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筹谋 ...

  •   李殇睁开眼睛没有看到预想中金瞳,反倒是看到了如临大敌般的贺兰延城来回踱步,目光如炬地盯着外面。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支撑着坐起来伸手束发,却发现头发已经被束好了,便披了外袍,扶着床沿站起来,感觉比之前略微有了一些力气。

      “贺兰……”

      听到呼唤的贺兰延城立刻转过身,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方才单膝跪地:“大阏氏吩咐。”

      李殇摇了摇头,“我不是大阏氏……”

      贺兰不答,只是等她发话。

      “能不能把紫宝给我。”她数日未见,忧思得紧。

      贺兰延城闻言立刻转身离去,不过片刻便抱回了紫宝。李殇伸手去接,但是贺兰延城却没有给她,只是抱在怀里俯下身给她看。

      “贺兰?”她语意不善,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贺兰延城知道,这几日这个小婴孩除了睡就是哭没有片刻安宁,自然是因为需要娘亲的缘故。大阏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担心这个孩子,她一定非常珍视。但是单于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更像是筹码,他料定大阏氏不会回去。

      因而他没有将小婴孩递给她而是牢牢地抱在怀里:“单于之命,除非大阏氏回去,否则孩子不能交给您。”

      猛咳几下,李殇肺气不顺,这是初出虎穴又如狼窝?她试着从贺兰延城这个突破口切入,“她体弱多病,不能离开我。我将她哄睡,便交还给你。”

      贺兰延城执着地退了一步,“大阏氏保重自身,孩子会有人带好的。”

      呼延硕知道贺兰延城冷心冷面,唯独对李殇狠不下心,几次三番被她说动以身试险,故而出门前特意交代,如若她照顾婴孩而劳神,回来立刻砍了他的头。

      又是一阵猛咳,勉强平了平气,李殇见软的不行只得冷着声调:“若是紫宝哭坏了,你们哪个有命赔给我?!”紫宝每每啼哭的久了眼睛便会肿起来,难受起来止不住要用手去抓。这些日她一直听见紫宝的哭声,远远的传来,让她寝食难安。

      “单于说是大阏氏的孩子他必定视若珍宝。只是你身体如此,不能劳神。”话毕直接将紫宝送了出去没有丝毫停留。脚迈过门槛的时候,贺兰延城自觉好险,差点就把小婴儿交给她了。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这个轻飘飘的小婴孩递给乳母,她太小了,他总怕手下不慎给她捏坏了。

      李殇气得不行,金蚕雪衣最忌心气躁动,如今又怒又急心脉骤然疼痛,强忍不住咳出两口血来,手帕不在身旁,外袍色浅,刹那便一大块血痕。

      贺兰延城回来正瞧见她咳了血在袖子上,登时便慌了神。

      刚刚的强硬来,从心底里也是气她以命相搏。汗国这万千铁骑有什么抢不到,非要守着那座鬼城,输了又如何,非要硬扛着一步不退。他每次想到这都想不通她到底为何如此,就算失手了,大不了再抢回来,何必呢。

      现在见她如此,他陡然惊惧,哪里还顾得上气她,立刻高声叫医官,急急跑去门口,又担心她有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虎背熊腰的一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跑的李殇感觉地面在抖。

      扶着卧榻勉强站起,她必须要去汤泉,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撑不住金蚕雪衣的折腾。

      眼疾手快上前两步稳稳地扶住她,听她气哼的声音:“扶我去汤池。”她无甚力气,他也不能僭越,情急之下揽着她肩膀的手臂发力,直接举着出了房门。

      双脚离地的时候李殇真的是又气又无奈,这个蛮力的武夫。

      扶着瘦削的她小心翼翼地泡进汤池中,虽是为了避嫌他转过身去,贺兰延城却执着地拉着她的手没松开。他怕她体力不支滑入水中,便任由她怎样甩也不肯松手,大掌牢牢地牵着她的手腕,锁死。

      他这种身量蹲着也太高,李殇被他牵着只得伏在池边尽可能将整个人泡入水中。虽然温泉池水可以安抚金蚕雪衣,但是池中的味道和水的压力她依旧难忍……两相其害取其轻,她在其中日日守着折磨。

      “贺兰,垂立央欢,长大了吧。”她努力将思绪从令她难过的气味上移开,只得努力和贺兰延城聊天。

      牵她的手动了动,是他在点头。“他们很好,但是很想你。”其实并不好,央欢王子越来越像单于,脾气阴晴不定,垂离王子沉默寡言,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像这个年纪应由的样子。

      她虽然日日抱着紫宝,可是对于垂离央欢的思念与日俱增,他们此时是最需要在娘亲身边撒娇的年纪,她当年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阿娘。也许,该为他们再寻一位母亲,不必家世显赫,足够善良就好。“该劝一劝单于,尽快立一位大阏氏吧。”没有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可是她也不能担起母亲的责任了,也许为他们寻一位温柔敦厚的继母,好好护他们周全。

      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是兀顿单于,总要有人陪在他身边,为他分担。便是能好好待垂离央欢,抚养他们长大,就足够好了……”话虽至此,却有如剜心一般的难过,垂离央欢还那么小。她冷心冷面,性情凉薄,虽不负人,也从不许人负她。唯有呼延硕,她却从没想过要他什么,尽管她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从没觉得不公平。

      “大阏氏,我从小侍奉在单于身边,从没有见过他难过这么久。”他拽着她的手腕席地而坐,不敢太用力,怕用力便折断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到底受了多少苦,将一个丰神俊逸英姿飒爽的女子折磨成行销立骨的惨状……他很心疼,他从前从没心疼过任何人,他觉得万事万物都是天意,唯独她是例外。

      感觉到她动了动手腕,他立刻转过头,她并没有滑下去,安静地伏在池边抬眼看他,他瞬间愣住,目光却移不开。她虚弱地微笑,眼睛里全是无奈和伤情,“所以我们不能让他再难过一次,不是么。”

      云开雾散,终于了然。

      为什么她活着,却不回家。为什么她藏得这样好,不让任何人发现。为什么她能狠得下心抛下两个孩子……她怕的是,她避无可避的死亡会带给兀顿单于更深的伤害。贺兰脑中闪过,单于醉酒后靠坐着盯着酒碗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最爱看她的眼睛,也最怕看她的眼睛。”

      她注视你时一腔的热忱和期盼,眼睛里的无奈和坚持,不消多言,他也动摇了。

      “不是!”

      中气十足的声音,裹挟着愤怒的腔调,不远不近的传来。帷幕帐挡不住呼延硕高大的身形,他伸手掀开层层帷幕大步跨进来。

      贺兰延城赶忙单膝跪地,然则手却未松。

      等呼延硕解了外袍上衣踏入池中,贺兰立刻松了手,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呼延硕将伏在池边的她抱到自己身上,他为垫,让她伏在自己胸前。双手环着她,脸贴在她的额角,靠在池边的圆石上。她扭过头不理他,可是越是如此他抱的越紧,她听到他咚咚咚地心跳声,这样强有力,多好,可她心上有一个洞,补不好了。

      “阿棠,你活着,我许你天下太平盛世长安,你死了,这世间欠我的,我要一样不落的讨回来,哪怕玉石俱焚。”

      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她身上一样,紧紧地束缚着她,让她挣扎不得。

      她想咳,却用不上力,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若我得不到秘术,七天后,大军就可以直抵长安,这天下应知汗国的铁骑可以将苍生踩在脚下。”他不会瞒她,她现在亦没力气阻拦他。她必须得习惯这种被他保护的状态,他从来也不希望她站出来替他遮风挡雨。他要护着她,无论她愿不愿意。

      她终于咳了出来。

      后背被轻轻拍着,她偏过头,试图让不让他看到她嘴角的血迹落在他肩上。

      可是他鼻子很灵。一丝轻浅的血腥味混合着池水的味道吸入他鼻尖。

      伸手强迫她转过脸,看到她极力想隐藏嘴角的一丝血迹,在苍白的面色下,那一抹红太显眼了。

      心中锐痛,他舔吻走那丝血痕。对上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她也定定地看着他,他们呼吸相闻,在这氤氲的水汽当中,两个相互思慕的人本该是怎样的深情。

      “阿棠,这两年,日日夜夜,我都希望与你相见……“而今,你伏在我胸前,发丝披在我肩上,我看着你清澈的眼神,我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她却垂了眼。他金瞳里藏不住的依恋和深情大剌剌地涌出来,再看,就真的狠不下心。她已还尽了这世上欠的情,可是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不想他难过,一点都不想。

      他分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颏,“你死了,你的阿娘还在草原,你的阿耶不知所踪,你们死后也不想在一起了?”

      侍从隔着帘子递过来一个药丸,他捏开外封入口嚼了嚼,蓦然地渡到她口中。她入口苦涩,还有血腥气,她睁眼看见他自己咬破的嘴唇。他咬的很用力,伤口很深,血涌出来,他不想浪费,吻上她的唇,让血流入她口中。

      这一幕,被经过的狄郁修看的清清楚楚。

      他原本以为,此去经年,李殇至少对呼延硕能有一种释然,毕竟当初出嫁绝非她所愿,而她是个最讨厌被强迫的性子。他想着,这么多年,她也受了这么多苦,终归能看清,那强迫的姻缘并非良缘,而她有机会回这繁花似锦的长安自会好好快活,游戏人间。

      便是不愿意承认,他现在也觉得,自己想错了。

      她见呼延硕,便放心地把紫宝交给他。她睡在他身边,也不是平日里规规矩矩的样子,反而伸手伸脚睡得自在。他给她的药,她想也不想便咽了。最重要的是,他对她的种种亲密举动,她一点也不抗拒。她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不自知的眷恋和温柔……这些下意识的信任和放心被观察入微的他尽收眼底。他呼延硕何德何能,用数年时间,抵过了他们十数年的情分。

      她明明当初那般不情愿。

      正欲往前,被侍卫阻拦,不得已,只能先去看紫宝。

      李殇吃了药,嘴里还有血腥气,她依旧伏在他肩头,但是这一次她转回了脸,鼻尖正好贴在呼延硕的颈侧。呼吸间,觉察出他渐渐绷紧的肌肉,时机相宜,她抬手放在他胸前。他呼吸一滞。

      “呼延,放手吧。”她温言相劝。声音微弱却坚定。

      “无论怎样执着,我还是要死的。”她埋首他颈侧,以一种从没有过得的温情姿态,还给他毕生最后一点温柔。

      “两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今这些是上天的恩赏。我已经很满足。狄郁修问我还有什么心愿,如今我见了你,心愿已了。呼延,我见了你已经足够了。”

      她温柔的声音太有迷惑性了,此前从未听过。他转过头,侧脸正好贴在她的面颊上,他皮肤粗糙,她肌肤细腻,反复感知中,他还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熟悉的草木气息。刹那沉沦。

      可惜阿棠,我比你想的贪心,我不但要你活着,我还要你在我身边。

      若你不在,这天下太平,与我有何干系。

      不知道是不是呼延硕的药的关系,今夜的李殇早早地便困倦,洗漱好了刚被呼延硕抱在怀中不久,便睡着了。这几日,她都睡在他怀中,如同从前一般,她睡在他身旁时,睡相总是不太好看,枕着他的一只手臂,大剌剌地摊手摊脚。需知她这两年为了照顾紫宝,每夜入寝总是小心翼翼,常常一个姿势护她一整夜。

      他了然。她若不是全身心的信他,她的警醒会让她保持防御的姿态,如同他们初相见时。

      今夜不会太平,便是她能好睡也好。

      外面已经有了动静。武后还真是当机立断,一刻都不想忍。呼延硕冷哼出声。将李殇额角的落发理到发髻中,拉了拉她敞开的里衣,替她盖好被子。

      有血溅到卧居的门上,看来龙吟阁的杀手实力的确不同,可是,他呼延硕的人也不是白养的。

      一个多时辰后,外面归于沉寂,卧居门外响起了轻哨,“全部歼灭,抓了活的”。卧居的灯方才熄灭了。

      天塌地陷只要我在,你便安睡即可。

      她果真一夜安眠。三年了,第一个夜,无梦无觉,醒来时,觉得一身轻松,甚至还出了微微的汗在额头。他手搂在她肩上,难怪她觉得周身都是温热的,想来是呼延硕这个暖炉的效果。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有些晃神,分不清身在何处,好像在傲天殿,又或者是揽月楼,每每晨起,她睁开眼睛定能看见一双金瞳注视着她。她不自觉便笑了,但是胸中骤然升起的痛楚刹那间将她打回现实。

      看她蹙起的眉头,不肖多问,他直接将她抱去汤泉。

      外面早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但是两个身经百战的人还是能闻到血腥味。

      海棠树上的刀痕,汤泉池边石缝中深色的凝固的印记,还有数量比昨天有所减少的侍卫,李殇眼风扫过,心中已经猜度了个大概。

      她脱了外袍下水,可是呼延硕却没有下来,只是牵着她的手。她察觉到,今天呼延硕好像一直刻意回避用左手。联想到昨夜龙吟阁的刺杀……

      “呼延,你低一些。”她站在池中,抬着头,像是对他有话要说。

      他果然立刻附身,毫无防备,被李殇抓了衣襟,躲闪不及,被扯开了领口,手臂和胸前裹着的棉布便露了出来,上面还有猩红的血迹。

      就是要被她看到。呼延硕心中窃喜,但是脸上却是眉头紧蹙的样子。

      看这血痕,伤口应该很长。李殇上前一步想探手看看他全部伤口,却被他揽了衣襟。

      “小事。”

      他的腰身却被她抱住。

      她扛了这么久,冷了他这么久,却在看到他血淋淋伤口的时候再也狠不下心。

      玄空大师说,人这一生,所有的缘分都不是所求而是注定的。生死无法左右,但是心之所向便是归途。他就是她的归途。

      就让她自私一回吧。

      她伸手环住他结实的腰身,久久不愿松手。

      一丝得逞的笑意浮现在兀顿单于脸上,转瞬间便隐藏好了。伸出手抚着她的长发,仿佛拉扯伤口一般,顿顿停停,但是却很认真。

      李殇泡了多久,他就在旁陪了多久,中途不断有侍卫上前和他私语,她只阖眼当做不知。泡好后披了干的外袍脱下里衣,被他一把抱起,顾及他的伤口她推拒不肯好好被抱着,呼延硕却轻而易举一般抱得紧。

      “你现在就像一块云,我就是少了一只手都抱的起你。“他低头在她耳边耳语。

      这是句情话?李殇愣了一下,抬眼看他,正瞧见的金瞳复现戏谑的神色。不由得想白他一眼。可这一眼看在呼延硕眼里,心口却是热热的。自从见了她之后,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美好。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他不由得低头在她额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李殇又愣了愣,对他亦无处下手,只能忍了。

      崔府难得传出爽朗的大笑,连守门的侍卫都听到了,相视之间,经过昨晚嗜血的杀戮,想来单于心情真的很好。

      所以正午时分,兀顿单于高头大马,带着侍卫穿梭于坊间。

      “俊逸潇洒,竟然不是传闻中的青皮铁面的罗刹模样!”

      “是啊是啊,原来匈奴人不都是如虎狼一般,竟然也有如此英俊的!”

      本来他只是为了等身后的马车故意行的十分慢,并不是有意停留,如今被街市上投来爱慕目光的姑娘们围观,一时间倒好像是他故意招摇过市,连带着贺兰延城和哈尔斯也被从头到脚品评,又不能发作驱逐人群,二人诸般不自在。

      车上李殇倚在靠垫之中,看着抱着紫宝的呼延娜气呼呼地掀开车帘观察外面的情状,不由得想笑。

      她是看习惯了的。初识之时的厌恶到后来的熟悉,倒也没觉得他相貌不凡,然则这两年见过了故人,再见他时,才意识到即便身形魁梧阻碍了人们对他颜值的注意,但是他的相貌气度便是在这人才济济的长安城也排名靠前的。当年的豫王,如今的狄郁修,还有一众相熟的旧人,站在他身旁都被比了下去。难怪韶华胜极里的阏氏们个个争奇斗艳只为博他青眼,看来这么多年,她是守着别人的心头好而不自知呢。

      “王嫂,她们怎得这般直直地看着王兄,还说我不懂礼数,她们这样觊觎别人的丈夫就很体面么?”呼延娜忿忿的。她前些日子堵门的豪放做派被周遭狠狠地议论了一番,以至于现在见她们依旧心有不平。

      忍不住笑,李殇出言调侃:“想来是爱慕你王兄的样貌?”

      哄了哄怀中的紫宝,呼延娜撇撇嘴,“王兄的样子,比不得狄郎。”

      李殇眼角抽了抽。这丫头,眼力十分不怎么样。要是让呼延硕知道她用狄郁修把他比了下去,不知道又要怎么捉弄她。

      看到王嫂的表情,呼延娜突然咧嘴笑,模样可爱又狡黠,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私语:“王嫂这样怕是心有偏私,不过好在紫宝是王兄的,我还好将狄郎抢回来。”

      伸手捂了她的嘴,李殇收起笑容,贴近呼延娜的耳侧“你王兄知道紫宝的身世么?”

      呼延娜被王嫂突然这样吓了一跳,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奈何嘴说不了话,只能摇了摇头。

      果然。呼延硕这些日子都在她身边,根本没有去看过紫宝。二人相见之时,紫宝早已哭肿了眼睛睁都睁不开,所以他只以为孩子是狄郁修的,因而更懒怠去看。

      眯了眯,李殇认真地对她说:“你若不告诉你王兄,我保证让你得到狄郁修。“事已至此,郁修,兄弟一场,只能牺牲你了。此时的狄郁修在大理寺凭空打了两个喷嚏,而身旁的同僚只管笑他不肯保重夜夜笙歌。他揉了揉鼻子,却无法料到,自己在片刻间已经被交易的明明白白。

      双眼放光,呼延娜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被李殇刮了鼻子,她不厚道地自己笑出了声。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想来都是来看身着华贵器宇轩昂的异族人的,议论喧哗不绝于耳。李殇是个耳聪目明的,辨别出女子们的赞许和溢美之词占了大多数的背景之声,侧头看了帘外,便是茶驿和食肆的客人都探头出来,看来真是小看呼延硕的风头了。

      自己平时要么是看惯了,蓦然间被他人这样称赞自己的枕边人,李殇倒是觉得应该仔细观察下呼延硕,平日里过于被他的眼睛吸引,倒是忽略了旁的五官。心里想着,分了神,蓦然地便咳了两声。

      车马突然都停了。

      外面一声惊呼,李殇下意识以为遇袭条件反射伸手抓刀,却见车帘掀开,探进来一顶金冠……心中松了口气,不由得又咳嗽了两声,放下手中的十殿祭月,拿帕子掩了嘴。

      “颠簸?还是空气不好?“他仔细观察她的脸色,未见异常。在车外的喧闹之中,他还是能准确地分辨出她的咳嗽声,这着实让车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愣。

      她莞尔:“可能是颠簸,不打紧,怎么就停了。“ 不知道刚才她和呼延娜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附耳那句,应该没听到吧。

      “上马来,我护着你。“他果断伸出手去。

      李殇下意识往后一缩,这也过于肆无忌惮了。她的身份目前处在一种什么尴尬的境地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还上马去招摇过市?简直是疯了一般。

      “不合适。“她退缩到车厢最里面。

      他却如无所谓一般探身进来,“无妨,掩面即可。“

      她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一行人高头大马车架装饰华贵本来就惹眼,结果停在这里,兀顿单于还探了身子到车中,不由得格外引人遐想。一时间众人纷纷好奇,这车中到底是何人,能让兀顿单于如此在意。

      李殇又急又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但是现在想挣脱呼延硕简直难比登天。

      所以当她头戴金冠冕身披玄色绣金披风并以珠帘掩面被呼延硕横抱出来的时候,她对外面的惊呼充耳不闻,假装自己是块木头。她一直没想明白,他准备的车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忽视她可以自己上马的要求,将她谨慎地抱到马上,利落地翻身上马,又将她裹在自己的大氅里,只露出她扶着缰绳的手和戴着金冠和珠面的头,巴掌大的脸又被这些头饰挡了个严实。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演练过很多次一般。便是这行云流水一般的举动为他赢得了姑娘们的啧啧称赞,李殇觉得周遭全是嫉妒的目光。

      始作俑者却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偏过头,在她耳边轻语:“什么事情不告诉我?”

      得到了一记深深的白眼。

      他爽朗大笑,阳光下,眉目带煞的硬派面孔突然的转变让人始料不及。

      戍卫调整了队形,原本兀顿单于一马当先,现在由两名戍卫开道,他身旁身后又各加了两骑,这样的阵势还真是护她护得紧。

      “她是谁啊?”下面有人小声议论。

      “不知道,看不清容貌,但是凤眼高鼻,应该也是个匈奴女人吧?”

      “是不是他的爱妃,带来我们唐国见世面?”

      ……

      一位年长智者最终发了话,“这头上的金冠是匈奴单于和大阏氏方才能有的配饰,这女子金冠冕配珠帘,定是大阏氏无疑了……只是,听传闻见匈奴的大阏氏不是……”

      众人一听他的见地立刻纷纷围过去像他咨询,“什么是大阏氏?”“匈奴女子为何不自己骑马?”“匈奴女子怎得这般瘦削?”林林总总不绝于耳,呼延硕和李殇走出去好远了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李殇在马上叹了口气,何必如此招摇过市呢……

      “阿棠?”她身后传来沉稳的声音。她扭过头,又不敢动作幅度太大,头上挂的这些沉重的负担让她十分不灵活。

      他不继续说,她只得转的更过些,只觉眼前一黑。他低头,亲在她眉间,又嗅了嗅她发间淡淡的香气,那个味道对他来说是一种执着且眷恋的诱惑。现在的她瘦的不成样子,在他怀中小小的一个抱起来太没有安全感,所以总是忍不住腰上抓一把胸口摸两下,甚至大氅下的大手把她紧紧箍在胸前,生怕她一转眼就不见了。倒是忘了当年她提着十殿祭月虎虎生风的样子,以及她追砍他时凶神恶煞的魄力。想当年,她在军营里可……

      不用想,围观的人又炸锅了……

      如果事出反常必有妖……那今天还真是妖孽横行。

      都懒得骂他,只假装周遭空无一人,目光远眺,不和任何人目光接触。他又在她身后笑,她虽然气,但是也很无奈,珠帘挡住了面容,也遮住了她浅浅的笑意。拿他没办法。

      远处一间茶驿,反常的清冷,她本来只是随便找个目光的落脚点,却习惯性地推论出这家茶驿被人包了,来人身份显贵,门口有便服侍卫把守,二层卷帘落了一半,便于内里观察却不会让外边的人发现。这些生存技能让她不由得好奇,是什么人,在这里。

      忽然一扇卷帘被拉起,一个面容露出了一半。李殇只看了这一眼,就立刻认出本尊。当今的天子,当年的豫王。

      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般对那个面容有那么多眷恋了。也许从他出兵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对她彻底死了心。当年的情谊,再重也重不过他手上的权利,所以他出兵的时候也默认了即便匈奴杀了她这个顶着公主头衔的唐国人也无所谓。她替他以战功铺路,他用他的王位送她上黄泉。

      大氅下,她的手覆在呼延硕手上。他立刻低下头,她在他耳边耳语。他亦回复了两句,内容却 “太瘦,带了□□酥给你……” 想来他是真的不在意。

      “你这样不担心,是因为紫宝不是你的孩子么?”李殇心里有些酸涩,但是这个问题她问出口后又十分后悔……她过往的日子没有和他全数说清楚,本意是想把他逼走,却没料想,人没逼走到最后变成了推心置腹。紫宝是他的孩子,可是她不想让他知道,她走后,若是能养在狄郁修身边,平平淡淡过一生,也许会转变她本来的命数。

      呼延硕低头,在她耳侧,以从未有过的方式,郑重其事在她耳边:“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你为了她丢了半条命,她就是我的命。”他根本不介意她跟谁生了孩子,又曾经爱上过谁,他只知道他爱她,所以她所爱的就是他守护的全部。只要她活着。

      “真的?”

      “不信我?”

      怎么可能不信他呢。她将手主动塞进他手中,攥着他的拇指和缰绳。对于呼延硕来说,她的真心,没有错付过。

      长安落雪,二人共乘一骑,还未出城,消息已经便传坊间。匈奴兀顿单于带着心爱之人于马上,一路亲昵非常,呵护有加。只不过,亲昵非常的举动,有多么的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出了城还是去往寺庙的方向,有一段狭小的山路不能走马,必须步行。然而呼延硕并没有想让李殇脚落地的意思,一路抱进山门。

      “我要下来。佛门清静地,礼佛要诚心。”李殇拍拍呼延硕的胸口,示意她得下来亲自走进去。

      他置若罔闻。

      落雪之日山路难行,今日寺中香客寥寥,只有高耸的银杏树落了两丛枯枝——被雪压断了。

      玄空听到外面复杂的脚步声方才从大殿之中出来,看到寺中一行高大异常的异族人中缓缓走出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人……原来是崔娘子。他们这样高大的身量,倒显得本不小的寺院非常局促。

      “来客请往内殿移步。”他倒还是平日里的模样,也未觉尤甚不妥。

      哈尔斯带人将长公主和婴孩护送到寺中僧人所引领的后院,其余侍卫布防,贺兰延城跟随单于和大阏氏进了大殿。

      “崔娘子今日又是来扫墓的?”玄空大师说着话,手上却不闲着,不住地往长明灯中添灯油。一排排的长明灯燃着豆大却明亮的火光,照的大殿明亮异常。

      “是的,恐怕这次来后,便不能再来了。”李殇坐在蒲团上,推开了原本执意让她坐在他腿上的呼延硕,眼神示意他规矩些。

      “崔娘子不必担心,小僧会一直照拂好这长明灯的。”

      李殇起身,好像今天不似往常那般无力,虽然还是困倦,但是行走间有了些气力。她亲自为她阿耶添了灯油。

      时隔多年,阿耶的相貌已经记不清了,记忆中只有他念诗词的回响,和抱着她看海棠落花的记忆。阿娘说阿耶是个温厚的君子,不爱与人争辩,却始终不肯放弃对抗武后维护李氏正统,不惜以身殉道。因而这个信念,也因家破人亡的遗憾而一直留在她的心里。

      “观崔娘子气色倒比前面好了许多,倒是好事情。“玄空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李殇伸手要接,却被呼延硕抢先握在手中,仔仔细细查验了半晌,一饮而尽。

      玄空也不恼,先自斟自酌了一杯,方才又取了一只净陶杯,倒满递给李殇。李殇谢过,捧在手中暖着。

      “崔娘子身旁的贵人非同凡响,和娘子一同前来,必是亲人吧。“

      玄空不过看了呼延硕寥寥数眼,此人乃尊位显赫之身,又着帝王之相。周身气泽汹涌强悍,有迫人之势,观天下之人大概也只有草原上的霸主兀顿单于可匹配。他一早便看出这崔娘子亦非为走卒,虽然如今病弱不堪,可骨相仍在,举手投足之间残存旧时的英姿。尤其她的相貌,他初见之时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僧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不妥。“

      见李殇微笑着示意不打紧,他看了一眼冷漠兀顿单于,方才开口。

      “前番多次相见,崔娘子是大限将至的衰败之感……而如今竟是回返之脉象,不知可是遇到了贵人?“

      说到此,李殇仔细思索了一下,的确是,昨天吃了呼延硕的药之后沉沉地睡了一整夜,之后除了心上仍作痛,可是感觉多少有了些气力。不由得转头看向呼延硕。

      玄空为她搭脉,却摸出了不同寻常的强大脉动。这脉理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女子靠自身能调息而生的。这股力量来自于一个修行人的强大修为,此人的法力远在自己之上。兀顿单于命格再硬终究是凡人,所以不会是来自于他……那么这么珍贵的修为凝结成的力量,究竟是来自于何人呢。

      即便疑惑,玄空终究没有多问,他只是担心这强大的气泽她目前承受不住,便出手为她调息顺气。这枚内丹是用人血做了药引送入她体内的,但是这股血气和她自身的气场相克,因而崔娘子不会觉得精力充沛,反而会不断咳血气喘,直到这股血气将这内丹之力融入到她的血脉之中,否则她不会有明显的好转。

      调息过后,李殇果然觉得舒服了很多,心口难忍的压抑和憋闷舒畅了不少,不由得十分感激。

      玄空倒是十分客气,修行之人,渡人当自渡,本就是分内事。

      只不过此时天色已暗,又落了雪,玄空便请寺内的小僧人打扫除仅有的几个厢房,请他们留宿一晚。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