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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鬼(三) ...

  •   “……故走影多为低等魔物,不足为虑。”

      楚谨言晃了晃已经抄僵的右手腕,终于把这本堪比凶器的书囵吞抄完。他抬头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橙红色的波光被微风打散,折射出零散的光斑。

      沈观郡的宅院和他本人大相径庭,无处不透露出一种雅致的夕阳红意味,总觉得其主人应该是闲来无事逗鸟喝茶欣赏古玩的闲散老人。

      “总算抄完了——”

      沈观郡把笔啪的一丢,收起他乱涂乱画了一个下午的成果。厚厚的书册被他随意摞成两堆,他努努嘴示意楚谨言搬那堆比较轻的,率先迈开了步子。

      “先回我屋子放书,以后你和我一起住这里。你有一个单独的屋子供你折腾,平时没人来伺候,所以话本这类闲杂书也不用偷偷摸摸的藏着。”

      沈观郡脚下不停,在过大的庭院内七转八折绕了一通,“如果觉得自己会迷路的话就跟着我,跟丢了后果自负。再不行扯开嗓子喊救命,总有路过的闲人会把你捞出去。”

      “不必,我记路。”楚谨言回答,虽然觉得给小孩子单独配这么大的院落简直钱多了没地花,但也没妨碍他一心几用的背着来路。

      他们在一间屋前停下了脚步,楚谨言打量了一下木制窗棂和门上镂空的雕饰,觉得沈观郡此人审美果然不同凡响。门靠下方刻着保佑平安的瑞兽,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脸上泛灰不说,鼻梁还缺了一块,露出未上漆的木料来。

      沈观郡双手托书,下巴还要搁在最上方的书册上以防掉落,一副恨不得多出几只手的样子。楚谨言刚想上前替他侧身用肩膀顶开房门,就见他退后几步,旋即一脚踹在了门上,脚底板正中瑞兽鼻心!

      “进来。”沈观郡淡淡的说。

      “我真不知道,贵地的门把手安这么下边。”

      楚谨言把书放上桌子,终于是解放了双手。沈观郡的房间一看就是他亲手打理的,早上的床还没铺,被子鼓成一团,亵衣亵裤随手扔在旁边的凳子上。

      他大概身体力行着“话本不用藏着掩着”,估摸是早上还没看完的闲书丢在床底下,陪着一只孤形单影的踏云靴。

      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的凌乱,只有墙上端端正正悬着的那把长剑勉强有个正形。它收在漆黑的剑鞘里,剑柄上缀着红色的流苏。

      沈观郡也没多和他啰嗦,简单易懂的指了指旁边那间屋子,示意他可以滚了。

      “屋子里的家具和换洗衣服都是现成的,按照我的身材定的。现在看来这位被便宜老爹天天挂嘴上的人也没比我多长三头六臂,尺寸估计合适。”

      沈观郡的语气非常变扭,估计平时没和“下级”同龄人接触过。想要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又怕真的触怒对方,憋了半天变成了一句不阴不阳的话:

      “看我干什么还不去换衣服,待会就是晚饭了!”

      楚谨言推门出去,滚的非常自觉,一阵破风声传来,当头砸下什么东西正中红心。他呼吸一滞,刚刚看见的满眼橙色波光一片片的碎裂,悄无声息的变成了红色的火焰。

      他半睁开眼睛看向窗外,天色尚未破晓,依旧是寒风呼啸的模样。刚刚砸醒自己的是鬼的头颅,双目紧闭唇角流血——换成活人想一想,大概是睡到流口水了吧。

      上吊绳孤零零的悬在房梁上,失去了固定的头颅,脖子和身体便直直的飘到了最高处,只差撞破屋顶彻底放飞自己。

      这睡着睡着还能把自己斩首的方式也真是厉害,楚谨言暗赞一声,端端正正的把还在滴血的脑袋放到了地上。

      沈观郡靠着墙壁睡熟了,把刚刚的“守夜”二字贯彻成一个又一个轻微的鼻息,颇有些睡得天昏地暗的气势。

      楚谨言想着那位小小的少年,又比对着面前的青年。记忆里略显稚嫩的脸部轮廓完全长开,眉头哪怕睡着了也微微的皱起,嘴角抿出了一道几乎不近人情的弧度。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想。

      心里有什么被微微的勾动了一下,估计是因为鬼没有跳起来吵吵嚷嚷,连外面的风雪都显得安静起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的跳了一下、几乎要撞碎在肋骨上,终于把他这个人撞出了些许活气。

      他自己活的一塌糊涂,却担心着另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

      可他屏气凝神想了半天,除了那句“不应该这样”之外,愣是想不出多余的内容。于是他后知后觉的发现对着别人的睡脸看是一件非常两极化的行为,对着女人看是耍流氓,对着男人看是神经病。

      他满腹狐疑的用手摁住胸腔,似乎想要把那兀自激动的心脏摁回平时的频率。

      火焰依旧在燃烧着,传来安逸的温度。他蜷缩着自己的身子,面朝着沈观郡,一下下的数着自己的心跳再次入睡。

      白雪皑皑。

      雪谷终年大雪封山,纵有灵力护身,每每迈步仍觉得寒风刺骨。松软的积雪被三三两两的青年们踩出了一道道痕迹,远远望去像一堆堆瑟缩的鸡爪印。

      “嘶,雪谷出了问题,找我们干什么。”一个身着红边黑衣的人抱怨,他看上去十七八岁,依稀在眉眼里瞧得出几分少年样。

      “声需静,行勿急。”他身边一个穿着白色麻衣的青年淡淡的说,“君子形如苍松。”

      或许是见黑衣人翻了个白眼,青年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人话:“雪谷有熊,你再大声点把它引过来,我们还不够它一口吞的!”

      “知道了、知道了——。”黑衣人摆摆手向远方走去,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反正你们云舍就是一群行走的百科全书,书卷气冲到我了,告辞。”

      东殿和云舍向来不合,这份纠缠百年的恩怨也充分灌输给了下一代。纵使自己的修为不够心法没学、成绩倒数人品不好,但先和云舍那些从地里刨出来的古董们拉开距离总还是好的。

      青年比划了一下拳头,觉得云舍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像白色瓷器,碰一下都有摔得稀碎的风险,翻来覆去还只会“君子”、“君子”。

      树林里突然有什么响动。

      勾出去的拳头还没打到假想敌的鼻尖,那句如影如形的“雪谷有熊”已经悄悄爬上了他的脊背,冰天雪地硬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熊、熊什么来着?

      他在不怎么大的脑容量里寻找对付熊的办法,可除了昨晚偷偷摸摸看的春宫图和中午集合在雪谷吃饭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眼看着响动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求生欲终于促使他翻出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瞥到的一句话:遇熊装死。

      于是他直挺挺的往地上一倒,说死就死。

      “聂池舟,你见熊装死也就算了,见我死什么死”

      他偷偷摸摸睁开一丝眼睛,看见一个同款黑衣红边的人正抱着手笑话他。来人也不过十六七,一双凤眼未语先笑,好似能透露出各种心情。

      正如此刻它溢出眼眶的嫌弃。

      “楚谨言,你过来倒是吱声儿啊。”

      聂池舟一个打挺站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着的雪屑,迈步跟上楚谨言的方向。

      “我们点名发现缺个人,沈观郡说把你喂熊算了,我还大老远跑来捡你。”楚谨言呵出一串白气,鼻尖冻的有些发红,“谁和你说熊不吃死人的你这智商也和熊没区别吧”

      “呃——那谁来着,啰啰嗦嗦的——我妈”聂池舟努力的想了想,犹犹豫豫的指认了一个嫌疑对象。

      “你妈还说半夜不睡觉被鬼抓了跑呢。”楚谨言被气笑,脚步飞快的往集合地点赶。

      聂池舟自知理亏,屏着气跟了小半段路,又实在憋不住,犹犹豫豫的问道:“楚谨言……谨言……楚爸爸!”

      他这一句爸爸喊的和他认爹的速度一样惊天动地,楚谨言被他一嗓子嚎的几乎脚下一软被树根绊倒,一个趔趄才放稳了身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倒霉儿子!”

      “哎。”聂池舟应的没脸没皮,迅速找清楚了自己的新定位,“我就问一下啊……我们这次真来抓殷、那位的部下啊?”

      或许是他嗫嚅的太过谨慎,楚谨言的语气里带着点玩味的调侃:“——殷浮光。他不也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两条腿么,我们只是来雪谷清理他的垃圾部下,又不是去送上门给他清理的。”

      他虚虚的点了点聂池舟的脑壳:“这次是镇四方的继承人们第一次接触,又是在雪谷这倒霉地方,你别给东殿丢脸。”

      等到了集合地点的时候,聂池舟已经被楚谨言忽悠的热血澎湃,觉得东殿乃至世界的命运都沉沉的压在自己身上了。

      楚谨言目送着这没长脑子的物种奔向东殿的队伍里,还真的应景的生出几分当爹的烦恼。大概每一个家长在孩子成长的路上都会不轻不重的踹他一脚,然后幸灾乐祸的在一边狂笑吧。

      “正午过了。”

      沈观郡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他站在东殿队伍的最前面,虽然同为黑色布料,但身上考究的用料和红色青莲衬的他比旁人更为尊贵。楚谨言站在他身侧,微微落后一小步。

      “雪谷的人不是说好正午来接吗?怎么让本……咳,让我等这么久。”

      说话的人手拿一把扇子,考虑到现在的气温并不用物理降温,所以那把考究的洛阳山河扇仅仅用来附庸风雅。

      那人也确实把装文雅装出了一定境界,衣领拉到几乎窥得到锁骨,腰封松松垮垮的滑下一半,滥情的桃花眼不要钱似的往外泼着风情。

      他穿着翠绿的衣服,站在风口像是一株遗世独立、花枝招展的狗尾巴草。

      在场的人也没有对这句做出反驳,眼观鼻,鼻观心,做个称职的雪雕模板。

      在沈观郡终于忍不住想要强闯雪谷的时候,一根明黄色的竹竿终于从天边声势浩大的滚了过来,扬起了满天雪尘。

      “在下唐明涛,路上稍事耽搁,诸位勿怪。”他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但毕竟还没活成一只可以卖弄风骚的老狐狸,仍有几分克制不住的得意露了出来,“家师——也就是谷主——说已经设宴了,我身无长技愧为少谷主,也只能请诸位道友先随我来吧。”

      “身无长技”沈观郡低沉的笑了一声,压低嗓音和楚谨言小声说道:“我看着这傻缺怎么傻出特色了呢?你有没有感觉他特别欠揍。”

      温热的呼吸在冰天雪地的衬托下更容易被感受,楚谨言任凭沈观郡的话夹杂着几分温度拍在耳廓上,只警告性的看了他一眼:“别闹事,真看不顺眼了记得套上麻袋再揍。”

      连绵的风雪依旧拍打着自己的身体,楚谨言半眯起眼睛才能看清那快要和漫天飞雪融在一起的背影。

      雪确实是太大了,甚至都能感觉到一丝疼痛。

      ...

      ......

      楚谨言睁开了眼睛,猛的坐起身。昨夜披在身上的蓝色被单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被他眼疾手快的双手抱胸摁了回去。

      沈观郡看着他一副花季少女惨遭咸猪手的标准姿势,面色一时有些抽搐。

      鬼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气息奄奄的抱着自己的头蹲在墙角。只是时不时发出一声细长又尖利的抽泣。

      “我……我打算现在走。你先起床。”沈观郡只好很符合气氛的别过脑袋,“你昨晚睡着睡着就平躺了,还一脚把我踹醒,什么玩意,你是不是混蛋。”

      楚谨言回味着梦里他对聂池舟的凌空一脚,确实感到了几分不似做梦的实感。

      “你保管在我这边的纳戒我放你身前了,里面应该还有几件你的换洗衣服,你的佩剑大概也收着了。”沈观郡别过脑去面壁,靠近臀部的地方依稀可见一个灰色脚印。

      “我们回东殿”

      楚谨言抓着手里的那枚小巧的白色戒指,里面有着一套套款式花色相同白底金纹袍。

      气氛突然凝固了。

      沈观郡半晌之后才生硬的说:“你想起来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东殿没了。”

      后半夜跳的过快的心脏终于一下停了下来,噎的楚谨言呼吸停顿了几拍。火堆已经熄灭很久了,床外的寒风猛的灌了进来,吹得他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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