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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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麾下金甲，如今只剩八宿。
想尽办法，将麾下众将散开，也是为了保他们一命。以武后的安排，若李殇有拥兵自重的可能，便旗下不得有一人存活，八宿未散，实是情非得以。
一人失势，便可彻底识人。因李殇在唐国名义已死，势力皆已被打散，旧时府邸往日宾客盈门，便是当初她衣冠冢下葬的日子也只剩下罗雀。李云李雨李风各自领命千里迢迢回归唐都，受尽艰难，也只勉强完成各自的任务，好在故友依旧在，终有良心人。
只是凭她一己之力想将整个金甲军悉数安置，简直难上加难。她纵使肯散尽家财，奈何这一支队伍的精壮男子已在籍在册，若回唐国安于坊间已是不可能，会被尽数瓜分充入各军之中。可是若留在匈奴更是不可能。公主陪嫁的人员都有定数，这次已经破例跟随了一队羽林卫来，虽说名为守护实则监视，可是毕竟人数有限，每个人又有文牒和证牌，是不可能换掉的。
船大头难掉，李殇一门心思的处理眼前棘手的问题，差点几乎忘了另一桩对她来说更难处理的事情。
“公主，您最近丰腴了些。”每日伺候她熟悉打扮的汉人小宫女天真无邪地脱口而出，而她正在跟李殇较为修身的常服带子做着完全的斗争——原来轻而易举可以束身的衣带，现在有些短了呢。
意识到最近自己的确开始有些显怀的征兆，但是尚不足三月应该并不明显，自己难道是特例？
特例也得尽快解决了，再迟怕是要来不及。既然加强运动并没有取得实质效果，那就只能吃药，再骗呼延硕说不小心误食。趁着这段时间呼延硕外巡，刚好促成此事。
李殇一向是想到就要执行，密语了闵姝，立刻通知尚药局医官速速操办。
想到麻烦都要一一解决，内心总算是平静了些，毕竟使命如此越早完成，自己就能越早托身。
她不会傻到以为这个男人见过她几面就对她一见钟情情难自禁。以至于非她不去百里红妆铺张开去，权力斗争当中，没有所谓的情爱，只有利益的权衡。放眼唐国，宗族家庭的主母们，哪一个是因为所谓的青梅竹马的缘分一眼定终身，不过是两个家族势均力敌最美好的结合而已。
而与她而言更是不同。匈奴小国，趁着唐国内政不平举旗自立，按照常理，派兵剿灭即可，无需如此大费周章。经过多日观察，唐国未派兵，一是因为匈奴地域遥远，处于苦寒之地，虽然势力不小但是并未造成任何危害的形势；再者呼延硕和武后应该是达成了某种交易，而她属于盟约订立的信物，武后现在更恼怒的应该是唐国内部的势力，暂时不欲派兵在外削弱自己的兵权。
作为如此立场，身孕这事对寻常和亲来说可能是喜气洋洋万众瞩目，但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又一个无法摆脱的累赘。
她想要，药汤自然很快便能奉上，医女按时端上了药汤，足足一大碗，冒着微微苦涩的热气。
毫不犹豫的接过来，李殇正要一饮而尽，却没料想被蒙月抢了过来，两人一争，药汤洒了一半。
“大阏氏，单于说，不能喝药！”蒙月一着急说起汉语来就有点不太顺畅，咬字的节奏总是有点乱。
“为什么？”
虽然蒙月也并不清楚绝对原因，但是单于走之前明令交代任何药大阏氏都不能吃，就算病入膏肓也不能见医官。所以蒙月就是拼命摇头，然而却没有松手。
眼见李殇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蒙月索性一泼，整碗汤药撒了个精光。
虽然她非常羞愧地立刻拜倒，但是李殇明显感觉出这姑娘骨子里的倔强，她盯了蒙月多久，蒙月就扛了多久，大有一副任你风吹雨打的坚持。
一般来说，李殇会非常执着地一定要喝下此药才罢休，但是这次，她决定还是先问一问原因。
但是蒙月只是摇头。
单于不会告诉她原因，只是让她做到，她就忠心耿耿地严防死守。
对于过于一根筋的人，李殇在不能杀了她的前提下，只能讲道理：“蒙月，我通常不太喜欢讲道理，但是，你要明白，生病了要吃药，不吃药就会病的更重，可能会死掉。”
“单于说大阏氏没病。”蒙月非常保守地抛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理说不清。李殇在战场上虽然嗜血，但绝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如果蒙月这种反应，说明呼延硕已经知情，既然已经知情，那么再想拿掉这个孩子就要慎之又慎。他们之间可不是寻常的关系，稍有不慎可能会引起巨大的利益纠纷。
李云抬眼看了一眼将军，李殇微微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事情就不太简单了。
“去找细乌澈。”李云收到密语，立刻潜行而去。
三月之后，再藏已是无用。李殇之显怀成了匈奴大庆的事情，匈奴单于后继有人，宫中一派喜气。
这段时间，李殇倒是异常本分，该吃该喝，早起早卧，颇合呼延硕心意。
只是他心下也疑惑，李殇因何选择这么快接受现实，这倒是和前番种种颇为不符了。
草长莺飞，牧民转场，草木丰茂雨水充沛，一派风调雨顺的情形。呼延硕如此心情大好，加之大阏氏有孕，特设移牧节大庆，在草场上举办欢喜庆典。
虽然匈奴王城有居民，但是习俗依旧是逐水草而居，居民们放牧在外，单于也会在草场上住上一段时日。大帐搭好，庆典就在这里举行。
移牧节的节目有套马、圈羊、斗牛、射猎等，但是不可于白日宰杀牲畜。所以夏天总是野味和奶制品居多，只是这两样李殇闻见便要吐，颇受了好大一番罪。她自看台之上见下面庆典如火如荼，身边周遭都是弥漫着浓浓的羊奶气息，胃中翻江倒海。
呼延硕瞧着她脸色差的不行，只得命人从王城每日做了食饮送过来，虽是尚食局变着花样，李殇也是一口都吃不下的。
移牧节庆典要持续三天，所以第二天夜里，李殇撑不住，早早的睡下了，睡前还是干呕，还是蒙月用湿绢子封了香囊放在她身旁，才略有好转。
外面篝火渐渐熄灭，大部分牧民和官员都去歇息了，呼延硕正待回去，忽然身后大帐有人惊呼，竟然燃气熊熊火光。
侍卫们慌忙跑去河边打水，可是奈何离河岸有一定距离，眼瞧着火势大了起来。
不知哪个宫女的一声惨叫，火光下，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横冲过来，手中明晃晃的提着刀，早已一箭一个射倒了几个侍卫。
贺兰延城眼瞧着侍卫慌乱，高呼保护主帐，早已带人冲了过去。
这样慌乱也惊醒了各位官员，早有武将提刀出来，与贼人斗在一处。可来人准备充分，先是大肆放火造成恐慌，接着扇形包抄直接进攻主帐，目的明确。
着火时呼延硕已经往大帐中冲去，可是还没到便被贼人拦住缠斗，拼杀之间，眼瞧着蒙月扶着披着睡袍的李殇从大帐之中出来，堪堪躲过一箭。
因是庆典短暂，李殇的随身兵器都没带着，加之身上不好，站立都难，虽是还能躲过敌人的进攻，但是毕竟几日水米未进，想要还击却是不能了。
眼瞧着新的一波贼人已经逼近，呼延硕让贺兰延城放信号召唤援军，自己带领侍卫和贼人拼杀，好在身边武将大多，只是牧民遭了秧，有被惊醒刚出帐外便被砍杀，一时间孩啼女苦惨叫不觉。
呼延硕带着侍卫很快斩杀了困住他们的贼人，马上要赶到李殇身边去。为首的贼人也发现这一点，一声口号众人调转刀口，只向主帐门口长发微束的李殇而去。虽然她未施装扮，但是容貌和匈奴人相差甚远，况且名冠北域，谁人都只目前匈奴的大阏氏是唐国的公主，如此变成了众矢之的。
一时间贼人骑马上前，欲用困马索套住李殇，但是她身段尚算灵活，几次躲过，但是也是勉力支撑，蒙月虽然一力抵挡，但是毕竟被包围圈于侍卫隔绝，无有帮手，不多时便着了道，被一箭射中，鲜血如瀑。
眼见着李殇便要被擒，呼延硕只觉得血往上涌，却分身不得，急急吹了声口哨，见扶风挣脱绊马索冲过来，一头冲散了包围圈冲到李殇身边。
李殇见状用尽力气尽然一跃跳到扶风马背上，猛勒缰绳，扶风前蹄高高扬起踹倒了面前的几个人，随后一骑绝尘向草原深处跑去。
贼首见状立刻发出暗号，贼人迅速撤离，悉数追着李殇而去。
此时侍卫和武将齐聚，纷纷跃马狂追。
呼延硕跃上贺兰延城牵来的马，一马当先绝尘而去。刚刚火光交错间，似有血迹在她睡袍上，到底是受伤了还是胎落……他不想继续想下去。
李殇遇袭时，呼延硕眼瞧着她被众人围攻，几次堪堪没命，只觉得身体忽然麻木般没有知觉，只有一腔热血在胸中翻腾，手下刀又快又狠，只想尽快到她身边。
众人的马自然没有呼延硕的马快，不多时便被落在了后面，眼瞧着他和贼首的距离越来越短，侍卫纷纷搭箭，扫射一众贼人。
扶风沿河跑去，马上要跑如一片山丘之中。夏日林木茂盛，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只是没想到从林中突然又窜出一队人马，直直向李殇冲来。
来者一队人立刻追上调转马头往西而去的李殇，一队人拦截住追赶她的贼人，斩杀殆尽。
这一队人显然比前面的贼人受过专业的训练，彼此分工明确战斗力强大，虽然人少，但是手起刀落间贼人纷纷落首，毫无反抗之力。
呼延硕追在后面，眼瞧见突然而来的变故，急转马头，直奔李殇而去。
扶风的腿被箭擦伤，流血不止，速度越来越慢。可到底是战马久经沙场，依旧稳稳地驮着主人沿河而去，绕过密林，跑到丘下。
那队人马紧跟而去，过了山丘却发现马上之人不见了，只剩扶风自己奔跑。
呼延硕赶到时正巧与掉头而来的人马正面相迎，电光火石间他已搭箭在手，箭离弦而去，三箭出去正命中三人，倒是逼得这队人无法追赶，将他包抄其中。
以一敌八，呼延硕冷哼一声，他现在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倒是来的正好！
长刀在手，无人近身。虽然对方人数众多，但是近身肉搏间，他们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相反，不断挂彩气势上先输一筹，又眼见由远而近的火光，想是匈奴援军到此，几人互换眼神，一声招呼竟然撤马而逃。
呼延硕心下缓了口气，以一敌八又都是高手他也难保不挂彩，擦伤了几处，若是拖下去他也未必有全胜的打算。
既然鏖战中他们率先放弃，他佯装追了几步，翻身下马钻入山丘下的荒草丛中。
李殇是在这消失的，他定要在这里找到。
天色太暗，寻常人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可夜视，黑夜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一片洼地的深草丛边，呼延硕看到一块雪白的衣角，他立刻跃入洼地，直奔草丛而去。
拨开茂密的杂草丛，果然见李殇侧卧在一个小水塘边，已经昏迷不醒了。
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呼延硕一颗心算是落了地。
刚要抱起她在怀，却听到头顶匈奴语大喊：“马在这里，人就在这里！”
可是声音却不是贺兰延城或者呼延扎布，而是带着西边口音，决计不是他身边的人。
洼地过黑，他们不敢贸然下来，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言语间一时没有良策，却道了声：“放箭。”
下意识地扑在李殇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耳畔箭矢破风而来，擦着头皮直射入地。呼延硕拢了拢手臂，将李殇紧紧地护在身下。箭雨一轮又一轮而下，直到贺兰延城和呼延扎布带人赶到，两队人厮杀起来，方才停止。
顺着李殇的身形摸下去，还好，她没有被箭射到，又去摸了摸她的肚子，也不知孩子如何。勉力把她抱起，顺着衣摆摸下去，摸到下摆湿黏，凑鼻闻过，是血腥气。
“阿棠，阿棠！！”呼延硕揪着心去拍李殇的脸，试图拍醒她，可是始终不见她回应。
连日的身体不适加上不知道有没有受到其他伤，呼延硕一把抱起李殇往洼地外跑。既然援军已至，他也顾不了许多了。
李殇醒来时，正在寝宫当中，卧榻的幔帐都被挽起，宫人来回穿梭，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公主你醒了！”闵姝率先发现李殇醒了，放下手中的东西扑到她床边，带着哭腔唤她，“公主，您可醒了！！！”
听见李殇醒了，蒙月也赶过来，医官立刻上前，问询她有没有哪里痛。
眼见周遭宫人一片哀戚的神色，李殇哑着嗓子询问，“怎么了？”
大家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开口，只有医官，挨不住询问，谨慎地回复：“公主身体还算无虞，只是，在下无能，仅能保住您，至于……”
有些话不必说完，一语已抵万言。
李殇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她昨晚做了一个梦，虽然胃里翻滚如火灼般，可是她毫不在乎，隐隐听到远处有向她跑来的脚步声，一个束着发髻的小女童向她跑来，手里拿着一枝海棠花，向她甜甜的笑。她下意识的抱了个满怀，耳边软糯糯的声音唤着阿娘。
梦醒时分依旧记忆犹新，只是意识到，这个画面的主角是曾经的自己。
她闭上眼睛，想赶走这脑中一遍一遍闪现的画面。
蒙月眼见大阏氏眼角的泪滑落洇湿了枕边，心疼不已，“大阏氏，单于尽了力，他为了救您身上中了数箭，差点丢了命。”
他的确尽力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这般尽力。侍卫护送他回来时他背中数只箭矢，却紧紧地怀抱着她不肯松手，直到交给医官，他才觉得全身力气散尽，堪堪扶着贺兰延城勉力支撑。
若不是他从不离身的护甲护住心腹，只怕他的命也不久已。
医官将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交给内侍处理，那一刻，他心绪难平。
恼怒、懊悔、恨意……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冲的他理智将尽。
他的确有私心。留住她的方式很多，他偏偏选了这一种，为什么非要这一种，他无法说明。
可是她的私心更甚。
夜半无人时，李云依约前来。
明明计划中只有一队追捕的人，为何却出现了三路人马？而且细乌澈的人并未到来。
“将军，眼下局势未明，您又……一但单于查出是我们所为会不会对您动手？一但您丧失了匈奴的势力，那么再想回到唐国都难，更别说……”
李云在幔帐外等了半晌都没有回音，以为李殇可能又晕了，刚要上千查看，忽然听到低低的声音传来。
“金甲千人，全仗豫王……”良久，“即便我想，我也留不住。”
人多少都会有私信的吧。
她年少入掖庭，青年从军，经历常人想象不到的诸多颠沛流离生离死别。无亲无故，唯有这些多年相伴的朋友和麾下舍命换来荣辱与共的兄弟，让她一人享受荣华富贵而罔顾他们，她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她将他们的荣辱放的比自己还重，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们前头。
其实，呼延硕于她，已经仁至义尽。她出嫁时的十里红妆，众星捧月般的尊荣地位，她在匈奴无出其右的一切，就算这些她都可以说她不在乎，可是这里真的有她不曾有过的自由。她内心深处不愿舍弃的自由。
这次呼延硕为了保护她和孩子，不顾一切一马当先护在她之上，为她挡下了所有暗箭。即便她不想要这孩子，可是她却无法面对呼延硕。内心的愧疚突然占据了大部分情绪。她对不起他，对不起他舍命的情谊，即便呼延硕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子嗣，可是他的情谊是真的。
“呼延…硕，如何了？”
李云听出了她的停顿，凭借男人的直觉，他能感受到这次遇袭之后，将军对单于态度的转变。
“没有伤及要害，但都是贯穿伤，不好痊愈。”
没有任何回答。又守候了一会，李云悄悄地退了下去，避开守夜的宫人和守卫，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们都没有察觉到黑暗当中有人比他们更早地隐匿于暗处，并在李云离开后，回到了呼延硕身边。
呼延硕浑身裹满了伤药，赤膊了上身，精壮的身体上有不少伤痕，印证了他多年同样戎马倥偬的岁月。彼时他正靠在一张兽皮上打盹，尽量避免压到伤口上，所以只能侧倚着，这姿势不太舒服，但是也只能如此。
听闻细微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眼见贺兰延城从傲天殿回来，他正了正姿势。
贺兰延城一五一十将所见所闻如实说出，包括李殇得知胎落时的眼泪，和她后来和李云的对话。
呼延硕听完，脸色十分不好，沉吟半刻，他抬头看向贺兰延城：“告诉他，我们联手，除去豫王。”
眼瞧着单于的金瞳在灯光下骤然变得墨黑，贺兰延城知晓单于此时已是雷霆大怒，虽未爆发出来，但是主意已定，万难再改。
“如若大阏氏……她定会助豫王。”犹豫了一下，贺兰延城还是开口询问。
“我除豫王，便是因为她！”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