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紫陌洛城东》穆兰亭

24、收鞘

　　匈奴边境，两国大军压阵，恰逢飞沙走石黄沙漫天的气象，一时僵持不前，各自安营。

　　主帅卫岚是当年王府的府兵统领，受陛下亲派，来到这西北边境。他已对这边陲关注多年，这些年匈奴看似休整生息，实则悄悄扩张，单于和藩王势力越来越大，兵力日渐充足。这位兀顿单于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做事丝毫不似老单于般张扬，尤其沉得住气，无论外界如何叨扰，也能避其锋芒隐忍不发。但这次他却不再退让，态度强硬，大张旗鼓率重兵而来。

　　送子入京学，是多少边国求而不得的选择，曾经匈奴的老单于还上书请送，却一直没被准许，才会有当年的三王子质学唐都，也就是现在的兀顿单于，据传当年他能在众多边国中求娶到唐国宗室女，也和他当年的唐国生活有关。

　　作为主帅他早有准备，一早已和回鹘互通密函，两方围剿夹击，这一仗，他必胜。他要成为陛下登基后坚不可摧的后盾，最终拿回西北军事大权。

　　可是两军开仗的首次冲锋，他却行进的非常不顺利。

　　他的三千骑兵被匈奴大军吃掉一半，而匈奴骑兵却不过折损百余之数。更可怕的是匈奴大军对地形的了解和他们作战的习惯了如指掌……当夜偷袭便毁了他一个重要的军备粮仓，差点坏了大事。

　　李殇给中宗的布防图是假的，可是给呼延硕的消息却是真的。她护唐国，一向是竭尽所能不遗余力，可是她对南疆兵力的预判和主将的分析，竟然鞭辟入里，得到了一一印证。这让呼延硕内心翻涌起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两军阵前，他不能被情绪所左右，尤其是他不能让体内的血毒摧毁他的理智。

　　他依旧每天需要喝赫其娜的血，尤其她身怀有女后，效果格外好。甚至一两天不喝都不会有热血翻涌失控的状态，只等她生下这个女孩……他就可以彻底不必再依赖她克制体内的血毒，之后，他就可以以一个正常人的状态回到阿棠和两个孩子的身边，不会因为失控而误伤他们。

　　战斗推进的异常顺利，虽然匈奴大军兵力不足，可是如有神助一般节节推进，直接将唐军逼到了国境之内。

　　卫岚虽然败仗连连，但是他还有一张王牌没有使出，只等兀顿单于冒进之时，方才会发挥奇效。

　　正当呼延硕乘胜追击之际，后方突有先锋军来报，西境回鹘大举进犯，伊洛旗王率军抵抗不利，北镇王已经出发前去增援，带走了王城半数守军。

　　彼时呼延硕正担心李殇，便速派贺兰延城回去守城。

　　他于阵前，亲自带军，将唐军步步紧逼直迫至凉州附近，马上便要拿下凉州之际，得到边关急报，回鹘大军攻破伊洛旗王的防线，方向直逼王城而去，北镇王率军及时赶到将回鹘大军阻于科布多鬼城。

　　此时，回鹘大军正在匈奴军队的后方位了，一旦和唐军联合，呼延硕所率大军将异常被动很有可能被全数吞噬。

　　呼延硕连派轻骑快马加急打探消息，他的狼骑部还有大半于王城，若回鹘和唐军夹击，必要时定要狼骑部王牌出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是狼骑部一旦出征，那么王城便脆弱不堪，一旦有人趁乱起兵，王城守军不堪一击。

　　此时的科布多，狼烟四起。

　　北镇王能率军将回鹘大军阻于此，是牺牲了大半骑兵为代价的。

　　回鹘大军有备而来，趁虚长驱直入，伊洛旗王虽率部抵抗然则寡不敌众，连连败退，直至科布多遇上援军。此时的伊洛旗王已经几近全军覆灭。

　　科布多是一座已经破灭的城邦，匈奴人逐水草而居，这座城经风沙催化早已如鬼城一般，只剩下大概的轮廓。终归是一座城，北镇王借此为依托阻外敌初见效果，终于停住了回鹘军队的脚步。

　　只是，拖只是暂时的，他早已派人急报单于，调藩王兵力，逐回鹘军出境。

　　十日后，援军至，此时北镇王军已狼狈不堪。援军是王师狼骑部，甫一到来，便将冲锋的回鹘先锋军打散分块歼灭，在气势上狠狠地压下了狂放不已的敌军，迫使他们退居科布多十里开外，安营修正。

　　可是呼延扎布怎么样也没想到，带兵奔袭至此的人，竟然是乔装的大阏氏。她如何拜托羁押，又如何调得动狼骑部，这些都让他错愕不已。

　　李殇一身战甲，黑袍，身背长枪腰胯十殿祭月，翻身下马之时，虎虎生风。此时的伊洛旗王终于认出，当年有一位和藩王一同出兵追杀呼延黎弧的蒙面大将，竟然就是她。她为什么能当大阏氏，已经不必再多言了……伊洛旗王躬身施礼，胜过万语千言。

　　未曾多作解释，当夜，李殇带狼骑部精锐绕路潜踪偷袭回鹘左翼军，一场大火借着夜风，将回鹘营地烧的狼狈不堪，更借此斩杀两位副将于帐中，并将首级悬挂于已经被被风蚀的摇摇欲坠的科布多城门旗杆之上。

　　回鹘大军坚定的信心终于开始有了动摇。狼骑部出战，行踪如鬼魅一般让他们防范不及。

　　只有回鹘主帅细乌撤知道，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回鹘的四万大军，被匈奴的万余骑兵阻拦于此，渐渐发现，一旦匈奴大军过了最初的措手不及，整军之后战斗力激增。尤其是王牌军狼骑部的到来，他们酣战期间战损极低，以至于原本节节败退的匈奴守军心态发生了巨变，从狼狈不堪到掌握主动权，也不过月半之数。这半月后，大阏氏亲临，匈奴守军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心所向，皆是胜局。

　　中军帐中，大阏氏打扮的乌.尔苏日日端坐上首，边将大多没见过大阏氏，只道是汉人，便皆以她为上主。她这些日终于体验到了日思夜想的尊荣，在这个位置，她能看到太多她往日见不到的风景。即便只是在这苦寒的边关。

　　将士们做了长期准备，每日皆是裹腹，她却有日日新鲜的肉食和奶茶。隔日有热水沐浴，甚至还有香膏备用。将领虽然知道现任的大阏氏被褫夺了唐国公主的身份，但是她是汗国唯二王子的生母，自然地位尊贵异常，因而对冒牌的乌.尔苏皆是毕恭毕敬，礼待有加。除了，身边一直有名为保护实则监控她的侍卫。

　　而正主李殇，和主帅呼延扎布每夜巡防，和将士们同进同出，偏居一隅。她如今的身份是将领，和狼骑部的几位将领一道，与呼延扎布商议布防事宜。每日战甲都来不及脱倒头就睡，饿了啃点肉干胡饼，她除了嫌弃奶制品之外，一切都跟普通将士无异。

　　便是这夜夜巡防，细乌撤也终有偷袭成功的时候。这是一场消耗战，她原计划月余时间，呼延硕应该能摆脱困局，便能分出兵力和她围剿回鹘军队。

　　但是眨眼之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天。

　　回鹘大军的补给增援将至，而李殇原本等待的庭帐援军却不回来了。

　　探子冒死来报，王城被围，本该前来的藩王却突然倒戈，围了王城，贺兰延城将军长途奔袭刚好赶上了抚远侯带兵守城之举，探子离开时二人正拼死守城。

　　消息传来的时候，在场的主帅和主将一片静默。匈奴大劫已至，稍有差池，国破家亡。

　　李殇知道，王城的守军虽然骁勇，但是此次四王之战与韶华胜极的阏氏们里应外合，王城周遭生灵涂炭。而她的孩子们就在那里，无人相护，如何能在这场血洗中活下来。

　　她来不及回去。她只能守在这里，守住这里，就守住了呼延硕的后背，也挡住了回鹘大军去往王城的道路。

　　没人知道她内心的刺痛焦灼，只有北镇王，在入夜时分，见她拿出另一半虎符和一个锦囊，打开是一枚玉石印章，她一同给了狼骑部主将巴哈，“赶回去，调动剩下的狼骑部，不惜任何代价，守住王城。这是我的私印，交给蒙月，我的全副身家，任由狼骑部调动。”

　　巴哈领命：“狼骑部必定不负所托守住王子，守住王城。”

　　这个时候，呼延扎布才知道，原来王兄的王牌军狼骑部的虎符，竟然一直在她身上。

　　她注视着一行人绝尘而去，良久，紧了紧披风，转身带人夜巡而去。

　　呼延扎布一愣，追上去，“你若担心，为什么不自己回去？”

　　黑夜中的李殇一顿，不知如何作答，便复又抬脚向前。这一个下午，她心中已经过了无数次最坏的结局，呼延硕败，回鹘大军围剿，王城破……每一个画面，她都心悸难当。可是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她可以和孩子们团聚了，人间还是地下，又有什么分别呢。

　　不知道谁泄露了消息，细乌撤当晚便知道了王城被围之困，于是次日天明便发起了冲锋。

　　李殇所料不错，早早已经安排狼骑部做了准备。

　　细乌撤亲自带兵在前列阵，匈奴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来，但是他们借助废墟的高地和岩体布设了无数强弩，尽管回鹘的军队杀来，但是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可是这一次，匈奴守军伤亡不容小觑。

　　细乌撤和李殇一样，不打无准备之仗，他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发现了废城守军最致命的弱点——水源。北镇网购派人日夜拉水的河边，其实和守军驻地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是城郭的侧翼，所以驻军较少，而军马大多在此。而这段距离正是李殇无论如何也不能控制的意外事件。他们可以不吃东西，但是不能不喝水。

　　所以他的主力军和守军正面对抗，却派了精锐侧翼偷袭，不但偷袭到了驻军，抢了战马，更重要的是直接切断了城池和河水之间的去路，李殇心中暗道不好，可是为时已晚，细乌撤已经重新沿河扎营，切断了她们和河水之间的全部可能。

　　而城中只有一口井可以出水，其他的早都荒废了。仅存的这口井，打的极为粗糙，冒出的水断断续续，大多时候是苦涩的，牲口都不爱去喝，更别说是人了。

　　呼延扎布召开紧急议事，众人商议，如此被围还能支撑多久。

　　答案是最多半月。

　　食水必尽。药石无医。

　　探子回报，边城战况焦灼，单于率众正是到了紧要关头。而王城，似乎已经开始了反击，抚远侯和贺兰将军终于等到了支援，正在竭力绞杀叛乱藩王，探子离开时，已经有四位阏氏的人头挂在城门口了。

　　只是没有宫内的消息。

　　所有的转机都已出现，但是此时的科布多，已是一场必死之局。

　　匈奴军队本就不擅长防守，他们一向勇猛激进，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而今在此，不断损兵折将，不由得对主将们的决定心生不满，不断要求要和回鹘军队正面来一场你死我活的硬仗。

　　他们想不到太过长远的想法，只是眼前，他们想要杀出一条生路，而不是留在这儿等死。

　　北镇王和李殇虽然能说服大半将领，但是眼看着兵力不断被蚕食，将士们不断的怨声载道，想来这样的局面也控制不了多久。

　　更可怕的是，军中出现了一股莫名的势力，声称只要将大阏氏交出去，回鹘大军就可后退五十里，给彼此空间喘息。

　　而这个时候，正是李殇派了第二波刺客刺杀细乌撤的时间。

　　看来细乌撤对于匈奴大军的渗透，已经到了李殇也不容小觑的阶段……到底有多少人，现在心中已经倒戈了呢。这不足万人的军队，到底还能撑多久。

　　兵行险著，一个月圆之夜，李殇潜行匿踪，趁着北镇王声东击西明的偷袭时，偷偷混入回鹘大营。

　　想找到细乌撤的营帐并不困难，只是他身旁有重兵守卫，她们一行三四人想要突袭进入他的营帐，难上加难。

　　剩余已经换上回鹘士兵衣服的按原定计划去偷袭粮草库，李殇匍匐在一处坏了的车下面两个时辰，发现有一个和旁人不同的小卒，会不定期的拿一些东西入内，有时候是吃食有时候是。

　　他入内的时候，大多时候守卫都只是翻翻东西，便让他进去了。

　　月挂中天之时，李殇看见小卒又往这个方向走，于是悄悄绕了一个大圈，无声无息间解决了小卒。

　　细乌撤正在大帐中等消息，今夜他派出去刺杀匈奴主帅的杀手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如果他们能查清楚李殇的确切位置，便可以破釜沉舟，不必再拖延。

　　他却没想到，他等的人，已经在他身后杀意升腾。

　　“细乌撤，好久不见。”十殿祭月在他勃颈上，觉得颈侧又冷又热，慢慢地转回头，李殇正冷笑着看他。

　　也只有她，能悄无声息地摸进他布防重重的大帐之中，连脚步都模仿的惟妙惟肖，他丝毫都没察觉出异样。

　　“将军，好久不见。”他微微侧了侧头，想悄无声息地拉开距离，却没有得逞，十殿祭月已经滴下血来，李殇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细乌撤双手摊开表示不会再有动作，二人面对面，李殇也不拖延，直奔主题：“你和唐国达成了什么约定，才宁可千里奔袭至此。”

　　她的眼睛微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细乌撤知道这是她拷问人时的表情，对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将军嫁了人，竟然还要亲自上战场，可见匈奴不是好地方。”他边说话边又不动声色的往后退，脖颈越来越疼，对面的人笑了笑，对他无谓的挣扎表示轻蔑。

　　“细乌撤，我知道你不会轻易退兵，所以唐国允诺了你什么，你大可以提出来，王位，钱财，西域的霸主……与其与虎谋皮，不如匈奴助你一臂之力，毕竟在这北疆，草原上的铁骑依旧是霸主。“

　　细乌撤笑笑，盯着她的眼睛：“我有更强大的靠山，为何要转投靠不住的匈奴。将军，你别忘了，你终究是唐国人，现在却替兀顿单于卖命，你所坚定的家国信仰难不成自己已经放弃了……“

　　没有等到她的慌乱，反而，她将刀收回，拇指抹去刀刃的血痕，利落入鞘。

　　“我不想再有人国破家亡。“

　　脸上的表情僵住，细乌撤心口蓦然抽搐了一下。他姓细乌，原本是部族的贵族之后，从小过着无忧无虑丰衣足食的日子，十二岁时部族兵败举族涂炭，他逃到边城流浪数年最终被唐国军队招为兵卒，那时候担保他入军营的人，就是李殇。

　　七年了，他南征北战替唐国开疆拓土抵御外敌，每每经过部族遗址，都像被人踩在心口上一般难以言喻。那时候他想要报仇，可是如何报仇，灭他全族的，就是唐军。

　　“细乌撤，唐国此次发兵，不义不悌，我是唐人，我不会背叛自己的母国，但是我要守在这片土地上，如果非要有人要血染这片草原，也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李殇是一介女流不假，但她所怀之大义，是许多男子尚且不能企及的。忠孝难两全，她夹在两国之中腹背受敌，可是她并没有想要撇清自己，宁可两国都误解她，她也要坚持自己的做法，将对双方的伤害平衡到最低。

　　差点就动摇了，细乌撤稳住了心神，复又开口：“将军这样只身前来，不怕有去无回，匈奴守军一败涂地？”

　　李殇笑笑，摇了摇头。“我能杀了你，一了百了地阻挡乌孙大军，可是我没有。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最终会相见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在暗箭里。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要让你失望了，将军。细乌撤定定的看着她，“如果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你呢。“

　　李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手刀劈出，细乌撤躲过了，却没有躲过她另一个手中的暗器，暗器上有麻药，他昏迷前的最后，听到李殇冷冷的声音：“那你的一定不会如愿。“

　　当夜，乌孙两个粮草大营被烧，抓住了三个匈奴的死士，却不是活的。

　　匈奴主帅北镇王遇刺，伤及要害危在旦夕。

　　三天后，匈奴大军向回鹘军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出征前，匈奴的大阏氏华服加身，头戴金冠冕，站在了废城的最高处，高喊着：“我与将使同在，我们与汗国共存亡！”匈奴大军军心振奋所向披靡，以伊洛旗王为首的先锋军直直地插入到回鹘大军之中，北镇王打扮的李殇和狼骑部左右两翼斜插，将原本一体的乌孙大军分为三块。

　　此一役，是守军最后的战役，便是人数远少于侵略者，匈奴的铁骑也依旧是让对方不敢小觑的实力。

　　细乌撤没料到这最后一战来的如此之快，当初李殇将他迷晕，没有杀他，却挑断了他左手的手筋……他依旧能提刀，但是却无法拉弓。他无法在阵前，只能咬牙在后方发号施令。

　　眼见着自己的主力军被迅速切割，他立刻令人吹了换阵的号角。

　　回鹘大军凭借人数优势立刻呈包抄之势，试图将三股匈奴军合围起来。

　　“北镇王”的军队却立刻突围了出来，将侧翼牵制赶往河边。河边原本是回鹘大营，却不知何时被挖了许多长壕坑，坑中多是尖刺木桩，回鹘军队刚至此处便纷纷落入坑中，后面的部队不知情，至此扭转局势不及只能踩着前面的尸首，一时人马的惨叫哀鸣不断，借着东风传入到回鹘主力军中。

　　可是北镇王的二千人也因此遭遇重创，人数骤减过半，天黑时分，西路狼骑部依约点燃了熊熊的火墙，这是废城中挖出的黑油，这些黑油被偷偷布洒在李殇计划的区域之中，若狼骑部尚有战斗力，便会在这深夜点燃黑油，将西区的回鹘军和主力彻底隔开，以便狼骑部借着月色将其屠戮殆尽。

　　第三夜，黑油燃尽，科布多的每一寸土都都已变成焦黑颜色。

　　伊洛旗王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北镇王的千余人退守河边，狼骑部已无法突围，在西部歼灭全部回鹘侧翼后，与回鹘主力正面对峙。

　　双方皆人困马乏，体力到达了极限。可是回鹘尚有两万大军在数，而匈奴北镇王和狼骑部一共亦不过三千人了……

　　第四日，是个晴天，太阳早早的升起，废城的城楼之上，金冠冕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匈奴的大阏氏，从城楼之上高高跃下，以头戗地，血溅当场。

　　伴随着匈奴将士赤红的双目和震天的喊杀声，烈日之下，尸横遍野的科布多，迎来了最惨烈的战况。

　　细乌撤下死令务必要生擒北镇王，可是在场所有人皆是血污在身，早已分不清彼此。

　　李殇和李云带着最后的几百人和正面迎战回鹘军队。正午时分，西面天空划过一枚红色的烟云……狼骑部最后的兵力，覆灭了。

　　细乌撤亲自带人冲到这河边，看着这一股孤军不断被蚕食，他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期待。

　　他胜了，可是胜得并不畅快。他以倍数之势杀来，却被万余人俎杀到伤亡过半。他知道自戕的不是李殇，可是那个女子却带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念以血为誓做了最后的诀别。

　　而今，已经被染红的河水和不断倒下的匈奴士兵，在他眼中，不过是麻木一般。他只盯着被围在最中间的“北镇王”，真的北镇王，已经重伤死了吧。

　　他最终带着人，冲散了包围圈，直杀到北镇王身边，此时北镇王已经被枪挑落马下，他和一个亲卫背靠背，一长一短又灭掉了前来抓捕的三个回鹘士兵。

　　二人伤痕累累已经看不清面目，细乌撤下马两刀劈散了二人，瞬间北镇王伤痕累累的身上后背又多了一道刀伤。

　　李云奋力杀回，身上中了一箭，他死死地顶在李殇身后，李殇猛咳了几声，早已喷出血沫，十殿祭月始终没有脱手。

　　“将军，无论如何，我会守住你身后！“李云长枪已经握不牢，他身上一个巨大的窟窿，血不断涌出来，可是他紧紧地贴在李殇背后，用自己著了一道人墙。

　　身旁的所有匈奴士兵都已被枭首，败局已定。

　　李殇看了眼旁边的河水，早已染的通红，也罢，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她垂下头，浑身上下无数伤口早已撕裂不已，她此生没有如此狼狈地被围困到这一步，可是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看见细乌撤冷冷地看着她，她勉力扯了扯嘴角，她听到他说，“把那个旁边的杀掉，抓活的。“

　　腰间最后一只□□发出，它看见细乌撤猝不及防地被射中，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向自己射来，贯穿心口的声音她能听得到。那是她，最后听见的声音。

　　“不要！”细乌撤咳出一口血。

　　呼延，这一辈子，我只能替你守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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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军酣战之时，匈奴大军忽然撤走的大半。回鹘军折损大半，匈奴王城援军将至，唐军里应外合的计划被破坏，若还僵持，很可能是一场败局。唐军借势撤军，两国突然休战。

　　呼延硕刚刚收到王城贺兰延城平叛扫尾的喜讯的同时，也知道了李殇带兵援军呼延扎布的消息。那一刹那，他急令休战调转势头，赶往科布多。

　　大军通宵达旦披星戴月，终于在十日后到达了科布多。

　　先遣军已经回来，科布多战况惨烈，遍地尸首，无人生还，废城之下找到了大阏氏的朝服，而穿着衣服的人已经血肉模糊辨不清了。

　　呼延硕不信，他一定要亲眼看到才作数。

　　李殇什么性子，他知道，她要守住哪里，定然一步不退。可是他多希望她能保命要紧，宁可被生擒也好，不要舍命相拼。二人分别之时离心不言，她就用这种方式全了她最后的体面么。

　　他亲眼看到战场时，心才彻底地凉了。

　　过了这么多天，血腥味和腐败的臭味经久不褪，战场上全是秃鹰和野狗野狼在啃食尸体，匈奴士兵和回鹘士兵已经分不出彼此，唯有兵器还能勉强认出。一枚满是血污狼骑部铜章被他拾起紧紧地攥在手中，而这枚铜章的主人，身首异处，身边横七竖八地放着回鹘的兵器……

　　他策马到城下，一件隐约还有金线光芒的衣服，是他大阏氏的朝服，金冠冕已经被人拿走，隐隐约约可见衣服下面的一个人形，已经腐败不堪，呼延硕赶到时，还有一只秃鹰在啃衣服下的内脏，被呼延硕一箭穿目，倒在一旁。

　　他已抱不起他的安平。

　　众将士纷纷下马，哀悼这场惨烈异常的战役。

　　“单于！我们找到了北镇王！“先遣军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城，在一处地窖门口发现了血迹，此处隐秘，却躺了六七个回鹘士兵，而门口处一个身中数刀濒死的汉人，伤口已经生了蛆虫。他们本来想走，却发现了还有一道暗门，踹开之后，是一个通风的暗室，里面竟然是昏迷不醒北镇王。

　　呼延硕看了眼被抬过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呼延扎布，一个是竟然李殇的亲卫李雨。“救活他们，在所不惜。”

　　他手中暗黑发臭的衣物，被他如珍宝般抱着。

　　众人知道，这具尸体，是大阏氏。

　　众将士默默地打扫战场，可是已无甚可打扫，甚至不知究竟该安葬谁……

　　夜晚的科布多响起阵阵哀鸣，狼嚎四起，还有将士吹响的离魂号角，响彻了这片土地。

　　唯有中军大帐中，兀顿单于一寸一寸的抚过乌黑发臭的长袍，静默无声。

　　安平……

　　我的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