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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优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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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河按住太阳穴,满脸懊丧:“是我无能,连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办法保护好。”
他疲惫地靠在座椅上,“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拼命地把她才几岁大的儿子塞进了那条偷渡的飞船。”
夏河的眼里泛起一层浅浅的水光,但也许是并不想将脆弱的一面展现给一个后辈,那水光只是一闪,便消失了。
这么多年来,又何止夏河一人,多少沉甸甸的思念,多少分离的苦痛,发生在帝国各个角落里,又有多少此生不得见的人们,在午夜梦回里痛哭失声呢?
“有一段时间,帝国和独立区恢复了通讯......”夏河沙哑道,“我欣喜若狂,终于联系上了,但是接通讯的是她儿子,她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仿佛昭示着某种结局。
荀问低声地抚慰着这个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老师。
荀问叹气,“那么夏老师,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谢谢你,荀问。”
夏河很缓慢、很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一次性倾吐完这多年的郁结。
“我把她在独立区的地址给你......今年他的儿子毕业了,他叫夏未雪,他要加入帝国的研究所了,估计是不会再回去了。”
夏河无声地按了按泛红的眼角:“就她一个人在独立区,得有多孤单......我希望你能把她的骨灰带回来......至少不要让她......客死异乡。”
荀问郑重应诺。
“我差点就死了,”荀问说,“我刚刚出发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自由革命军的残兵。”
“我乘坐的机甲被量子炮击毁了,然后一直陷入了昏迷,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活着到独立区的,可能最后夏河团长派来了人救了我一条小命吧。”
“但是一直有一个困扰我多年的疑惑。”
阿雪静静地看着他。
荀问的棕黑色眼睛被阳光渲染的如同琥珀一般晶莹,他瞳孔中闪过一道狠厉的流光。
“我到独立区的时候太狼狈了,甚至没有人认出我是帝国人,我是作为拥有特殊才能的难民被接受的。”
“更重要的是,”荀问冷冷一哂,“我到达独立区的第二日,帝国就发布了我叛逃的通知,我的父母在各大帝国媒体上都发布了断绝关系的通告。”
阿雪喃喃道:“和主人一模一样。”
“不。”
“不是一模一样。”
“陆敢先他当时还是有职务在身,至少定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是没有问题的,而且现在帝国和独立区关系敏感,叛逃罪虽然太重,但是还是有把柄可抓。”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职务在身,也是因此夏河团长才会来请求我,因为我确实是当时第一军团唯一能去做这件事的人了。”
“而且那个时候,帝国已经承认了独立区,并且是‘离散亲人重聚计划’的发起人,我是通过申请这个计划的参与人而得以去往独立区的,走法律程序的话,我没有任何问题。”
“那个计划的主持者,就是杜良朝。”
荀问抬起眼睛,眼底暗流涌动:“那么,为什么杜良朝要针对我呢?”
“我才刚刚入伍,在第一军团什么都算不上,仅仅因为我是夏河一派的人吗?杜良朝要动,也应该是动有一定影响力的人。”
“而我,或许是杜良朝最坏的选择,我出身帝国贵族之家,针对我所要面临的压力要远比无依无靠的平民大得多,却在他的敌对派系里面并不重要。”
“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逼迫杜良朝不得不对我下手的理由,而我一直想不明白。”
荀问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你知道你们家主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吗?”
阿雪迟疑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是皇帝要对主人下手。”
“那为什么要对你家主人下手?”
荀问十指交叉,抵在下颚处,语气悠悠:“你家主人也就看上去精明,其实还挺好忽悠的,又是个没有结党的孤将。虽然军事才能突出,却是在边境各星球连轴转,几乎没有培养私兵的可能。”
“这样一把好用的刀,为什么要被放弃?”
“你们在聊什么?”
荀问转头一看,陆敢先打着哈欠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头发凌乱,东一撮西一撮地翘着,眼睛半眯未眯,积起一片淡淡的雾气,眼眶微微泛红,声音被泡得软和极了。
看样子是小睡一觉刚刚起来。
荀问的声音瞬间柔了八个度,翩翩风度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彬彬有礼地道——
“还睡得好吗?我们在楼下说话没吵到你吧?”
阿雪:“......”
不是,我怎么就那么气呢?
陆敢先回了荀问一个笑容,摇头示意没有被吵到。
“你先上楼洗把脸吧,清醒清醒,”荀问提建议。
“好啊。”陆敢先应下,就往客厅旁边的洗漱间走。
荀问状似若无其事地说,“新毛巾还没送过来,你先将就一下用我的吧,蓝色的那条,放在楼上,左手边的架子上。”
陆敢先点点头,对荀问和阿雪几乎定在他身上的凝视浑不在意。
陆敢先一走,荀问就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家用的都是高级隔音墙。他打开房间门的时候,我听见声音了,他确实什么都没听到。”
阿雪说:“荀问先生。”
荀问一个多的字都欠奉:“说。”
阿雪冷冷说:“我发现你对待我的主人与他人相比格外不同。”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只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毕竟那人对荀问的仇怨虽然不至于到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但是绝对很乐意给荀问多添一堆麻烦。
谁知道竟然好像是真的?
“当然还是会不同的。”
阿雪紧紧地盯着荀问:“为什么?”
荀问冷哼一声说:“对老同学的优待。”
荀问很喜欢陆敢先脸上的笑容,失忆后的陆敢先单纯而温柔,他的笑容是真正不掺带杂质的,是为了笑而笑。
而人总是会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或者说,失去了的东西。
也许,他只是不想一个见证过自己过去的人,看到他现在这幅样子吧。
陆敢先立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捏着手里那条属于荀问的蓝毛巾,心里转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脑子好像被蒸发了似的空荡荡,最后一个念头缓缓浮起——
荀问这人怎么回事?还要强调一下毛巾是自己的,根本下不了手!
他打湿了毛巾又拧干,毛巾粗糙的触感刺激着陆敢先的皮肤,陆敢先使劲地拍了几下脸,从镜子里面看到了自己脸上的霞云。
陆敢先直接拿凉水冲自己的脸,也不敢再拿荀问的毛巾擦了,顶着满脸湿漉漉的水迹就出去了。
陆敢先下楼了,他与荀问对视,两人同时露出一个疏远的了礼节性笑容。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试图用疏远来压抑心中某种不明来由的好感,一个心思复杂,有所追寻,又不敢靠近。
就好像新生的火焰第一次看到海洋,极夜里的冰山第一次迎来了天光。那是一种看到自己闻所未闻的风景时会产生的惶恐和迷茫,又不由自主地好奇地一探究竟。
最终,不是不惜一切地互相靠近,就是心照不宣地各自逃亡。
陆敢先洗完脸下楼,环视四周发现只有荀问旁边才有空位,只好在荀问身边坐下了:“你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荀问耸肩:“我只是在说一个有关我的猜测。”
“什么猜测?”
“我怀疑,我被判叛逃罪,和你有关。”
陆敢先蒙了一瞬,“啊?”
不知道是不是在室内会让陆敢先放松一些,这下他倒是没有保持距离,凑近了荀问的脸,问道:“怎么说?”
陆敢先也是一副老天爷给的好皮囊,皮肤瓷白,乌眼乌发,五官实际上是有点偏女性化的,用“漂亮”形容比用“帅气”形容要合适的多,他生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嘴角挑起的弧度也总是与寻常的笑意有区别,因此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带一点勾人的味道。
这其实是一副无时无刻不在诠释着“风流”的多情浪荡相。
现在他坐在荀问的旁边,侧过脸来说话的时候凑的近了,微微振动的空气就会温温柔柔地与荀问脸上的肌肤相互碰撞,仿佛还能带来一点属于人的气息和温度,从荀问的角度,甚至能看到陆敢先睫毛在微微颤动时的每一个角度,能够看到落地窗投过来的阳光在他白皙的脸上落下光斑。
仿佛荀问很久以前见过的被阳光熨过的海风,又好像第一次驾驶着属于自己的机甲俯瞰云层,给人目眩神迷的神奇和瑰丽,使人赞叹、爱重和痴迷......
荀问侧了侧头,脸微微红了。
陆敢先这个人,生的很迷人,更确切的说,是诱人。
荀问在学生时代,也曾因为陆敢先这张极对他胃口的脸蛋悄悄关注过他一段时间的。
但是这点小小的暧昧并未上升到更高的层级就被掐死在萌芽中,学生时代的陆敢先总是沉默寡言,难以接近的,除了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夏未雪,几乎没有人会试着接近他。
而荀问,当年抱着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去偷偷搭了几句讪后遭了冷脸,便也不再多做尝试。
荀问一时间思绪纷繁,他眨了眨眼,笑着不再说话了。
陆敢先立刻明白这是不能说的意思了,也跟着闭了嘴。
荀问适时地转移了话题:“陆敢先来之前已经是少将了吧,”他夸奖道,“真的很厉害。”
阿雪快速作出判定,这个不在回避范围内,便插话道:“对,就在去年年初,伯特莱姆大捷以后升为了少将。”
“本来是要召回首都星的,后来因为边境比尔星还有些善后工作,一直待到了今年。”
召回首都星?
陆敢先脱口而出:“难道之所以要把我这么快的提拔到少将,就是为了......”
四周刚刚回暖的气氛又沉寂了下来。
荀问安慰道:“放心吧,独立区有我在,皇帝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荀问品了品这句话,觉得有点暧昧,但是又不能说这是答应了别人的要求,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陆敢先心不在焉地回了句“谢谢”,就起身离开了。
陆敢先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兀自陷入了沉思。
陆敢先静静地坐在地上,整理思绪。
人工智能阿雪,他确实是目前为止最值得信任的了,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精神波动是和阿雪相连的,这个人工智能的所有权限——包括勒令他自行销毁的权限,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荀问,也是帝国第一军事学院毕业,同样也是被处叛逃罪,来到了独立区,目前在独立区的身份不明,但是和阿雪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
阿雪那句话说的没错,作为人工智能他受限颇多,某种意义上,他的目标和话语,都是代表着过去的自己的意志的。
那么过去的自己选择了相信荀问,现在自己除了相信他,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但是,不安的达摩利克斯之剑总是高高地悬挂在他的心上,陆敢先讨厌被掌控的感觉,更讨厌无能为力的感觉。
最让陆敢先好奇的是,如果过去的陆敢先也是这样一个无法忍受被动处境的人的话,对于曾经的陆敢先来说,荀问到底占据着一个什么位置呢?
将失忆后的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一个普通同学手中,好像不是自己会做的事情呢?
第二天早上,荀问来敲陆敢先的门。
“我已经给你办好了独立区的身份认证,”荀问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圆片:“这个是人脸模拟器。”
荀问解释:“你的脸太出名了,我不可能身份认证上用你自己的脸,就直接用数据捏造了一个。”
“你如果要外出,很多事情需要通过身份认证,我在模拟器里存储了我捏的那张脸的数据,混过身份验证应该没有问题。”
陆敢先道了一声谢,附赠了一个笑容。
“真的谢谢你,”陆敢先这句话说得很真诚,“其实以我们俩的关系你完全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的。”
荀问心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快,但是这一丝不快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快得荀问自己都未曾捕捉到。
“如果有我能回报的地方,我绝不推辞。”陆敢先郑重地说。
陆敢先自以为很隐蔽地扫了一眼荀问,顿了一下道,“那我就出门看看了,我会尽早回来的。”他接过小圆片,脚步又快又轻。
不久就传来了门关上的声音。
他离开了。
“他在刻意为我们提供交流的空间。”
荀问循声望去,阿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陆敢先一直是一个很善于体察别人的情感和诉求的人。”
荀问没有对阿雪这一番评论发表任何见解,只是静静地望着被关上的门发呆。
“上次,”阿雪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问出了口,“你说你到独立区来,不是为了过日子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确实我本来来独立区的目的是为了夏溪,可是又被迫留在了独立区。”
“逮捕令下达的十分迅速,夏河他们来不及撤下了。而我的贵族父母.....”
荀问嘲讽地笑了,“他们在得知逮捕令的时候就公开宣布和我断绝了关系。”
阿雪哑然,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没办法回帝国了,夏河在和我取得联系以后,就给我指派了秘密任务。”
荀问笑了一声,嘴唇微动,做了一个口型。
阿雪读懂了。
荀问对他说的是——
“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