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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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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很破的院子。
黑灯瞎火的远远瞧去,还能在那考究的高漏窗和空花墙的薄面上赞上几句“漂亮”。若是平地惊雷一响,借着亮光刹那间撇到那早已被雨水淋到掉色、眉间黛色晕成唇妆的仕女相,那便是醉汉也要被这恶鬼面目惊出一身冷汗。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远近皆知的鬼宅。
楚谨言就是在院子的最里面一间醒来的。
他的脑中仿佛有一瞬间的斑斓色彩飞过,勾牵起一段几乎叫人眼眶一红的回忆,在短暂停留之后重新变成灰白色,悄无声息的淡了。
他尚来不及把这惊鸿一瞥的余味琢磨完,一睁眼便看见了漂浮在空中,距离他不到一寸的脸。
那烂的差不多的眼眶里,一对形状饱满的眼珠对着他呼之欲出。那鬼还自我感觉颇好的对他笑了笑,露出两排不似人类的尖牙。
楚谨言冷静的伸出手,“啪”的把那即将自由落体的眼球拍回他眼眶里。用力之大,甚至感觉到两颗弹性物体在掌中顺势滚了几圈,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灵魂似乎被这一阵恶心激灵回了原位,他发现自己正以一个尴尬的角度别在一个过于狭小的床铺上。楚谨言抽回挂在雕花栏上的左脚时,在一阵货真价实的鬼哭狼嚎声中,转了转因为姿势不对而落枕多时的脖子。
他听着自己的骨头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突然想到了一个严肃而直白的问题。
那虚虚捂着眼睛在半空中翻滚的鬼见自己怪叫一阵后楚谨言居然被吓成了一尊坐姿雕像,觉得自己的皮囊还是风韵犹存,宝刀未老。
“哎,哎。”他唤道,看到楚谨言僵硬的抬头朝他看来,便接着往下说。
“我是谁?”
“你是谁”
一人一鬼对视许久,都从对方无辜茫然的眼神里瞧出了一点“见了鬼了”的滋味。片刻之后,那鬼捡起咕噜滑出眼眶的眼珠子,嘴里仍是碎碎念不停。
“我说现在的人也忒不经吓,被我乱喊一通居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他酝酿了一会,憋出了一个不着四六的扭曲笑容,“哎,你别怕。我不吃活人的。”
那鬼本就满脸青灰色,身体比平常人浮肿了一圈,脑袋像是一颗顶在细杆上的球,不笑则已,回眸一笑百媚生不如死。
楚谨言愣是被他笑出了一身冷汗,也不顾那“不吃活人”的问题发言,从空空如也的大脑里硬是掘地三尺刨出来“楚谨言”三字,在口腔里来回滚过三遍,算是自己的姓名。
索性他不是什么钻牛角尖的人,能在报废的脑子里捡回自己的姓名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一件幸事。
楚谨言心不在焉的想,横竖等出了这个闹鬼的地方再问问有没有认识我的,偌大的天地,总有一个容身之处。
那鬼终于把自己的眼球艰难的拍回原来的位置,只是一个不查,把眼珠塞进了眼眶深处。他保持着一只眼睛摇摇欲坠另一只眼睛翻白眼的状态,热情的接着往下说:“我看你睡了两个月,可算是醒了。我在这地方困了十五年,总是见着个活人了。”
“地缚灵”楚谨言闻言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你生前有冤还是良心有愧,死了也不放自己一个安稳——哎,劳驾,这里还有能穿的衣服吗?”
本来躺在那破床上胡乱还有被子盖着,可一站起来他就发现自己的衣服被从左肩到右腹开了个大口,深褐色晕染了大片白色的布料,看上去简直像个致命伤。
可他身上却没有伤疤。
透过衣服裂口看到的皮肤完好无损,只带着长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白。身上的唯一伤口只是下腹处的横向伤疤,看得出当时是极深一道,又被时间缓缓的包裹成了一个不可愈合的记号。
他用指尖轻轻触碰着凹凸不平的皮肉,乱七八糟的想:得亏是卡在下腹处,要是再往下两三寸...
两腿中间忽然一凉。
“衣服”鬼闻言轻轻的笑了一下,比方才装腔作势的乱嚎要渗人的多,“被别人拿光啦。这破院子连看门狗都没有,又哪里防得住人呢。”
楚谨言点了点头,当着鬼的面迅速又不失优雅的拆下罩在床上的床单,两三下抖落干净上面的灰尘,当做是一件外衣虚虚的披拢在了身上。
鬼:“.........”
楚谨言无视鬼那介于“暴怒”和“呆滞”之间来回切换的神色,披着他家仅剩的布料试图和他套近乎:“我说,你也别这种表情了。我们不如好好分享一下消息,倒时候你继续装你的野鬼吓人,我也好早日回家。”
鬼指着他“你你你”半天,颇有些要被当场气成厉鬼的趋势。抛去那有些滑稽的外貌,他的轮廓有着几不可查的少年感,生前怕也只有十五六岁。
“——我告诉你,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就去找我的尸身。”他像是气急了一样跺了跺脚,于是一根骨头便突兀的从他的膝盖出支棱出来,“我要入土为安。”
他根本没记住楚谨言刚刚问的“生前执念”,一门心思的觉得入了土就能安稳。或许是还没活到有底气叛逆的岁数,他把以前不知道从哪个长辈嘴里听来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主母说了,人死后就是有了坟,有了日后清明的纸钱和香火,往衣服里塞上点铜板,这样便有人渡你过河了。”
楚谨言颇有眼色的接着向下问道:“那你们主母呢?那么大一家,总不...…”
“全死了。”鬼抽抽鼻子,透明的身子在一瞬间因为深刻的仇恨而泛起红色,“死光了。”
得。
楚谨言默默的叹了口气,现在还得在一眼黑的情况下解决一件十五年前的灭门案。他是个没多大抱负——哪怕是曾经有现在也都忘光的人,目前最大的愿望是快点想起来自己家在哪,哪有闲工夫替别人了却执念。
拒绝的话在嘴里转了两转,他现在深刻的感觉到身上罩着的这件床单有千斤重,恨不得一把砍下刚刚犯贱的手。
“你是两个月前突然出现在这里的。”鬼站在原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指了指那张老旧而狭小的床,“突然一下砸到床上。”
楚谨言听着他的用词,不由自主的感觉到背后的一阵后知后觉的疼痛。
鬼斟酌着用词接着说:“然后我就过来了。那个时候的你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像是要死掉了,于是我就在你身边等。”
楚谨言看着他下意识的一舔嘴角和那两排尖利的牙齿,明智的没有追问他到底在等什么。
“但是你睡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断气,反而像是慢慢恢复那样。我觉得没意思,就跑去别的屋子了。……就在刚才,我觉得无聊想飘过来看看你烂了没,结果你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还打了你一巴掌。楚谨言默默的在心里补完他未说尽的话。
如果那鬼没有什么信息量的话完全可靠,那他楚谨言就像天上划过的流星那样突然砸到了这间屋子里面,然后不分昼夜的昏了两个多月,越睡越健康。
一时半会尚不能分辨自己的脑子是砸坏了还是睡蒙了的楚谨言只能拢紧身上那件单薄的床单,决定先去院子四处逛逛。他身后飘着个半大不小的鬼,一路咋咋呼呼要他快点去寻那自己也忘记失落在哪的尸骨。
“外边的雪真大。”
他披着的床单掀起一角,被风雪吹的猎猎作响。还没有束起的黑发胡乱的塞了一嘴,被他皱着眉拢到耳后。
院落里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呜呜响动,他偶尔一脚踩到年久失修的破木板,免不了一阵窸窣的龟裂声。这确实是个闹鬼的好地方,如果不是身后那只货真价实的鬼缩在他身后瑟瑟发抖,那楚谨言也会表示礼节性受惊。
“你你你这么晚了还出去……”鬼舌头打结了三次,在心里默念好几遍,才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不怕撞鬼吗?”
楚谨言面色不改的随口胡诌:“哪能呢,待会要是见到你同类了,麻烦你替我说个情。好歹两个月了头一次睁眼,总得来见见世面。”
于是那十五年没和人交流过的鬼就被这三言两语哄的眉开眼笑,连连保证:“那你跟紧我!我修炼了那么久,现在已经可以被活人看到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快点躲到我身后。”
楚谨言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的方向试探着靠近,风雪愈发剧烈了起来,那稀薄惨淡的月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遮的干干净净。
鬼仍旧在吹嘘着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超出他四五步的距离。他仗着自己是个灵体,头也不回的面朝着楚谨言向后退去,那栏杆柱子等闲杂物品就从他身体里一个接一个的穿出去。
在鬼被第八次“劈成两半”的时候,楚谨言听清了那如同羽毛落下的轻微声响。
“停下。”楚谨言说。
“什么......”
那鬼从他的语气里琢磨出了东西,那么大一颗脑袋终于费尽心思的搅出了几滴脑汁,青紫色的脸登时被吓的冒上了些许活气——估摸着真的吓得不轻。
鬼颤颤巍巍的回头向后看,眼疾手快的把又开始摇摇欲坠的眼球捂住,像是害了眼病那样眯起仅剩的一只眼睛。
他身后站着一个人,手握半柄残剑身着玄色衣袍,几乎和漆黑的走廊融为一体。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像是结了冰那样肃杀。
“鬼啊!”
那鬼惨叫一声,回头就朝着庭院里跳去。他倒栽葱一般把头埋进地里,两个细的可怜的脚踝使劲的蹬着空气,不一会就把自己囫囵就地埋了。
眼看着刚刚扬言要保护自己的鬼马上入土为安了,楚谨言矜持的咳了一声 ,从快要把自己裹成条的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
“你好,我叫楚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