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鬼(二) ...
-
柴火燃烧着,时不时爆出噼啪的火星。
院子的几扇木门被那男人徒手拆了下来,在楚谨言突突直跳的眼皮下变成了用来取暖的木料。鬼气的一个倒仰,从土里冒出半个脑壳,占据了最暖和的地方后一直默默用眼神谴责他。
楚谨言和那人面对面坐着,橘红色的火焰让他们的面部轮廓都柔和了一点。他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人穿着的并不是纯黑的袍子,上面用金线滚着青莲,一派雍容华贵的作风。
他熟悉那料子和那花纹,因为他床单下那件被盖的严严实实的白袍上也是这般。
那就是熟人相见。
楚谨言的眼底印着跳动的火苗,见那男人只是非常矜持的等着他开口,他斟酌了一番用词:“如你所见,我脑子似乎出了点问题,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他定定的瞧着那个男人,希望他窥探到几分话里的含义,好歹做个自我介绍,别像个讨债的一样只顾着盯着他看。
男人仔细的看了看他裹着的被单,笑道:“还真是脑子有病。”
楚谨言:“……。”
约莫是楚谨言带着控诉的眼神看的他终于不自在了起来,他虚虚的靠着墙壁,脸却别了过去:“我叫沈观郡。来此地……找我的佩剑碎片。”
“目前的形式太复杂,你失忆了倒也是一件好事。”沈观郡伸手往火堆里多添了点柴火,“我们以前算得上朋友。如果你还愿意信我,那就天亮之后和我一起行动,我在路上再和你讲点别的。若是你不愿意,那我这里有些碎银,你拿去随便安身,也没人会难为你了。”
鬼对着沈观郡啐了一口,仿佛那熊熊燃烧的木材是从他的棺材上揭下来的。他不久前才发现沈观郡似乎看不到自己,潜心修炼十五年结果死成了普通幽灵的事实把他打击的不轻。
所有的恼怒一腔情愿的迁移到了沈观郡身上,于是他十几分钟前对着劈门砍柴的沈观郡又是鬼脸又是挑衅,滑稽的像个独角戏演员。
“你打算怎么决定?”沈观郡问。
他坐姿不算端庄,翘着二郎腿坐在红漆剥落的木椅上,语气再平淡不过。
可楚谨言嗅出了一丝什么,只要回答了“想要安稳的活下去”,有些他熟悉的东西将从他的后半生退出,包括面前坐着的那个男人。
“横竖我身上也没什么值得被骗的。”楚谨言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如果一句形式复杂就可以吓得我夹起尾巴做人,那哪儿都是不安全的。”
鬼默默的把自己从土里捞了出来,期间有一只松掉的左腿被卡在了地里,于是他只能像是拔萝卜一样捏着膝盖把它往外拔,不多时就把自己全须全尾的重新组装好。
他松开自己在腰上绕了七八圈的白色腰带,麻溜的飘到屋顶上打了个绳结,把脖子往里面一伸,保持着吊死的姿势安详的合眼了。
楚谨言看着自己脑袋上方随风飘摇的灵魂,心悦诚服的觉得他自暴自弃的模样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你睡一会吧。”沈观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可能是有些倦了,话语尾调里夹着一些不自知的鼻音,“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雪谷连闹鬼这件事都赶不上热乎的,估计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出来折腾。今晚我守夜。”
有的,只是修为不够又无恶念,蹉跎了十几年还以“能被人看到”这种吓唬小朋友的手段为鬼生目标。
楚谨言在心里默默反驳,目前就吊在我们头顶,睡姿略奇葩。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靠着墙合上了眼睛。火堆燃烧的温度一阵阵的烘烤着身体,呼啸的寒风也被严严实实的挡在了屋外。
和人争论今晚谁守夜是个浪费时间的问题,他一介脑残...…不,一介伤患当然不会拂了别人的好意。来日方长,这份人情他会以后还上。
躺了两个月的身体也确实没有多少精力供他造作,没过多久,他便沉沉的入睡了。
*
楚谨言在跟着身前的人走一条长长的道路。
身侧人来人往,统一穿着有着红色蔓草纹的黑袍,步履匆匆。楚谨言好奇的看了看,下一秒便撞上了面前骤停的人。
“教主,那孩子我带来了。”
楚谨言悄悄的从那人身后望去,面前站着的男人染着几分霜色,眉头皱出几道深刻的沟壑,但强行要拉出一个笑容给他看。
可能是面部表情太久没有动用到“笑容”这个东西,一时调取不出来,男人的嘴角抽抽了几下,活像牙疼一样摆出让人愉悦不起来的神色。
发觉到自己没有“笑”这个天赋后,他马上收起了抽筋的面部肌肉,“观郡呢?我不是让他来照顾一下新来的孩子吗?”
“少主他……”那人小心翼翼的揣摩了一番教主的脸色,终于在后者越来越黑的表情里轻轻的补上后半句,“他上课掏鸟蛋被先生罚了,这会还在房内抄书吧”
“真出息。”教主冷哼一声即将发作,对上楚谨言充满好奇的眼睛之后又强行缓和了语气,“以后你就是东殿的人了,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去问沈观郡,让他带你熟悉熟悉。”
教主说完这话,像是终于完成了某个任务般松了口气,迈着步子离开了。楚谨言被人领去找只存活在对话中的“沈观郡”,从教主的背影里琢磨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滋味。
“教主的夫人去的早,少主又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犟脾气,他一直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你也不要觉得自己被冷淡了。”那带头的人爱碎嘴,两三下就把话题扯远掰碎,听的楚谨言开始不由自主发起了呆。
“……少主也没什么玩伴,除了一起上课的少爷们,一个人呆在这地方也挺无聊。现在有个小孩子陪他玩也挺好。”
楚谨言悠悠的想:就不知道是去陪他玩还是给他玩的了。如若真是个桀骜的少爷脾气,那两个人估计就得打起来,也不知道教主听到消息之后又得是什么牙疼表情。
“到了。”
那是一座单独的宅院,曲桥水榭幽静万分。湖心亭中间设了一张白玉桌,上面堆满了书卷。桌边坐着一个撑着脸颊发呆的孩子,时不时动动手中的笔在白纸上鬼画符那样蹭出几个染着墨色的曲线,算是写完一字。
“少主,这位是...…”
“楚谨言。我知道,你退下吧。”
那孩子只是拉长声音应了一声,分了个兴致缺缺的眼神给他们。他身上穿的也是黑袍,只是用红线绣着逼真的青莲,将开未开。
那人欲言又止,随后给楚谨言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弓着身离开了。那掺杂着犹豫和怜悯的面部表情实在有些眼熟,他忙里偷闲苦思冥想了一会,最后终于想起那分明是上坟的沉痛姿态。
楚谨言:......。
“你会写字吧?过来,我考你几个字。”
男孩抬头看他,他有着一双杏眼和高挺的鼻梁,如果不是喜欢用鼻孔去看人,那大概就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了。
他在桌上随便轮了一圈清场,高高堆起的书堆又给他推的摇摇欲坠的悬在半张桌沿上,压住了一张崭新的宣纸。
“喏,在这写沈观郡。三点水的沈,观澜的观,郡玺的那个郡。”
楚谨言坐到他身边拿起第二支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白纸的首段工整的写下三字。金钩铁划,和旁边那张鬼画符一样的宣纸一比,简直可以当成字帖。
“还行。就是写的太整齐。”沈观郡轻轻敲着桌子,“那我再考你几字。”
楚谨言冷哼一声,“你只管说,要是我写的没你好看,我也不呆在东殿了。”
“哪儿那么严重呢……你就写......僵尸,又称移尸、走影、走尸。多步履缓慢而惧阳光,出没于子时之后寅时之前。由已死之人还未咽下的最后气息为核心,无生前记忆,低智。”
这噼里啪啦还拗口学术的一串话砸的楚谨言一懵,他尚未接触过这种东西,不由得对沈观郡高看几分,觉得他是个人模狗样的绣花枕头,至少那层皮囊长得不错。
片刻后,他似笑非笑的停下笔,吹干了纸上的墨迹:“我说沈观郡...…你这是考我写字呢,还是罚我抄书呢?”
被揭穿了的沈观郡也不恼,大大方方的抽出书堆中的一本,翻到那做了记号的一页指给他看。他的书如同刚买一样崭新,除了封面上写了名字之外,那剩下的零星墨迹就是在纸上画的小人。
三个小人,其中一个拿剑,一个执扇,最后一个像跪坐在地上那样,矮了三分。
“没让你看画,看字!”沈观郡略带恼羞成怒的低声说。
于是楚谨言又把视线挪到密密麻麻的字上,一片“之乎者也”白的干干净净,充分解释了沈观郡是怎么挤出上课时间,争分夺秒的对着书本边角乱涂乱画。
等到他把这页书看的差不多的时候,终于在最后几行找到了沈观郡刚刚背的几句。
“喏,从这一行,一直抄到这一页。”
沈观郡屈尊纡贵的给他磨了墨、拿了沓厚厚的纸,把书翻得哗哗直响,终于大发慈悲的停在了某一页。
“你怎么不说让我把目录抄到尾声。”楚谨言几乎被气笑,“你的罚抄怎么我也要陪写”
沈观郡再次把头埋进书堆,投身新一轮的鬼画符事业。他笔走游龙,经验丰富的抄完了手上的一行,“你以后就得和我一起学了,那老头脾气麻烦,动不动就罚人抄书。你就当先预习起来吧,横竖我也没时间给你讲东殿的事情了。”
楚谨言被他的那句“提前预习”打动,低头抄了几页,在默背着僵尸分级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你不是上课掏鸟蛋才被罚的吗?你活该啊。”
“扯。”沈观郡马上抬头反驳,语气激烈的仿佛在驳斥污蔑,“上课掏鸟蛋那是刚入学才干的事!”
他豪情万丈的一拍桌子,积压已久的书卷终于松了口气似的滚下桌面。
“我掏鸟蛋的时候突然上课了,手滑没拿稳,那蛋掉先生头上了。”
“……你抄的这个是我的作业。我抄到现在的礼节卷才是这次的罚抄。”沈观郡抖了抖自己画了半天的白纸,指着上面的一条曲线说,“上课不得喧哗、不得无故离席、亦不得追逐打闹。”
楚谨言仔细研究了那一串线条,看出的唯一规律就是“都很难看”。他脱口而出:“你居然觉得这是字”
沈观郡和楚谨言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觉得对方真乃人间难得一见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