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蜂牙

2、东海（二）

　　“到了到了，死不了！”大乌贼的巨影里，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仿佛这里不是距龙宫只有半里之遥的森严重地，而是随便哪个路边茶肆。
　　听得人莫名其妙。
　　身后近百海卫一层层包围上来，十留一二手中托着照夜明珠，珠光映照下，大乌贼的真形显现出来，一个装束邋遢、黑胡横恣的挺拔修士一侧揽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壮年男子，另一侧挟着一个脸色凄惶的黛衣少女。
　　匆忙间，礼卫队领首亲率一队数十个卫士绕到来人身前，又加了一道屏障，因为他惊悚地发现，本应该好好呆在龙宫的龙王竟然在这里！
　　“君上恕罪！南殿恕罪！来人不知是何方……”他自己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妖孽？仙人？从来没人敢这样擅闯过东海啊。
　　没等主人发话，黑胡客在包围圈里先嚷了起来：“谁是管事的？快过来，你东海的客人，洞庭常氏常棐之伤重，急需珠魄救治！”这人行事急张，声音倒是中气十足，他不耐烦地将少女放稳，“别哭哭啼啼的，死不了，乌龟壳呢？拿出来。”
　　隔着重围，水馥接过递来的两片龟甲，迅速验认了上面的灵迹，确是由洞庭门主签下的两个赴约者名讳。一个是洞庭二长之一，常棐之，一个是门主之女，常棐之的女侄常兮沅。验完将龟甲呈给东方觉：“不错。”
　　不过——
　　“先救人，快不行了！”黑胡客又叫道。
　　不过除了有客帖的两个常家人，这个修为超绝的男子是谁？
　　水馥与东方觉对视了一眼，让海卫先撤下了，上前，水馥试探问道：“敢问阁下是？”
　　黑胡客把人递了过去，随口道：“孟萼，孟兰契。”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敢招呼不打一声，下海直奔龙宫，呼来喝去，跟龙王龙相平起平坐，恐怕只有孟萼了。
　　孟萼，陆上仙派中少有的几位确知成仙的修士之一。据闻他出身昆仑，少无俗欲，二十五岁上得道顿悟，于一百三十三年前羽化而去。
　　但这不是他最传奇的地方。
　　数千年来，有史可循的成仙者满打满算一共二十整，这些飞升的仙人大多杳无踪影，人莫知其所之，凡界中人包括他们的同门都不会再见到他们。所以凡人都认为有仙界这样一个供仙人容身的境界，而一旦进入仙界就不能再重回人间。
　　唯一打破这层认知是孟萼——此君竟在飞升五十年后重返人间，容貌不变。
　　到如今已八十三年。
　　据说这八十三年间孟萼除了回师门看了两次师弟，其余时间都在上天下海地四处游历，不务正业。
　　当然，仙人的正业是什么不是凡人能定义的，但应该不是像孟萼那样整日寻妖问怪。
　　不过这些都是传说罢了。无论这位在世大仙是不是真的整天寻妖问怪，只要寻得与人无尤，也就没有人去管他，况且他来无影去无踪，很少与人打交道，一般也没人知道他真人长什么样。
　　也是因此，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野路子修士自称孟萼，字兰契，招摇撞骗。
　　而面前的这位能救一派仙长于危难，能凭一人之力直闯东海龙宫，还知道被妖物所伤，最快的救治方法就是用龙族的精元珠魄，似乎……不像是个假的。
　　不过现在不是表达景仰之情的时候。
　　水馥撤回探脉的手，正要提气取出珠魄，被东方觉按下，“我来。”
　　同为龙族，珠魄之力却是不等的，东海白龙一脉最强，其余北海黄龙、南海苍龙、西海白龙不相上下，蛟类最次。这也是东海历来是五方之首的原因。
　　水馥看了他一眼，没有同意，意思很明显：让你来，要我何用？
　　孟萼见小龙探完脉还能这么从容，知道有底了，开始解释道：“女娃看见了，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兽，像鳄又像蛟，”他双臂抱胸瞥了眼正在被水馥用珠魄疗治的常棐之，“这位要死不活的，我怕耽误时辰，来不及追，给它跑了。”语气大是可惜。
　　常棐之伤得离奇，被法术封住的伤口的确是被猛兽撕咬出来的，情状又像中毒，孟萼纵然是仙人，对妖伤却没有什么速治的法子。
　　东方觉对身后吩咐完如何回宫通报，又派出一支海卫上岸搜寻确认，回头对上孟萼的目光，皱眉道：“异兽？”
　　孟萼像是已经观察了他好一阵，见他看向自己，也不加掩饰，一副前辈大仙的做派：“妖物，”他点头道，“不过根据女娃娃的描述，我也猜不出是什么，大概一人多高，像鳄又像蛟。”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东方觉的反应，心想东海这根独苗果真齐整得难得一见，不过性子好像确实不太讨喜。
　　东方觉不以为意，道：“一人多高，不是六尺多长，前辈的意思是，这异兽会站立？”
　　孟萼“咦”了一声，问半跪在常棐之身侧的常兮沅：“攻击你们的妖兽两条腿走路？”
　　常兮沅：“是，能站。”她声音细细的，仿佛仍心有余悸。毕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跟着出门的长辈此刻重伤不醒，自己对海里异族又一无所知，眼中满是惧怯。
　　东方觉听在耳里，想的却是他们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一眼望去，高下立判，正常妖物无论吞吃还是吸取灵力，都会先挑弱者攻击，这样风险最小，捞着好处的可能性最大，为何这常棐之伤重几死，而常兮沅却毫发无损，是被保护得太好，还是妖兽根本没想过要攻击常兮沅？
　　孟萼像是也想到了这里，剔着胡渣思索了会儿，又问：“丫头你再想想，除了两条腿走路，那玩意儿还有什么特征？”
　　常兮沅细眉微蹙，好一番回想，想不出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常棐之身上渐渐散出乌血，面色稍有回转，水馥胸口的珠魄之光明显黯淡了许多。
　　“既在东海附近，我龙族难辞其咎，”东方觉收回目光，“循其法力，也许能有些线索，常姑娘可与妖兽对过招？”
　　常兮沅：“没有，它一直缠着叔叔，”她想了想，也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斟酌了一会儿，道，“我去帮叔叔，妖兽还有点……有点躲着我。”
　　孟萼觑起眼睛，一旁常棐之有了醒转的迹象。

　　次日，龙宫清波殿。
　　广殿之上，帷帐皆白，昭明珠也都是一色的冷光，将周遭衬得格外肃穆。
　　清波殿的主位比两边客位只高出三阶，几乎平齐，这是对待贵客才有的殊礼。
　　主位正中坐的是龙相东方时婴，在他左首是东海主君东方觉，右首是南殿少相水馥。
　　客位左侧依次是昆仑孟萼，洞庭常棐之叔侄，终南平安道人师叔侄，右侧依次是吴门不老君叶寒华师姐弟，白帝元丰香、屈子殳师徒。
　　昨夜东方时婴得知此事之后，接着水馥又为常棐之做了一番疗治，一边又命人至东海长老处取了几味特制的珠丹让他服下。龙族珠魄丹丸起效甚快，加上常棐之修为深厚，过了一夜已经基本没有大碍了。
　　各派之人昨夜不是没有耳闻常棐之是如何如何的奄奄一息，这时见他除了动作迟缓些，其它与常人无异，心下都不由对龙族秘术感到纳罕。
　　众人起初从信中得知东海请他们做客的目的，都感到十分惊诧。一是为东海世子惨死吃惊，二是为龙族竟然要彻查猎龙取筋一事感到叵测。
　　仙派中人，没几个敢说自己没动过用这个逆天秘法救人的心思。人非草木，所亲所爱之人将死，如果有个起死回生的办法摆在面前，谁都想去试一试，但有没有人实施，如何实施，互相之间并不通气，也没听过有成功的先例。
　　龙族这次明显是要和陆上仙派算算这个账，只是态度比较委婉。
　　水馥在东方时婴的示意下，将来龙去脉向众人仔细陈述了一遍，提到东方悬遗骸上有明显的拔筋取脉迹象，众人除了配合着面露凄色，倒也没什么好说。同族不同脉，谁也不敢替谁打包票，只能静观其变。
　　水馥接着说到龙族是如何计划的。听到有关敛泉的布置，孟萼抬手，道：“且慢，用龙喉炼制敛泉，这法子我倒是听过，不过只听说将活到千岁，修为登峰造极却无法仙化的老龙的喉骨炼成敛泉吹奏，可以普散灵力，助后人修行，这幼龙的喉骨……”
　　东方时婴示意水馥暂坐，向孟萼略一颔首：“孟仙有所不知，敛泉好比容器，既可容纳骨主的毕生修为，也可注入同族一脉的修为。我东海四大长老皆寿逾八百，精通此道，幸有他们舍得百年灵力，才让小儿遗喉得以与先祖忝齐。”
　　东方时婴一副年届不惑的形容因丧子之痛更加枯槁，声音也显得格外虚沉。他对青年样貌的孟萼尊敬有加，让荆簪褴褛的仙人在众人眼中多了一圈光环。
　　常兮沅、屈子殳这些小辈第一次见到真仙，也是第一次见到龙相，见他们少者为长，长者为少，辈分颠倒，却相敬相谦，说的又是从未听过的异族秘事，只感到仙风教化更甚本门，不觉入迷。
　　水馥接着将敛泉的法门、功用，以及打算如何使用娓娓道来，在座之人渐渐听明白了，这是一种交换——龙族愿奉上敛泉助各派子弟提升修为，而各派必须协助搜寻疑似系魂重生之人。
　　这很有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不管能不能找到，只要各派统一立场，摆出姿态，替龙族主持这个公道，就能在小龙王东方觉六年的游历之期内得到敛泉的回报，
　　奏敛泉，结法阵，阵术会让以骨主也就是东方悬筋脉系魂之人原形毕露，身死魂消，但对普通修士则百利而无一害。
　　听起来简直太诱人了！自古以来，多少人界修士苦于瓶颈关头，无人助力，只能含恨而终。天资卓越的好歹能将寿数延长个几十上百年，普通一点的到了五六十、七八十上，若还不能突破关口，就只能像寻常凡人一样面临老死或暴毙的收场。
　　各派代表摩手相觑，沉吟不语。实际上各门派每年都要查抓一批逆天背道之人，系魂重生当然在背道之列。此事既合乎道义，又没有强定时限，顺手为之，抓个几年，能找到系魂元凶当然最好，找不到好歹也能助长些修为。
　　古语说得好：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龙族虽然没有飞升的先例，但据说他们许多寿命奇长，甚者能达到千岁以上，想必与修行之法不无关系，也说不准他们的法门恰能点破一些人所不知的道学宏旨。
　　龙族的这个提议无异于天降仙霖，除非祸首心虚，否则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平安道人觑着一个间隙，拱手道：“恕在下寡闻，不知这龙筋系魂之人可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征，当如何分辨？”
　　“自然是有的，”东方时婴勉强笑了一下，虽是出于礼节，却还是叫人看出了那笑中的哀苦，只听他道：“据典籍记载，系魂重生如神婴降世，容貌与前世殊无二致，修为功底也保存如初，这是其一，其二，视此人前世魂魄残存状况而定，残缺越甚越难维持本相，越是容易颈生逆鳞，肋生暗鳍。”
　　平安道人：“如此岂不是……”
　　“不错，确是魔变之状。起初只是躯体异化，若不及时拔除龙筋，便会一步步化生成怪，继而不是暴毙便是成魔。”
　　殿上一时讳莫如深。照此说法，龙筋系魂根本不是什么重生之术，而是一种炼魔的禁术。
　　“敢问龙相，这魔变过程长可几年，短可几年？”一直端坐静听的叶寒华突然问道。这一问却是问到了关键，倘若真有那样一个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这么多年一点动静都不露，是藏得太好还是早已暴毙？
　　东方时婴像是有些迟疑，但还是纳下众人询问的目光，叹道：“并非本相有意含糊隐瞒，只是一者此类范例极少，二者，即使魔者现世也无人能够稽其源头，故史官疏于记载，若实在要说……”顿了顿，方才缓缓道，“叶门主可还记得明月？”
　　叶寒华蓦地一怔，握杯的手停在半空。
　　“明月以半魔之身逃入无极中域，我族守门十五载不见其出，”东方时婴说着，掩口咳了两声，“十五年间我数次进入中域寻找，虽不曾发现明月踪迹，却感到中域之内混沌之气越来越重。”
　　叶寒华：“龙相的意思是？”
　　东方时婴：“这只是我的猜测，试想，凭明月的修为，十五载尚不足以彻底修炼成魔，一般魔者应是五十载也不在话下。”
　　元丰香等人捧盏相觑，万万没想到一个流传多年的无稽之谈竟得到了龙相的亲口印证。
　　东海以东，无生无死无底者是为无极中域。传说无极中域最初只是一道普通的海底狭沟，一百年前被天雷混合地震，以撼天裂地之势顺着这个天然缝隙将整个东海拆成了两半，中间隔着一道宽愈百丈，深不见底的海内天堑。
　　正如人不知天有多高，龙也不知无极中域到底有多深，虽然也能在其上遨游跨越，但却无法下到深处。据说越往下潜越考验修为，一般海族根本抵不住深处滚水般灼人的魔障之气，因此又有传闻说无极中域通向燃烧着业火的炼狱，只有亘古的业火才能与凡水相抵，倾尽东海也不能浇灭。
　　叶寒华像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稳住心神，再次开口，声音已不似刚才那般沉着：“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不知龙族打算如何应对？”
　　孟萼这个世外之人似乎也对这问题颇为关心，点了点头，目露征询地看向东方时婴。
　　端坐殿上左首的东方觉忍不住打量了一眼叶寒华，从提到明月开始，她的神情明显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却让人很难看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作为东海之主，他对这位叶门主与东海的渊源自然不无耳闻。据说她最先与东方悬结识于游历途中，后又在东方悬的牵线下认识了明月，三人一个是吴门嫡女，一个是东海储君，一个是出身极微的初代野龙，却不问种族不问门阶地彼此引为挚友，并行人间，海内都道是一时奇景。
　　他还知道她十五年前曾借拜会之名强闯无极中域，在听说明月逃遁其中之后……
　　东方时婴拱手正色道：“请诸位放心，此事我族已做好万全准备，我东方时婴在此立誓，倘若魔龙真有出世之日，我族定全力捕杀，绝不容他出海危害人间。”
　　一直神色不定的叶寒华仿佛被这句承诺重重地震住了，其他几位仙派代表纷纷起身还礼之时，她竟端坐不动。目光幽深而迟滞，不知看向哪里。
　　直到被一边的师弟叶玄钧轻声提醒，她才缓缓起身。敛衽拱手，动作一点也没有瞬间回神的慌色，不看任何人，从容得像是挑衅。
　　东方觉左眼青筋一跳，气氛有一霎的凝固，直到叶寒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才起身离席，与水馥一左一右代表龙族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