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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章一百零五 秉烛夜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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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与陈留王的交谈很顺利,在他讲述许攸深夜发热时,陈留王平和的神情终于有了几丝不可察的变化,像是愤怒又像是怨怼。
曹操捕捉到平日里见不到的光景,将视线转向面前几案上的茶杯,见那茶叶浮浮沉沉,最后横着飘了起来,一如自己的内心忐忑。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啜饮,而是设身处地思忖陈留王此时在想什么。
恰在此时,陈留王开了口:“想必使君已知晓寅时之事,袁军此次举动难以揣测,民众人心惶惶。”
曹操应和着颔首。
他状似纠结地望着曹操,语气渐缓:“皇兄心怀民生,凡事皆亲力亲为,当日送协远赴幽州,暗中嘱托:既为汉宗,必以逐贼安民为己任。孤既已承此大任,必然希望以安民之法掸除袁贼,抚恤民生。”
话音虽和缓,落在曹操耳中却如惊雷阵阵。
他未挑明,曹操倒也不笨。陈留王这是向他表明,陛下给了他全权处理袁氏的权力,而他则是支持刘虞和赵琰的温和派。
此前诸人相聚,曹操和公孙瓒明显是站在刘赵二人对面的激进派。曹操与公孙瓒交情不深,却也是两方诸侯般的人物,有他们拦在中间,陈留王的计策施行难度可谓是直线上升。
曹操神情微变,没有第一时间给予答复。
似乎是见他神情有异,陈留王又道:“许攸身体可好些,既已弃暗投明,便是汉臣,午后孤同皇叔一起去探望他。”
曹操这才应道:“操来时已有缓解。”
陈留王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然而不过半瞬,他又变了脸色,凝重道:“但许攸表面浪荡不羁,心思却尤为缜密,内里深沉不下城内诸谋士。使君与其既有弱冠缟纻之交,又有多年对抗之虚实往来。袁军之事,还望使君用心。”
如此这般弯弯绕绕,曹操总算懂陈留王的意思了。他是在拉拢自己,让他的计策能顺利实施,至于报酬,则是将大破袁军的首功交给他。
公孙瓒与他无甚交情,与刘玄德却有同窗之情,陈留王特地提及,想必公孙瓒也在他的谋划之中。
公孙瓒由刘玄德负责说服,而他曹孟德,则由陈留王亲自上阵,细细想来,倒也无甚不愉。只是需细细考量的事情,陈留王只给他一盏茶的工夫做出决定。
他不知这是陈留王的意思,还是荀公达的谏言,只觉得半拢屏纱的幽幽廷室寒冷彻骨。
他单骑赴会,王府别苑却给他挖了一个坑,这坑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恰巧能装下他一个曹孟德罢了。
然他与袁本初事已至此,即使袁不死于他手,想必也落不得好结果。思绪百转千回,他终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既如此,那他又有何理由不应呢?
“殿下。”他起身行了个揖礼,端起几案上的茶水,仰头尽数饮尽。然后将空杯倒置,示于陈留王,“此是操应行之事,承殿下善言,定不负所托!”
此举若是在官宴上,定要被御史记下一笔。但如今,陈留王也举起茶杯,向他含笑示意。曹操恍惚间,仿佛见到了几年前的陛下,即使他们的相貌还是有明显差异。
谈话结束之时,外面难得日光高照。曹操胡乱抹了下后颈凝结的汗露,迎面碰到荀攸从廊下缓步走来,忙与他拱手问好。
荀攸也得体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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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攸的情况确实比之前好上不少,不知是不是生病的原因,人也安稳下来,与陈留王见面没有丝毫言语不当。
至此关头,就算是蠢笨之人也该知如何。更何况,许子远既不蠢又不笨,凭曹操对他的了解,他说不定还有自己的谋划。
陈留王有要事,先行离开。刘玄德却寻了个借口拖延,似乎有话要和他说。吩咐侍人今晚在许攸处摆饭后,曹操快步走到廊下,与刘玄德搭上话。
“孟德兄,叨扰。”
曹操忙扶住他行礼的双手:“欸!玄德兄,何出此言。”
观他神色有异,想必是在公孙瓒那碰了壁,曹操又道:“昔日玄德命云长送操出冀州,为操正名解忧,此为同僚之情。霜降相邀聆雨、煮梅同饮,共话天下,此为挚友之情。亦僚亦友,同寅协恭。今日为玄德解忧,乃操职责所在,不必推谦!”
刘备淡淡一笑,与他含蓄几番,终于说到正事:“备与伯圭兄虽有同窗之情,但经此年岁,所思所想皆有罅隙,已不可挽回。”
“可是他不应陈留王之邀?”
“比之更甚。”
“如何?”
“今夜,他便要南下渤海。”
曹操微微皱眉:“陈留王如何看?”
“白马义从乃公孙氏扈从,岂会听从孤小小诸侯王。”刘备与他耳语,重复了陈留王所言,曹操颔首,心中明了。
陈留王在幽州这几年,对公孙瓒仰重虽有,难逃积怨已久。幽州乃国之重境,陛下必定是想效行并州,令公孙瓒与刘虞并存,可二人终究殊途陌路。
“陈留王可说,若他南下,吾等如何?”
刘备凝思片刻,转首盯着曹操道:“这就要看孟德的本事了。”
曹操望着他被日光照拂的褐色眼眸,喉口忽然发痒失笑。一环扣一环,本来易解之事,人多,便复杂了。
可他只能叹道:“看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小雪已过,大雪将至。夜里温度降了不少,穹宇也比往日更加浑浊。曹操将火盆里的炭挑热,侧身坐到一旁的榻上。许攸正裹着褥子,对饭菜挑三拣四。
也就是此刻,曹操才觉得坐在他对面的是昔日那个许子远。
“张伯慎一向谨小慎微,在范阳的浑水里,只求独善其身。其余几人,赵雅珪为人清廉持正,然处事迂腐不堪,刘伯安更是优柔寡断。唯有公孙伯圭亦枭亦雄,但冲动易怒,终究难有大作为。”
许攸舀了酒,一口下去脏腑皆热,似有火灼烧,忙啧啧称赞:“好酒!好酒!阿瞒,还是汝知吾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曹操原本在琢磨他对诸人的评价,听他提及后话,心中突然一咯噔。他们三人弱冠相交,若问曹操与谁关系更密切,他会说袁本初;若问许子远与谁关系更密切,自然也是袁本初。
事出反常必有妖,能让许子远说出“还是汝知吾心”,看来他是与袁本初有罅隙,而且还是不可磨灭的罅隙,导致他想都不想连夜奔逃投奔他。
为证明所想,曹操假意斥道:“少饮,少饮!单骑夜奔耗了半条命,区区一顿饭,可别又耗了汝剩下半条。”
“你何时和他一样唠叨了?”许攸不满地瞪起眼。
话到兴头,硬拗的敬语都省去了。曹操哈哈大笑,也随意起来:“哪怕你与他争至面红耳赤,都未曾说过此话。此时说起,莫非他令你寒心了?”
“说这些干什么?”许攸语气瞬变,搁下手中筷箸,面色不愉。
少顷,才将经过细细道来:“不过是小儿打闹,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可那审配却鸡毛掸子当令箭,将其活捉下狱。袁本初知晓此事,不便回应,我体谅他,也拉下老脸去当面求情,可却被他羞辱驳回。阿瞒你说,我跟着他这些年,岂不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许子远爱夸大其词,可事情始末应该大差不差,曹操心中一动,这就说得通许子远为何不远万里单骑入城投奔他了。动机分明,缘由充分,那他从许子远嘴里挖出来的线索就更多了几分真实性。
他内心狂喜,面上却分毫不表露出来。“此事自然不妥,你与他相交多年,纵然要审也要顾及旧情……但这也是好事,令子远你看清他的真面目,及时回头,为时不晚。”听他这么说,许攸面色好了些,又重新拾起筷箸。
曹操虽然明白这事估计没有许攸说得这么轻飘飘,但也附和着说了他爱听的话。当然,已是穷途末路,袁本初还与幕僚龃龉,饶是曹操也唏嘘不已。
“不过阿瞒,投靠你倒算不上上策。”发泄了一通,许攸敛下眼皮,有一搭没一搭挑拣食物。
“哦?那依你看,投靠我算是下策?”
“非也。”许攸再给自己舀了一碗酒,朝他摇了摇头。
“少饮--”曹操从他手中夺下酒瓮,转向自己面前的酒碗,拉长了尾音劝诫。吃酒利于拉近感情,更利于让他话中出现漏洞,但到底是有多年情谊在,他刚发热,还吃了这么多酒。
“阿瞒,你是真关心我的身体……”许攸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桌面,嗤道,“还是关心如何利用我拿下袁本初?”
“利用?”曹操被他的言辞逗笑,“说到利用,子远,这世上惟利是图者,你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
许攸想到什么,闷闷道:“就是你口中的第一,被那小皇帝给骗了。”
“你们见过?”曹操有些讶异。
许攸曾与前冀州刺史王芬几人谋废先帝,然事未起,王芬就因先帝召其入朝而自戕。王芬找过曹操邀请他一起行事,他没有应,因而知道这事。
许攸也因此逃亡,直到后来投奔袁绍。曹操肯定,他与当今陛下先前没碰过面。
“就是河内会盟那次。别以为我不知道,董仲颖以为他回了洛阳,可那只是个假的,真的就藏在你的营地里。”
他微醺着,回想起与刘辩的初次会面,那时他还误把他认成了曹阿瞒家的大郎。
可……
“我只是没想到,那时你就一心向汉?汉室倾颓,董贼当道,已成逐鹿之势,十八路盟军谁没个心思。”
“你若不向汉,又为何来投奔我?”曹操未答,反问道。
“你说我惟利是图,我与袁本初既已决断,利益相背之下,投奔你又有何不可?”
他说得头头是道,曹操却在话中嗅出些许不寻常的味道。
“你若是当着陈留王的面说这话,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阿瞒,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哪怕我对他破口大骂,他暂时都不会拿我怎样。”他睁开眯起的双眼,漆黑的眼珠在烛光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你不也是这样吗?”
室内陷入死寂。
须臾,曹操抚掌而笑,打破了寂静。他拾起酒瓮,在许攸的目光中给自己的酒碗满上,仰头一口饮尽:“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子远,吃了我的‘桃’,你有何“李”可报?”
许攸也学他,仰头将剩下的酒饮尽,然后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掩住熊熊燃烧的烛火,低声道:“地图。绘着袁军粮草储备地的地图。”
“袁本初难道不是一路向南?粮草应当先行,何来储备之地。”曹操用话诈他。
许攸深深看了他一眼,识破了他的话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这就是他帐下幕僚的本事了。”
外面似乎起了大风,有风从窗缝中钻进来,沿着屏风一路吹进里间,引得烛火噼啪作响。
许攸酒酣饭饱,恣意倚到腰后的凭几上,以筷箸为棒,敲击碗侧,幽幽而歌:“登盘山之峻削兮,望易水之长波。纵卢水之冷彻兮,观范阳之洪涛。”
“阿瞒,这范阳之水,深不可测。最先下水的,必然是伤得最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