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一生》筐豆

13、 0011 有鸟将鸣

　　“有鸟止于阜，三年不飞不鸣，是何鸟也？”一直安居于中书舍人，被人传为每日沉迷在与夫人的琴瑟相和、举案齐眉之间的南宫书突然站了起来，摇头晃脑吟道。
　　“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南宫书走到中央，锊开长袍，跪拜奏道，“臣请同太子殿下的奏请。殿下鲜少举荐，今日一荐，定是连木公子有可取之处，臣请陛下准奏。”
　　“三年不鸣，鸣将惊人？”皇帝的目光紧紧盯住南宫书，又转到连木身上，最后落到了宁期墨身上。
　　“臣亦请陛下准奏。”思度良久的南宫荣终于站起身来，跪下叩拜在皇帝面前。
　　“臣亦请陛下准奏。”看着大哥起身，南宫熙亦紧紧跟随，锊开官服，跪下叩拜。
　　皇帝的脸色已不若眼前凌厉，却是眯了起来，盯着那两名粉衣的女子悠悠问道：“那么，淑和郡主意下如何呢？淑静郡主还是决定抗旨么？”
　　用到抗旨二字，众人只觉一阵寒意。扑通一声，又是一人跪倒在面前。
　　那如同弱柳扶风的南宫苏娴听到皇帝的质问，便急急地离开座位，跪了下来，她那原本就病容微白的脸显得愈发憔悴，咬了红唇，急急不停地叩首道：“皇上恕罪，姐姐只是一时受宠若惊，所以才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皇上，您的封赏南宫家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敢抗旨。”苏娴瘦弱的身子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单薄，她不停地叩首，不过几下，额头便隐隐有了血丝。
　　宁期墨心疼地拉住她，把她拥在怀里：“娴儿，你要注意自己身体。”
　　南宫堇色看着那憔悴如斯的妹妹，一双秋水黑眸含着泪看着她，她低下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堇色请皇上恕罪。堇色谢旨。”
　　“淑静不是说己无功绩，家亦无功绩，无法受朕之封赏吗？”皇帝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话语间却依旧有些不满地说道。
　　“皇上，”身边千娇百媚的皇后开口了，“皇上，臣妾腹里的龙种不就是功绩吗。”
　　皇帝转过头看着那隆起腹部，浅笑晏晏的皇后，也不由得大笑起来：“是啊，皇后说得真好。皇后为朕育有一子，如今又有身孕，这就是功绩啊。”
　　“堇色、苏娴还不谢恩。”南宫珏儿一句话，便让南宫家一次将两个封位收入囊中。
　　“儿臣谢谢父皇。”宁期墨扶着怀中的苏娴便要一同叩谢。
　　皇帝又将目光转向独自在风中跪得凄伤的纪离湮：“淑和郡主呢？”
　　连木急忙膝行几步，跪近自己的姐姐：“姐姐，连木是真心喜欢淑静郡主，请姐姐成全。”
　　纪离湮神色忧伤，看着自己的弟弟，还有身后佳人在怀的表哥，以及席上笑得妩媚的皇后，她凄伤一笑，然后重重地叩首：“湮儿知错了。请舅父恕罪。”
　　无月的夜空之下，冷风啸声地吹过，喋喋复复的宫灯被撩动得互相撞击着，将这宴席的光亮也撞得一隅光亮，一隅倏地黯淡。每个人的神色互相看不清楚。只是在那片热闹的杯盏交替之间，几滴脸颊滑落的水轻轻地，滴地一声掉了进去。迅速被吞噬，沉入不见。
　　这一夜，有很多变故。这一夜，南宫家多了一位郡主和一位良娣。这一夜，太子宁期墨求得了两个封位。这一夜，下起了秋夜的一场暴雨。
　　雨水不停得落下，冲刷掉默不作声中掉下的眼泪，又不停地冲击到每个人的心上。
　　“娘娘，别等了。今夜雨那么大，太子殿下可能不会过来了。”侍女轻烟为林不悔披上一件披风。
　　自从那一夜的中毒之后，太子殿下就再没有在比翼苑过夜过。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曾经书写的比翼苑二字似乎也被这不停的雨冲刷得再也看不清楚。
　　“姐姐！”连木追上黯然离去的姐姐，她的衣裳全都湿了，可是却不肯打伞。连木握着伞，站到姐姐的身边。
　　“姐姐，你全身都湿了，跟我回去吧。”连木把伞完全移到纪离湮的头上，自己全身都站在那倾盆而下的雨中。
　　“姐姐，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可以辜负你对我的关心，我只是……”连木看着那样默不作声一张脸煞白的姐姐，只觉得心中作疼。
　　他一把扔了伞，抱住那个不断踉跄向前的身影：“姐姐，连木会一直在你身边。连木爱的永远是姐姐。”
　　被弟弟抱住无法迈开脚步的纪离湮闻言顿了一顿，她低头看那双环住她腰的手，她把手缓缓扳开，然后转过身，看那个一身湿透的人。
　　“你以为，你以为姐姐是害怕你离开我吗？你以为，你以为我是害怕你更爱别人吗？”
　　纪离湮看着那个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的身影，在雨中凄伤地笑了，眼泪不断地涌出：“纪连木！”
　　“纪连木！”
　　纪离湮狠狠甩了纪连木一个耳光。
　　“纪连木，你是腊月所生，今年十四，你才十四岁！”
　　纪离湮再甩纪连木一个耳光：“纪连木，你的娘亲早逝，生父不明。可是你的长姊我还在！”
　　“纪连木，长姊如母，我还好好活在这里！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独自去上战场！”
　　“纪连木，你明明知道皇帝太子皇祖母所有人全部都不待见你，你为什么要去他们面前争取！”
　　“你明明知道的，他们什么也不会给你。”
　　“你明明知道的，他们只是利用你。”
　　离湮一次次打着弟弟，举起的手却越来越无力，眼泪不停地从眼眶中溢出。声音也已经是抽泣不止。
　　连木站在雨中，让姐姐一个又一个地甩着耳光，看着她的手慢慢没有力气，扬起的手在颤抖，身体慢慢软下去，他紧紧把她拥入怀中，什么也不解释，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紧紧抱住她，下颚抵住她的长发。眼泪顺着雨水一起滴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啊。”
　　“为什么你要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为什么你要去迁就他们，为什么你要接受那些官职，那些利用。”
　　“我明明可以的，我可以照顾好你的。就算牺牲所有，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纪连木抱起怀中哭泣呜咽的姐姐，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带她回家。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穿了单衣的女子推开门走进回廊。
　　雨从回廊的琉璃砖上不断落下，像止不住的眼泪。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显得遥遥欲倒，仿佛随时可能被吹走。
　　走过环绕叠复的回廊，有一扇木门，轻轻推开，那边是一园的花。
　　“小姐。”正在雨中移动花盆的胭脂赶忙走了回来，拿起准备好的披风，为南宫苏娴系上。
　　“小姐，如今太子在这过夜，您怎么还是半夜起来了。”胭脂有些嗔怪地说道，就这样穿着一件单衣走来，不知道会不会又着凉。
　　“我担心花。”南宫苏娴对胭脂笑笑，这个丫鬟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心地善良，一直不曾多事，跟着她不受宠的主子也受了许多委屈，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从来，都如同是一个姐姐般地呵护着，关心着她。
　　“小姐放心，你看我都叫下人把花搬进来了。只有这盆，是少爷新送过来的，所以放在外面，差点忘记了。”这个病弱的小姐一直就是平淡的性格，什么也不会多说，默默忍受所有人的欺负。
　　可是，却那么善良。记得她被遗弃在街上，差点被饿死，是那个病容憔悴，瘦弱得风似乎也能吹倒的小姐带她回府。为了求得二夫人同意收留她，小姐在二夫人的房门外跪了一夜，差点就死了。还有许多许多，小姐从来没有把她当过丫鬟，当过奴婢，一直那样信任她，依赖她。
　　而她，什么也不能为小姐去做。就连小姐未满及笄，就要嫁入太子府，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跟过来，继续为小姐煎药，为小姐磨墨。还有，守护小姐宝贝的这些花。
　　“哥哥什么时候送来的？”南宫苏娴那苍白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神采，她的双眸也许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这么明亮过。
　　“是今天下午。小姐和太子殿下入宫后不久，少爷便到了别院的后门。”胭脂看着提起少爷就神色好转的小姐，轻轻叹气，好不容易等到少爷回来了，可是，小姐却受了太子的宠爱，与少爷依旧没机会相见。
　　“他，有说什么吗？”南宫苏娴的脸暗淡下来，她伸出手，去摸那盆新来的花朵。娇艳的花瓣，经历了雨的冲刷，似乎更加倔强，在夜色中悄然开放，美得动人。
　　胭脂轻叹一声，递过丝帕给苏娴，看着小姐如同往日一样细细把少爷送来的花上的雨滴也擦拭干净：“少爷说，让小姐好好珍惜太子的宠爱，也让你劝劝堇色小姐，说纪家的连木公子是个好人，不要错过了这段良缘。”
　　“良缘？”苏娴在黑暗中手轻轻一顿，她看着眼前一盆盆的花幽幽说道，“这世间，又有几双几对人能够真正抓住自己的良缘呢。”
　　暗夜中风声如泣如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前等待的人，用剪刀剪掉那烧焦的一截灯芯，又轻轻放回灯罩。
　　回过身，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今天很漂亮。”他依旧是初识时的模样。对着她温柔的笑。
　　“你很久没有穿过粉色的衣裳了。”他走近她，轻轻用手抚摸她的长发。
　　“是的，你走以后，我就再也没穿过粉红的衣裳。”她看着那个魂牵梦萦的人眼泪忍不住就要掉出来。
　　“那今天怎么穿了呢？”他笑了，眉眼轻轻地弯着，“我的堇儿长大了，都及笄了。”
　　“我希望你看到我，希望你看到我最漂亮的时候。”堇色看着自己深爱的男子，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她扑入他的怀中，“王衍，你说粉红色给你温暖的感觉，你一个人在崖底会冷吗？”
　　漆黑的夜，尚未及笄的南宫堇色抱着一个包裹等待在枉然亭中，她翘首期盼，等待与她约定的少年过来。夜风袭人，她冷得抱紧了自己，却只看到那边走来一个她熟悉却不想见到的人。
　　“王衍死了。他掉下悬崖了。堇色，跟哥哥回家。”
　　南宫堇色突然睁开眼，夜色漆黑，雨还一直没有停。她坐起来，取出怀中一直不离身的发带，那是她送给王衍的，也是这根发带让她死心的，因为他说过，他死也不会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