顾不上了,先拿人再说。
叶陶陶此时也赶了过来。他在外面喊了一声没人答应,还没来得及着慌,就看见叶晋一阵风似的越墙而出,直冲这里来了。
看见眼前一幕,他显然惊多余惧,“啊”了一声:“师兄你……你们……”
谁还顾得上他。
叶晋一边控剑,一边绕到女孩对面,看到她下巴、衣襟上的血渍,明显一惊。刚才急急赶来,只看见她手握凶器,却没发现她也受伤了,看样子伤得还不轻。
阇年怎么做到的?还有,他竟已经学会了隔空传念!
女孩生得娇小,个头还不到他胸口,只见她缓缓抬眼,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叶晋一怔,下意识地收了剑势。
那边叶陶陶正在给叶阇年查看伤口,也不知道碰了哪儿,疼得叶阇年痛哼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道寒气滑过他五指指缝,再一看,那道伤口竟冰川化流般鲜血漫涌,瞬间染湿了半片衣衫。
“这、这怎么回事?!”叶陶陶惊呼。
“怎么了?”叶晋转睛望去。
岂料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剑锋已被女孩闪身躲开,再一看,她人已在七步开外。
叶阇年再次传念:“……止血即可,别管我,追……”
又中了她的计!叶晋顿时怒从心起,一咬牙,拼力掷出一剑。
掷剑不比御剑,御剑御的是物,掷了剑再御就是御势,叶晋这招虽然比起其他同门要稍高一筹,但离纯熟显然还差得远。果然,剑到半空,堪堪问准了女孩,就被她反手抛出几道冰刃打偏了。
叶晋“哼”了一声,当即腾空而起,飞身去赶。怎料女孩蹿爬功夫比过街之鼠还了得,左钻右钻,见首不见尾。虽不会御风之术,却是个开溜能手。
追了一阵,眼看连首尾都见不着了,叶晋气急而骂,刚骂了一声,一抬头,见她竟壁虎似的铺着身子蹿上了对面一道屋脊。
好!叶晋心道,只要在明处,不怕拿不住她。
谁知那妖怪专门等着他发现自己似的,待他动身飞近,才迤迤然探出双手,双脚一蹬,往下跳去。
“扑通”一声传上来,叶晋才知上当——屋后是河,而且不是昨天那种小河!
他两步跨过屋檐,只来得及看到一朵本就不大,正慢慢落下去的水花。
潜得深了,水又不清,游没游、往哪个方向游都无法判断。他水性不算上佳,何况在水里也施不了法,一时跺足,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