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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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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海底,珠如星辰,鳞若银风。
幽微银光罩笼着的海龙宫外,一位裙带飘延的礼官正领着一对使女在静静等待。
使女是一对海马化人,双双着了身浅绯色纱衣,颔首垂髻,显得十分娉婷。礼官模样的领者则是龙化人形——化成个隽爽端严的少年,睑上犹有两抹细鳞未褪,十七八岁模样,比使女略高,戴玄玉官帽,腰系近白珊瑚佩,墨衣广袖,随波浮飘。
天色黯下去,龙宫内外珠贝游灯便亮了几分,礼官少年微微拢了拢衣袖。离迎接第一位陆上来客入宫已经过了快三个时辰。
二月初二,两个月前龙族传檄与陆上仙派约定的与会之日。为了迎接陆上宾客,此次龙族安排得极为周详,自入海点没水七丈,每隔七丈列一对海卫,持照夜明珠,从浅海到龙宫,一路迤逦而下,缀出一条游龙似的的荧映明珠道。
又过了半个时辰,水馥映着明珠荧光的眼睛不觉眯了眯,洞庭仙家莫不是被什么事给耽搁了?约定之期将过竟迟迟不到。
陆上几大仙派不和的传闻想来是真的。
陆上修仙门派中,声震外海的有五大派,从东到西依次为吴门、洞庭、白帝、终南和昆仑。东海此次遍邀诸派掌事人,紧邻东海的吴门仙派先到不提,一向有往无来的昆仑仙域也不提,其余几派论远近,白帝在洞庭之后,终南更在白帝之后,而他们赴会的顺序却恰恰相反,这些门派中人远不依近,近不候远,各走各的,谁也不与谁结伴。
结不结伴不管,该来的来齐了就行,现在就差洞庭了。
说起来,东海已有十数年不曾接待陆上来客,仪仗中多是第一次被分派来做礼宾。水馥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疲态,前有明珠道尾,后有两位使女,自己这个身但重任的礼宾之首必须以身作则。
然而明珠道上海卫们尚能一个看一个勉力维持,身后的两个海马使女却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两女比水馥稍幼,平时虽然比其他使女沉稳些,可这一日捱到现在简直快要发僵了。
两人同时抬眼望了望遥入鱼天的明珠道,一个眼神交换,其中一个细细地谨慎地清了清嗓子。
谁知没等她开口,一直肃如入定的水馥微一偏头,温然道:“惭愧,方才我走了会儿神,你们可听见有人入海?”
使女一愣,她们起初是还凝神察听海上动静来着,可那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了,反应过来,支吾道:“回南殿下,应是……不曾……”
“猜也是没有,”水馥好说话地释然了,点点头,回过身道:“虽说约定之期未满不好擅离,不过中相与君上那里也是时候通报一声了,不若这样,我守在这里,你二人回去一趟,传信君上,就说仙家未至,恐须长候。”
他声音清和,忱切而不带丝毫狎昵。两个使女心虚地默默颔首,她们与这位南海来的殿下接触不多,就算听说他一向处下谦和,也不敢给台阶就下,得了这话就走,何况回去传信她俩去一个就够了。
二人正踟躇,水馥似乎看出了她们不安,抬了抬手,莞尔道:“去吧,散散筋骨,晚了君上只怕要亲自来问了。”
两个使女这才放下拘束,敛衽齐声道:“是。”
待离得远了,两人不约而同回头望了一眼,一个道:“南殿下可真好,是不是珊枝?”
被唤作珊枝的点点头道:“是啊,只可惜他是殿下,就算以后留在咱们东海,咱们小小海马也攀不上。”
“什么呀,”小使女脸上飞红,“我就是,就是觉得南殿下没架子,不像那位……”
“呦,敢情你还把两位殿下比了比,”珊枝故意压低声音道,“是南殿下胜了?”
小使女鼓腮瞪眼:“我不说了!”
珊枝忍笑转移了话题,说起自己方才一直记在心里的事:“哎,刚才你注意那位吴门不老君没有,我听说她已经……”话到嘴边,故意一转,“你猜她多大岁数了。”
小使女嗅到密辛的味道,立刻忘了赌气,认真地想了想,道:“人的话,比咱们大四五岁吧。”
珊枝翻了个白眼:“一眼看出来的还让你猜么?”一看离宫门不多远了,遂大发慈悲道,“告诉你吧,她快四十岁啦。”
小使女“啊”了一声,见宫门将近,转脸端出一副拘谨样子,一面低声道:“她用修为驻颜了?她还不是仙体吧,这样不是太耗修为了吗?”
“耗点修为怕什么,我要是有那样的容貌,我也舍不得老。”
“她可是一门之主呀,一心只想驻颜……”小使女憋了憋,又问,“那不老君有没有夫君?她夫君也和她一样?”
“哪来什么夫君,我听说不老君一直惦记着咱们那位先世子呢……”
“……”
小使女还想打听,珊枝正色道:“快别说了。”她眼尖,隔着一层鳞雾,一下子就看到了立在宫门内的那抹白影。
可不就是毫不知情就失了人心,败给了南殿下的“那位”么!
东方觉——东海正主,虽是正主,却因性子冷僻,寒气慑人,让人不敢亲近半分,可惜了一身海内无双的卓绝风姿。
两人心里蓦地一虚。
东方觉负手而立,仿佛一尊冰塑的神像,冷冷地望向她们。他正在权衡着要不要亲自出宫去捉水馥回来,一日之期过了亥时,按理已经无需再等,直接封海就是了,不过凭水馥那认死理的性子,派人召他他肯定不听。
他本就满肚子憋闷,见回来的只有使女,没有水馥,不禁气躁,而这两个使女方才分明在交谈,骤然一副回归正经的样子,让他更加不悦。
东方觉沉着一张脸,睑上银白细鳞仿佛一层冰霰。
“君上,”海马使女凌波敛衽,“南殿下令奴婢……”
东方觉:“人还没到?”不用问,一定是水馥遣这俩回来传信想稳住他。
使女:“是。”
“他打算等到何时?”
“南殿下说,约定之期未满,不好擅离……”
东方觉眉头一皱,他身为东海之主,平日虽然放任些,却很有为君的自尊。陆上大派怎样,道行超凡又怎样,纳请不来是为无礼,无礼即是目无东海。
东方觉:“你们先退下。”两个使女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被他一挥手,“换过。”
不由分说,东方觉一路驰到水馥面前,两个新面孔的使女在后面堪堪赶上,脸上掩不住的急色衬得东方觉整个人愈发沉郁。
明明是个少年,却像个兴师问罪的板肃长老。
水馥像是早猜到他会来,抿嘴一笑,迎了两步恭恭敬敬道:“君上怎么亲自来了?”
东方觉开门见山道:“跟我回去。”
水馥看了眼他身后的两个小龙女,有些讨好地笑道:“也不在这一会儿了。”
东方觉:“一会儿?”
水馥:“唔,一个半时辰吧……君上,这回是咱们有求于人,礼数总要尽力做全。”
东方觉眼中轻蔑一闪就要发作,又听水馥道:“在君上这里是无可无不可,中相那儿让我怎么交待?”语气有些玩笑的意思,东方觉却听懂了。
东方觉出海游历的半年中,龙相东方时婴已将东海诸项事宜一点点交付给了水馥。为了让这个从四海遴选出的继任龙相能尽早胜任君佐,东方时婴耳提面命不可谓不严格,甚至比东方觉在的时候还要严格得多。
身负南海众望,纵然水馥早已经练就出了一副沉稳心态,这些年来也时不时感到郁闷,比较起来,中相对东方觉这个正主是不是保护得有些过分了?
好在东方觉对此也深有体会,一双冷眸难得掺了丝意味,看了看水馥,硬是把火气憋住了。
水馥转过话茬,问道:“中相今日如何?”
东方觉摇头:“比昨日好不到哪儿去,强打着精神露了面,申时歇了一会儿。”
水馥叹了口气。东海白龙近两百年来族丁凋零,上一代仅留下一个三殿下东方徵——东方觉的父王镇守西海,和一个郡王东方时婴抵守无极中域,同时兼任四海中相。这一代原本也有两个白鳞子弟,一个是面前的这位在位龙君,另一个就是中相的独子东方悬。
当年东方徵无意君位,东方觉也还未出世,中相独子便成了众望所托,可谁知那位世子竟无缘无故突然失踪了!
东方悬失踪十几年杳无音信,龙族曾多次打点陆上诸派共同寻找,翻遍了宇内,就在各界几乎认定他是抛却了尘寰,飞升上界的时候,失踪了十六年他竟被发现埋在东海之滨的一处红棘林下,成了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头颅被砍下搁在一旁,血肉五脏腐烂殆尽,坚硬的白鳞盔甲般裹着庞大遒劲的脊骨——这样一具雄龙尸体除了那位天之骄子东方悬,再不可能是旁人。
龙骨现世,震惊海内,一时龙族诸众都激愤异常,和激愤伴生的则是自危。
据说早年有一龙族修士化身凡人上岸交游,在吴门一带逗留时,发现有人竟在议论抽龙筋炼系魂锁,挽救新死之人的法子究竟可不可行,个个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吓得这位龙修再也不敢随便向人露身份,匆匆结束交游回了海底。
时隔多年,期间虽然也有过几位龙修无故殒命,筋脉不全的无头案,但因为那些龙修道行稀松,且大多独来独往,没什么世情牵扯,为他们出头的声音响不多久也就稀疏了。
直到不久前东方悬尸骨现世。
尸身上筋脉残迹全无,“抽筋系魂已经有人在实践”这件事总算引起了整个龙族的重视。
能够猎到东方悬,说明行凶者修为极高,敢将尸体埋在东海之滨,说明这人胆略过人,这样的人世上可没几个。可以确定的是此人必定出身仙门,这便是东海这次请来陆上诸派共同议事的原因。
一念及此,水馥一直挂在脸上的那股亲和黯了下去,他沉声道:“君上,现在不是争意气的时候,你回来还没好好休息,中相身体不支,明日召会众门主还需你在一旁帮衬,不早了,先回去吧。”
东方觉若有所思,闻言只道:“我不累。”仰头望了望明珠道,还是没有动静,“阿馥,”他突然问道,“你我一样,从没见过我这位堂兄,他遇害一事,你怎么看?”
水馥想了想,道:“在南海时听我父王说过,先世子少有贤名,修为过人,谁都没想到他会……”
东方觉纤锐的嘴角勾起一丝惨笑:“意外吗?若你去陆上走一遭,恐怕就不会这么意外了,”结满冰霰似的脸上浮起仇意,“陆上仙派眼里,凡人之外的众生,得道的一律归为妖邪,他们向来认为所谓龙族不过是蛟妖之国。卫道之士以除妖为业,猎龙取筋口口相传,人人垂涎,只不过苦于无处下手……”
半年前,东方觉方满十六,东方时婴深觉他孤僻有余,亲下不足,唯恐他就此定性,故而让他提前离海历练。龙族三百年前定下的规矩,王室嫡子必须经历至少四年的岸上历练,而储君更多两年。每一任龙君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的六年中必须遍访海陆,交游天下,沐日光月华,识寰宇风物,借以提升修为,开拓胸襟。
但东方觉似乎是个例外,离海半年,他自问所见所学有限,勉力开拓的胸襟都被不平不忿塞了个满满当当,交友无数不过淡如水,结怨的只怕还多些,不过他没那个心思去记。
水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答。东方觉一向对人间仙派兴致泛泛,过去半年极少的几次鸥鹭传书说的都是些风物见闻,几大仙派据说他一个都没去拜会过。
这次东方悬遇害,只会让他对陆上仙派怨念更深。
“这些你都对中相说了吗?”水馥想了想,问道。
东方觉回视了他一眼,黯然。见他这幅样子,水馥大概猜到了东方时婴的反应。
东方时婴对东方觉不愿接触人族这种魔障似的态度其实也有些矫枉过正,每每东方觉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人的恶感,总要遭到一顿申斥。水馥很怀疑这样强行掰正用处有多大,他怎么觉得有些适得其反。
“阿觉,你也知道,”水馥宽慰道,“中相对于此事的考虑比我们只多不少,只是如今向众仙派求援是唯一的办法,敛泉已成,这样做不是因为信任他们,而是为了借他们的手找到杀害先世子的凶手。”
水馥很少对东方觉直呼名讳,只有在偶尔推心置腹的时候。阖族濒衰,又罹祸殇,这些年来,比起君臣,他们更像是一对守望相助的兄弟。
半晌,东方觉点头:“我明白。”
话音未落,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两人同时感到周围的水波猛地一荡,抬头一看,只见明珠道上光点簇聚,一股力量陨星似的穿水直下,将整串明珠一捋到底。
水馥迅速将东方觉护在身后。
那股力量强劲得很,重锤击水般震得几里之内都波荡不停,饶是东方觉和水馥修为过人,没防备下也随波晃了晃。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来者已经穿过了明珠道,一路直逼过来,东方觉先一步闪身上前,水馥立即反应过来,追了上去,一记波阻打出,来人如箭去势,稳而准地定在了他们身前七尺之外,近百颗明珠追在他们身后,逆光望去,长而褴褛的衣袖袍带因为没有刻意收束,在水中翻飞,活像只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大乌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