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百里青菜

42、第 42 章

　　给个机会？
　　什么机会？

　　何继明没说，易诚也没问。只是那些几乎快要被时间灰尘给彻底掩埋掉的若有似无的情愫，又再次蔓延上来，气势汹汹，让人措手不及。
　　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为什么要应对。

　　“我还活着吗？”躺在病床上的袁德佳终于清醒了过来。
　　“应该是没有。”易诚起身把窗帘彻底拉开，屋外的阳光猛地一下涌进病房，四周顿时灿烂耀眼得得宛如重生。
　　袁德佳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半眯着眼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说道：“那还挺好。”

　　“行了。”易诚皱着眉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半死不活躺在病床上的人，说：“八点了，回去洗个澡收拾下，你还能赶得及去上班。”
　　袁德佳没忍住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宿醉后的沙哑，说：“我到底是多憋屈啊，都快喝死了，还得算着时间庆幸来得及上班。”
　　“袁总应该也找不到人给你批假。”易诚把昨晚医生的嘱咐大概重复了一遍，才问道：“这次怎么喝得这么厉害？”

　　“被整了。”袁德佳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所谓：“就那个电商老大，不过你没做内销估计也不知道。他们家一直不太乐意和我们做生意，之前硬着头皮从他们手里接了个订单，利润也被压得很低。我爸和生产那些人聊了下，自行改了经纱密度也没通知我。最后大货做出来风格不对，对方检测出来了，货款就这么一直扣着。”
　　“这次主要是去给他们赔罪，对方自然也就变着法儿地来整我了。”

　　没人会想到要通知袁德佳，因为知道他不懂也不怎么感兴趣，唯一的作用就只有应酬喝酒。所以他应酬时候做出的保证，理所应当地也需要他一个人来还。
　　易诚没好气地说道：“下次谁改的，让谁亲自去说，反正他们懂工艺能解释。再不懂，也不至于拿命去喝酒换订单。”

　　袁德佳笑了笑没吭声，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就在易诚都以为他可能又睡过去了的时候，才又听到对方以一种极轻的声音开口说道：“你说，我为什么就应该做这行？”

　　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纱线，经过各种开发加工，变成了风格迥异的面料。同一个成分的纱线，能看起来像丝绸，像棉麻甚至还能仿一仿皮草。它们被染上鲜艳的颜色，印上纷繁复杂的花纹，最后挂在摊位上，摆放在无数光鲜亮丽的商场里。或价格低廉普通，或者昂贵到让人咋舌。
　　这些都是来源于世纺，明业，越洋以及无数大大小小的贸易公司，工厂。易诚他们见过这些东西最原始的模样，也见证了它们蜕变的过程。

　　纺万纱于一身。

　　参与其中的人，明明应该能从中获得无数的成就感。但他们却都只是在鸡飞狗跳中挣扎求生，每天为了应付各个环节中的鸡毛蒜皮而疲于奔命。
　　那点为数不多的，能让人聊以慰藉的成就感，早就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因为你家有皇位呗，偌大一个世纺等着你去扛。”易诚笑了笑，说：“你妹呢？她是不是快实习了？”
　　“嗯，下个月就能来公司。”袁德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还是她去扛吧，扛住了，还能留我一条命。”
　　“那你呢？”
　　“我琢磨琢磨，说不定出卖色/相吃软饭去。”
　　“找到了记得提前知会一声。”
　　“快了。”

　　易诚没听清，问道：“什么？”
　　“没什么。”袁德佳躺着盯了会儿天花板，才又喊了易诚一声，问道：“易哥，你到底为什么能做到一直对这行抱有热爱？”
　　袁德佳：“除了大学短暂地离开了几年，其他时候一直待在这里，现在看来以后也还要继续待下去，自己做这行身边的朋友也做这行，你还不会觉得烦。”
　　袁德佳：“我估计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会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行业并且愿意一直留在这儿了。”
　　易诚笑了笑，没说话。

　　每年都有无数外地人来到越州，也有无数本地人离开之后最后又回来，来到越州的人很多，但离开的更多。他们带着热爱和希望，最后败于身边的琐碎。留下来的人，无非也只是守着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挣出来的那一份家业，守着聊以为生的一堆柴米油盐。
　　比起热爱，更多人倒不如说是没有选择的不得不，离开反而才像是理所应当。

　　“就像那个谁，何焰她弟。都在这行业顶端混出来了，还莫名其妙地跑回来，谁知道能待多久。热血啊，在这行是最禁不起消磨的东西了。”袁德佳摇了摇头，说：“何必呢。”
　　“管好你自己。”易诚皱眉，说：“你的热血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酒味儿太浓。”
　　“哦，忘了你现在和他关系很好了。”袁德佳说完，又想了想问道：“对了，昨晚你在哪儿找到我的？我怎么记得，好像还有……何焰？”
　　“没何焰，只有何焰她弟。”
　　“啊？你昨晚和何继明在一块儿？一起去吃饭，还是干嘛？你和他现在关系是不是有些太好了……”

　　易诚没搭理袁德佳缓过劲儿来没头没尾的碎碎念，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何继明说的给个机会。
　　机会能给，但或许还是会被这行给一点点地消磨掉。对于有退路的人来说，实在是有太多比越州更好的选择。易诚心里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那一小窜火苗，又悄无声息地暗了下去。

　　风花雪月在鸡毛蒜皮面前，还是显得有些没意思。

　　————

　　出差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之后，易诚便发消息给杨霁，请对方这几天有时间上门来帮忙喂一下猫。杨霁答应得非常爽快，秒回过来：行啊行啊，正好我这几天都没事儿做。
　　易诚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话里的关键信息，问道：不忙？这几天不正是下单季吗？
　　杨霁：不忙，我辞职了。

　　杨霁和陈佑铭一样，刚毕业没两年，初出社会要找到自己适合的行业和公司难度并不小，前两年一直处于跳槽状态。像易诚这样从实习开始就一直待在一个公司的人，才是实打实的奇葩。更不用说杨霁前不久还碰上这么严重的事儿，即使事情最终也算得到圆满解决，可心里压力一旦背负上就很难再卸下去。
　　易诚倒也能理解，便没打算继续往下问，反而还是杨霁没忍住，自顾自地说道：我就是太愧疚了，总觉得自己没脸再继续待下去，索性就辞职了。
　　易诚乐了，回复：事情解决了，也没人怪你，没必要再给自己套上这么大的枷锁。没有人从来不会犯错，不仅是你，陈佑铭徐映小华甚至是高中，都有弄错过订单的时候。你去仓库看看那些放起来的库存，全是大家真金白银的黑历史。吃一堑长一智，重复的事情不要再犯就行。
　　杨霁反问：那易哥你有弄错过订单吗？
　　易诚愣了下，认真想了想，犹豫着回复过去：生产的订单，我的确没弄错过。

　　杨霁那边果不其然地又失落了不少，连发好几个嚎啕大哭的表情过来。
　　易诚只得换个话题，说：先在家休息一段时间也好，等过几天我出完差，找个时间一起吃饭好好聊聊。如果缓过来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公司，给你介绍介绍。
　　杨霁也不再继续矫情，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去拜访客户吗？
　　易诚：不是，找工厂。何总那边要开发个新品种，我带他去找找。
　　杨霁：那岂不是得去工业园区挨家挨户地找啊？
　　易诚：差不多吧。
　　杨霁：真羡慕你易哥，你对这行是真的喜欢。

　　易诚笑了笑，挂掉电话后把钥匙拿到门卫处等杨霁来拿，在小区里溜达了一圈之后，又百无聊赖地回来躺在床上。混沌绕着他转了一圈，最后猛地跳上了易诚的肚子，把他给砸得闷哼一声。
　　混沌蹦完迪也消停了，难得温顺地趴在易诚的肚子上一动不动，像个地主老财一般扬着下巴审视着自己所霸占的这一亩三分地。易诚伸手去摸它，它还不耐烦地侧了下头，倒也没再蹦走。
　　只不过到底算老猫了，体能反应远不如今年前刚捡回来的时候。
　　易诚随手拿过手机，拍了张混沌的照片发朋友圈：混沌安静的时候也算一只好猫。

　　没过一会儿，何继明点了赞，紧接着易诚就收到了对方发过来的消息：混沌还真被你拍成了混沌。

　　易诚拍照的角度相当离奇，像极了之前网上掀起无数讨论的所谓直男自拍，从下往上正好拍到了混沌最丑的角度，下巴彻底被围脖给淹没，眼睛大如铜铃，和可爱两字完全沾不上边，倒真的像是山海经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易诚乐了，笑着回复：它本身就是混沌。
　　说完，易诚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果不其然，消息发过去后没多久，何继明的消息就回了过来：混沌，是我取名的那个混沌吗？
　　回忆拉扯着窗外的蝉鸣高声呼啸而过，在脑海里掀起滔天波浪，最后只剩下嗡嗡嗡地一片机械声响。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埋藏着的那一丁点无意识的小心思，都被对方给直截了当地点出来。

　　易诚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混沌的耳朵，混沌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胖，就这么懒懒地趴在易诚胸前一动不动。易诚终于还是被最近的连环直球给打破防了，回答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