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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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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八日晚上,当化名为林果的张图南向他提出了那个看似无理取闹的要求之后,郑雨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事后看来,就像戚小圆一样,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一时兴起、甚至有些莽撞的行动能达到出人意料的良好效果,而且要分析目标在那一时刻全部的复杂心理活动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可以提出几个可能的原因。
首先,特殊的场合、时间和地点对他的精神状态造成了影响。那正是欧洲杯的第一天,人们在酒吧里吵吵嚷嚷,高声谈笑,纵情欢饮,这种嘈杂的环境,连同夜晚的倦意一起作用于他疲惫的神经,使他的精神松懈下来。从他木然的、缺乏反应性和主动性的神态和表现上也可以看出,这是个长期承受着的重大压力的人,原本就具有意志力薄弱的倾向。同时,张图南所扮演的伤心哭泣的漂亮女孩的形象放松了他的警惕。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常有的那样,他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她,因此当她提出要他喝完那杯酒就愿意回家时,在他的思想中,出于一种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逻辑,在与他负责的工作进行权衡以后,便将他玩忽职守的行为合理化了。
其次,在那杯“黑色俄罗斯”里面,咖啡糖浆的香醇、特地挑选的口感柔顺的伏特加酒与冰块混合起来,造成了容易入口的假象,实际上却含有足够将一个不常饮酒的人灌醉的酒精。这些酒精削弱了他的判断力,更模糊了他对面孔的记忆,因此后来面对肖像师的时候,在模糊的记忆之中,无法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又因为恐惧和痛苦不得不点头称是,导致审问者画出了两张与江霜和张图南全然没有任何相似点的画像。
最后,却也是十分重要的一点,郑雨阳身为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并不知道他当晚工作的全部重要意义。尽管他可能了解这一天公司安保系统所使用的不间断电源正在检修,因此要安排额外的值班人员负责夜间安全,但他绝不可能知道,而且即便有人这样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他在这天晚上守卫的机密资料是这样重要,甚至到了有人不惜对他严刑逼供也要套出事情全部经过的地步。实际上,他六月九日早晨下夜班以后从公司离开,从此失踪。十一日有人报了警。当天下午,警方撬门进入他独居的公寓(有人举报从那里传来难闻的气味),发现了他伤痕累累、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显然被上过刑。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况被严格保密,而且向上报告。然而,“某某小区某号户主死在家中,尸体腐烂发臭”这样的流言已经传了出来。胖子知道这个地址属于郑雨阳,他生性谨慎,马上感觉到事情出了差错,于是彻夜未眠,把常春小区碰头地点所有可能留有指纹的地方擦了个干干净净,拉下一半百叶窗(这是他们约定好“此地危险,勿入”的信号),带着所有必需品来到N市他租下的另一处公寓,因此才有了之前所说十二日发生的事情。
不过,当郑雨阳打算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豪爽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时,他还对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命运一无所知。
“空了吗?给我看看。”张图南用醉酒的人的那种迷离眼神看着将酒杯放回杯垫上的郑雨阳,问。他把杯子推到她面前。
张图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江霜打断了。
“林果小姐,”他说,“这位先生把你要求的条件做到了。你也要遵守你的诺言,来吧,我送你到出租车上去。”他又对郑雨阳抱歉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接下来就不用麻烦您了。”他说,“等我回来再请您喝一杯,当然是无酒精的。”
张图南用一种幽怨的眼神对他们一瞥,这个眼神她演绎得非常传神。“都是骗子!”她用一种恰好让两人都能听到的低沉声音说。她从高高的吧台椅上垂下两只脚,晃晃悠悠地在地上站住了,然后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处似的环视四周,又把桌面上那杯没喝完的啤酒拿在手里。江霜苦笑着和郑雨阳交换了一个眼神,伸出两手扶住她的双臂。
“放下,放下吧,我送你回家,还能走吗?”
可是张图南的脸色变了,她匆匆地一挥手。“等等,我不太舒服……”她一阵眩晕,捂住嘴巴,可是已经晚了。传来哗啦的一声。
整个酒吧的人们一起向江霜和张图南站的那处地方看过去。酒保满脸怒容地跑出去找拖把,郑雨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张图南那天晚上喝进去的酒被她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沾湿了江霜那件昂贵的西装上衣的前襟。
“哎哟,她还来了劲儿了。”胖子在他们两个都能听见的通讯频道上幸灾乐祸地说。
江霜的笑容消失了,他皱了皱眉头,低下头看自己的身上。“这位先生,”他转头对郑雨阳说,“能请您先帮忙照顾一下她吗?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哎呦呦,你可把城堡惹急了,那件衣服不便宜。”胖子的声音在耳机里传出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果说先前张图南是借着醉意演戏,这一下她已经清醒了六七分。她看看往洗手间方向走去的江霜的背影,又看看自己脚下的一片狼藉,扶着吧台朝右边挪了一下,坐在紧靠郑雨阳身边那个位置上,就这样怀着自责和懊丧的心情,低着头沉默着坐了一会儿。酒保回来了,在那里哼哧哼哧地拖地。
郑雨阳觉得应该抓住时机,表现一下身为男性的豁达和大度,于是说:“别担心,他不会生气的。”尽管他不是受害者,也没有任何证据支持他说的话,他还是这样说了,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任何别的话来安慰她。
张图南看了他一眼。“不对,他肯定生气了,你没看到他刚才的眼神有多吓人!等他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道歉……”
她的话没能说完,在这一瞬间四周陷入了一团漆黑之中。“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喊声从厅里各处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有人碰倒了椅子、碰洒了了酒杯,人们在黑暗中抱怨着、嘟囔着、相互推挤着。一秒钟之后,备用电路接上了,昏黄幽暗的安全灯从四面八方亮起来,同一时刻,火警的警铃也尖啸着响起来。
酒保把拖把往吧台前面的地板上一扔。“还有完没完,”他怒气冲冲地嘟囔了一句,“到此为止了,有火警,都下楼去!不,不是那边!得走楼梯……”他对人群高声说。
张图南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她的双脚软弱无力,不由得向前倒去,郑雨阳恰好在她身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帮她站稳了。
“你没事吧?现在得赶紧下楼去,有火警,你听到了没?”他问。
“我知道。可是他呢,那个穿西服的小哥,他怎么办?”
“别担心,他会和大家一起下来的。”郑雨阳又说了这句没有任何保证的话。“咱们先往下走吧。”
看起来张图南无力继续追究,于是郑雨阳挽着她的手臂,汇入人流。他们从楼梯下到底层,在街上为张图南叫了出租车。临上车时,他鼓起勇气要她的联系方式,于是张图南同他交换了假的微信号。郑雨阳怀着一整天来最好的心情目送出租车拐过街口,这才忽然想起必须回到公司看一看情况。当他回到大楼里,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保安发现没有起火,已经关掉了警报),他早就把那个穿着精心剪裁的西装,然而被吐了一身的可怜人抛在脑后,面带笑容地回忆着那位林果的柔软细腻的肌肤在他手上留下的甜蜜触感,有时在他隐秘的想象中,还描绘着她在某个遥远的未来成为他的女朋友的生活情景。在他那个时候的好心情里,他相信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郑雨阳一关上车门,那副喝醉酒的人的软绵绵的表情立刻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换上了一种坚定、沉着,更为她的朋友们所熟悉的表情。她和司机说了一个地址,把手机举在耳边,假装打电话。
“我这边办完了。怎么样,她进去了吗?”她一边透过车窗,向侧面、后面看去,一边问道。
“好,保持警惕。”胖子回答,“成功了,我们正在拷贝资料。”
没有人跟踪她,夜晚CBD的街道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