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紫陌洛城东》穆兰亭

23、转身

　　这个夜，李殇的心空了。

　　垂离和央欢玩了半晌十夜抓回来的大野兔，终于累的睡着了。十夜也伏在卧榻阴影假寐。絜矩馆中灯火幽微弥漫着浓重的药气——闵姝在这里将养。

　　毕昂带着戍卫在絜矩馆内外巡视，他现在是大阏氏和王子们的戍卫长。

　　李殇走过曾经六局二十四司所在的唐宫所，里面一派昏黑。她屏退了跟着她的宫人，自己携了提灯进去，里面的摆设布置还是和早晨相同，只不过是晨暮交替的刹那，此地已物是人非。

　　进门转过屏风，六局居所门都打开着，内中长桌上都整整齐齐地摆着各局登记的明目账册，还有钥匙和宫匣，匣中是掌司印鉴之重物。李殇一间一间屋子看过，心中酸涩难当。她们走时，她私下命人塞了金锭，却未曾想过她们如此匆忙之下竟能将自己职责交接的清明。她们从未愧对她长久以来的重念。

　　她驻足了很久，出来后，命身后的宫人将此处锁牢。

　　“明日跟内侍大人说，这处宫室派人看管好，不要触碰分毫。”

　　“是，大阏氏。”

　　六局二十四所在时，虽然从上到下算齐也只有寥寥十数人，可是每每看着她们就好像和还在唐国一般，亲切且眷恋，每逢唐国年节，唐宫所里总是依照旧例，给她添置一份节气的喜庆，便是后来，垂离央欢的规矩，也是在此处掌事每日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下来的。如今她们和戍卫一道重归故里，此生也许没机会再见了……罢了，至少她们不必再思乡。若是有机会，她需给新帝修书一封，给她们寻些体面的差事，少受些冷眼。

　　她一个人心思沉重，垂首挑灯走在前，没注意前面有人在幽暗的路上站着等她。

　　等到贺兰延城和侍卫给她行礼，她才注意到，原来呼延硕一直站在那里。

　　看到他李殇心里很复杂。她今日的一无所有，和他脱不了干系。她的故乡亲人，她的归途依仗，她牵挂的这些人，都被他和李显联手粉碎的彻底。她现在什么也不是了，不过是一个庶人，可以任由上位之人生杀予夺，却连逃都无处可逃。

　　勉强不流露出任何情绪，她平复了半天方才开口：“单于何事？”

　　表面上，她看不出任何大喜大悲的巨变，可是她看他的神色充满了戒备。她回避和他接触，一直在絜矩馆中，而现在，连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了。

　　他冷冷地盯着她，不说话。

　　李殇见他眼神清冷表情木然，心中那些不好的猜想仿佛不必再需要旁的认证了。从头以来，他说过得那些话，终是哄她的。不过是她当年的征战和公主的名位，让她的得到了本不属于她的尊重和偏爱。
　　这段时间的疏离、被打死的哈洛、那一汪沐浴池水中神态娇憨的赫其娜、傲天殿偏殿的日夜守护……他自知晓中宗会将她于宗族除名后，这一切便连掩藏也不必要了。他对赫其娜这个没名没分的女子的爱，才是出乎于内心和本能吧。如此，她不想等他开口叫她难堪。她在这个位子本就名不副实，不过枉担了一个公主虚名，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更多可以失去，不若主动让出这个位子，保全自己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终是如此，众叛亲离孑然一身。自嘲般的笑了笑，扶正了十殿祭月。

　　伸手从腰间解下海琉璃，递给身后的宫人，示意宫人上呈给单于。

　　“李氏安平，德不配位，自请单于褫夺大阏氏封号，海琉璃归还。”她第一次在呼延硕面前俯首低头，却是为了与他分离。

　　宫人吓得捧着海琉璃跪倒将海琉璃奉在头顶，其他人也不明白大阏氏为何突然如此，惊惧非常。

　　金瞳刹那收紧，呼延硕整个人肌肉紧绷，气到紧攥的手指苍白。

　　他伸手钳住李殇的脖颈，强忍着不发力，迫使她抬头。可是等她抬起头，只见得她满眼的不屑和怒火。她伸手抵住他的手，绞住他的发力，神色倨傲且倔强。四目相对间，是互相掩饰不住的愤怒和失望。

　　“你不做大阏氏，是因为他？”他把她拉起，捏着她肩膀的手下了死力，甚至能听到她骨节间咯吱咯吱的声响。若是疼痛能让她认清现实，他不介意让她狠狠地疼。

　　她就是不出声。手却放在十殿祭月上。

　　夫妻一场，她却待他如此戒备。

　　“我不做你的大阏氏，自是因为你！”盛怒之下，李殇并未想太多，她恼怒，为何一个先始乱终弃的人会这般理直气壮，他已经爱上别人，难道她留有最后的体面都要看他是否允准？

　　可是呼延硕看来，她这样急不可耐地摆脱这个位置，就是为了恢复自由身，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她就这么想逃，这么迫不及待，过了这么多年，她可以放弃一切放弃他，连两个孩子都不顾，一心想回唐国……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呼延硕脸色铁青的面对她，她今日之后本可以踏踏实实地依仗他依仗草原上的汗国，放弃只会用公主身份束缚她利用她的那些人，可是她却宁可被利用也不愿意放弃一切留在他身边。

　　她手扶在腰间的十殿祭月上，昂首阔步在前，神色倨傲冰冷。

　　“不必。”

　　垂离央欢第二日见不到阿娘，也没见到父汗。

　　两个不大的奶娃娃一合计，自己去爬揽月楼。

　　旋梯没放，通心柱比他俩合一起还粗，两个崽子在下面研究了半晌，摔了两个屁墩之后，开启了嚎叫模式。这一喊，没喊出娘亲，倒是喊来了十夜。十夜威风凛凛地过来，吓得附近的宫女心惊胆战——它上次在草原上斗过狼群，在一群狼的围攻下咬伤了狼王，自己受了轻伤，从那之后狼群见了他都绕着走。但是它也在额头那丛黑毛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看着越发凶残了。

　　十夜蹲坐在揽月楼下，比垂离央欢还要高，静静地看着两个崽子上蹿下跳，在央欢第二次试图爬通心柱的时候，直接站起来用头给他顶了上去。然而，还是不够高……

　　央欢就扒在中央的位置，上不去，也不敢下来，紧紧地扣住通心柱的石雕上，吓得哇哇大叫。

　　十夜倒是饶有兴趣地坐在下面看热闹。垂离到底性子沉稳些，回头喊侍卫过来救弟弟……侍卫虽然着急，可是揽月楼是禁地，他们得了命令不能踏足，所以这半晌只能在外面看始终不敢过来，如今进退两难。

　　直到央欢最终体力不支掉了下去，李殇都没有出面。

　　在傲天殿内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切的呼延硕瞳色墨黑。也许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地爱过他，爱过他们的孩子。她可以哄他骗他，可是他无法接受她的爱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不是他。

　　唐国新帝登基，盛邀兀顿单于和大阏氏亲临观礼，下的是给属国的国书。

　　兀顿单于勃然大怒，在南疆集结兵力。

　　期间唐国新帝数次发来公函或私信，询问前公主的状况，都被单于撕得粉碎扔到了火塘里。

　　等到岁末年关，匈奴汗国第一次没有大阏氏在城楼上燃放天灯，百姓们看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单于身旁。两位王子也没有出现，其他人不明就里，只有寥寥数人知道，他们俩是为了陪伴大阏氏而拒不前来。

　　本来单于要叫人强带他们上来，但是他俩反抗的十分剧烈，拗不过的时候，十夜冲了出来。它扑了两扑便将十几个侍卫冲散，一身雪白蓬松的毛发带着额上深深的疤痕，如鬼魅一般的眼睛和仿佛要滴血的獠牙，让所有人都止了步。垂离央欢有它护着，早已跑得没有影子了。

　　于是赫其娜便陪着兀顿单于登上了城楼上。后宫的阏氏虽然不服赫其娜，可是她们依旧没有资格被单于带在身边。

　　今年庆典的晚宴，席上无甚喜色。

　　北镇王和王妃费心操持的宴席到最后应者寥寥，想来还是和重兵南疆以及冬天的雪灾有关。藩王今年的岁贡少了近半数，唐国新帝登基，虽名为贺礼，却实为供赋。这一年，将太平后好不容易积累的国库又掏空了大半。尽管北镇王夫妇已经竭力操持，但是仍不免有些许寒酸之意。

　　后宫的阏氏们往年在岁末都会领到大阏氏发放的年节赏赐，用以打赏下人布置新年甚至给母族送赏，而今大阏氏被禁足，这一项自然没有了进项，只能自掏腰包补足。虽然她们一直以来都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但是论财力，她们捉襟见肘，论德行，暂时还没有一个能担当重任主持大局的人出现。单于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漂亮女人，他更需要一个可以从旁协助的支持者。原本乌.尔苏倒是可以，可是前番种种她好像已经丧失了斗志，如今处理韶华胜极内务的是内侍大人和蒙月。

　　可叹已经这么久了，韶华胜极中依旧没有哪位阏氏有所出，只能看着两位王子越长越大，众人如何心急，却也不得法。

　　揽月楼一丝动静也没有，众人不知，此时新年，大阏氏正在做什么。

　　于是有些目光，默契地看向了这座王城中最高的那座楼阁。

　　旧时新年，唐宫所总会将揽月楼按照唐例年节装点，尤其那特色的灯盏最为新奇讨喜。阏氏们好热闹，总是要前去瞧瞧新鲜，再叫巧手的婢女将花样画下来，自己也照例描摹在灯盏上。还有好些时下的糕点，赏玩的器物，年封岁赏，但凡有名位的阏氏总能得一二新奇的东西，年节讨个喜气。

　　可今年的揽月楼，除了外圈的灯火和楼内幽微的光亮，揽月楼连旋梯都没有放下，这样萧瑟，怕是自大阏氏入主以来，从没有过，也没人见过。

　　外人不见，楼内却一派温馨。

　　李殇搂着两个团子正在打双陆，准备了一堆彩头等着他俩赢去。垂离沉稳，央欢跳脱，室内笑声不断，饶是热闹。连闵姝蒙月等伺候的下人也都在座，无拘无束唱和游戏，人人面前都摆了果子，有些赢了彩头面前也堆了些赏玩，什么都没赢的新来的扫洒小宫女，也得了一片大阏氏赏的金叶子，欢喜的小脸通红。

　　深夜时分，万物归寂。

　　呼延硕扫了一眼身后熟睡的赫其娜，和贺兰延城走向了傲天殿主殿。

　　接过信函，这已经是第三封来信了。

　　每一次，都是唐国新帝私函催促先公主归宁的盛邀。

　　这些信函从来也没能躲过被烧的命运。

　　呼延硕抬头看向揽月楼。守卫来报，午夜前，揽月楼内伺候的人纷纷从旋梯上下来，手捧赏赐在楼下默默叩首，个个面有喜色。两位王子没有下来，应是和大阏氏一起歇息了。

　　今日早些时候，大祭司在祭祀典结束后，曾问询为何大阏氏不在。他未曾回答。大祭司看着赫其娜，意味深长地盯了许久。祭祀终了，大祭司对他说，李殇的劫数始终在她身边人身上。她本不该搅入这混沌的纠葛中，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搅进来，但是对别人来说可能是福祸相依，但对她来说是一场场的劫。

　　一场场的难关。

　　可是她却宁可助别人一起渡劫，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他留赫其娜这么久，她从未表露出不悦或愤慨。甚至他期盼，至少她能给赫其娜找找茬，或者跟他抱怨一二，那怕是微微酸涩两句也好，他定然会将留这个人在身边的理由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然而并没有，一切都没有。

　　他将赫其娜安排进了傲天殿，就差住在他的寝居里，本以为欺负到她眼前她总会表示一下不满。结果她却言笑晏晏地直接退居了揽月楼，甚至还派人整理出了偏殿，连曾经的沐浴汤池都打扫出来留给他们……他最近已经将体内的血热克制的很好，可是一想到这些，还是会失控。

　　这些年，韶华盛极的女人无一所出，她真的不懂为何？

　　他到底哪一点不如那个怯懦的汉人，那个知道她被利用被摆弄被欺侮却没有丝毫反抗的男人。

　　不过现下，摆在他面前的，却远比这些儿女情长更复杂。

　　唐军在西南一直囤有重兵，以应对西域和北疆的势力，如果他的消息没错，西南的兵力还在逐步扩充。而此时原本就纷争不断的西域诸国，回鹘突然异军突起，在数次对抗中击败别国，成了西域诸国中暗处的领导者。他派人打听过，回鹘的崛起和唐与回鹘的姻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回鹘王膝下两子四女，二子皆碌碌，唯有长嫡女新嫁之唐国夫婿，深得回鹘王的信任，这位细乌姓的外戚在这短短的数年间掌握了回鹘的军政大权，并协助回鹘王剿灭了长子谋反逼宫的阴谋，而今更是带领回鹘大军接连大捷。这位外戚，可是个不容小觑的硬骨头。

　　汗国去年的天灾，和现在平和表面下势力暗流涌动的角逐，一直是他竭力平衡的重中之重。藩王表面上归心，但是自从李殇被褫夺封号逐出唐国后，已经有三位藩王暗示大阏氏的归属是否应该变换。当年他们将女儿送入王城，被和唐国的一纸婚书打碎了全部幻想。但是如今，莫名其妙的天降喜讯，他们如何还不肯抓住。

　　若不是公主游历在外时与唐国的一位王爷交好，差点被迎娶回去如今又旅居唐国，而呼延娜又素来依赖安平，如此和唐国又有了联系，否则他们早就明目张胆要单于另立大阏氏了。便是不要那一份虚名，他们也盯上了传闻中安平公主不菲的嫁妆，如今封号褫夺，自然那份嫁妆要没入汗国库内，由此便可要求单于增兵买马，不必再因灾困节衣缩食日日发愁。

　　可是兀顿单于没有任何举动，反而越发宠幸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以至于凡人皆为脚下泥，倒是将她日日带在身旁。

　　贺兰延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接连不断的坏消息，自然，单于的压力也看在眼中。狼骑部这些年势力成倍扩大，单于一直都在防着唐国的来犯。武后如今不在权位却实际上执掌大权，而单于答允她的却迟迟没有做到。原以为和中宗缔约可以削弱她的势力，却没想到连中宗都被拉下了王位。

　　这些年，他也能看明白，单于虽强硬，可是他不会像老单于一样以卵击石，他更能蛰伏隐匿，而后一举击中。

　　便是如今单于和大阏氏的渐行渐远，他始终也不明白。大阏氏性格硬派洒脱，她了解家国天下的大义，却和这些站在权力斗争顶端的人一样，对任何人都缺乏信任和依赖。

　　他当年便倾心于这种超乎常人的冷静和风姿。可是若是单于，怕是没有这种日日想温暖她的耐心。

　　他们这样的人，谈爱太过虚幻。所以现在单于身边另有她人，大阏氏不为所动，兀自照旧。原本的专宠也成为秋天的枯草和冬日的河水，残败不堪。

　　如果当初她和他贺兰延城在一起，他定不会这样，一定会全心全意爱她，守护她。

　　可是这个念头也只敢一闪而过。那个女子，不会选他。

　　年节刚过，唐国便屡屡以巡边之名，大举进犯边关

　　武将请战，藩王上言，议事厅次次人声鼎沸，更有甚者，叫嚣将大阏氏这位唐国的前公主拉去边城，若唐军再犯，便踏着她的尸身而过。

　　这一次，单于不置可否。

　　终有有心人，将这消息传到了揽月楼里。

　　彼时李殇正剪着盆中栽种，听闻此言，手中的铰子顿了顿，悬在空中，一直未曾放下。

　　闵姝和蒙月都未在旁，李殇状似无意，却趁人不备之时，直接从楼上翻了两翻利落地落在了揽月楼下的石板上。

　　戍卫未曾想到这个场景，还未上前便被李殇两个手刀利落放倒。

　　她匿踪而行的本事丝毫未生疏，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便到了议事厅后侧的避光之地。

　　已经接近尾声，激愤的讨论已经平息，一段时间的沉默，李殇原本以为结束了。却在这时听到一位武将突然发话：“听说大阏氏银财丰厚，如今备军需要大量钱财，本就是唐国的钱，便用来对抗唐军再好不过。”一言既出，竟有众多人附议，这些人一直觊觎唐国公主背靠的势力，但从未有机会亲见，只以为是寻常的汉地女子，如今失了势也没了单于的宠爱，若是能被从大阏氏的位子上拉下来，也许，未来还会被赏给有战功的武将……

　　此时的呼延硕，想的却是：她无财无人无依无靠便能知晓最终应该站在谁身边。因而开口之时，便多了些赞赏之意。

　　“未尝不可。“

　　李殇屏息凝神半晌，听闻此言，只觉脸上血色褪尽，肌肤有一种麻麻的感觉。

　　什么情爱恩遇，什么相敬如宾，她怎么就忘了，无情最是帝王家。她自小便耳濡目染的凉薄，怎么就能为了那短暂的欢喜而忘却呢。

　　她不知怎么回到的揽月楼，只是经过巨大的打击之后，只余一派茫然，脑中闪过一幅幅画面，变得讽刺异常。他的骗术并不高明，和寻常男子没什么不同，可是她，偏偏就信了。

　　他夜半为她挽发，替她挡箭为她庆生，为她剜骨为誓，却不是为了李殇，而是为了李安平。她站在围栏处，注视着那株落雪的海棠……初看时未觉有异，可是恍惚间仿佛看见树下阿娘。她哑然张口，“阿娘，他说的那些话，终是骗我的……”语未毕，已凝噎。

　　侍卫被打晕自然要报告侍卫长，不多时，呼延硕便得到了消息。

　　他第一反应是李殇逃走了。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冲上了揽月楼。上一次这样失控，是得知她生产遇袭的那一天。

　　一层层皆无人，每找一层他的心就凉一层，直到他跃上穹顶。

　　往常冬日紧闭的穹顶大开，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雪，寒风料峭，她就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那株枯败的海棠树。听到他来的响动，目光也没有从远处收回来。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见她穿得这样单薄坐在雪上，呼延硕第一反应是蒙月她们究竟是怎么伺候的。

　　“为何打晕守卫？”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可是张口时却依旧是不自主的责问。

　　“与你无关。”她回复的声音很空洞。

　　一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始终不肯看他，眼神看始终在那株海棠上。

　　她任由他拉着，却不发一言，不为所动。

　　被按在坐榻上的她端正坐好，看他找火石想点燃暖笼。她盯了半晌，语气平静地开口。

　　“呼延硕，你求仁得仁，如今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我是个无用之人，留下来有害无益。”

　　好像和她对面的是个不相干的人，她也说着不是和自己相关的话，语义生冷决绝。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被划开的疼痛，那是一把钝刀，一丝一毫地磨进她心里，她受着凌迟之苦，却仍然强撑着不妥协。

　　正在解大氅的呼延硕闻言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死死的盯着她，瞳色是愤怒的墨黑，在冰冷的环境里，他感觉自己的血热翻涌，险些失控。

　　“要我放你走？”

　　面对面地将这鲠拔出，这个扎在两个人痛处的话题，终于被提起。

　　可是李殇此时万念俱灰。她千般诸多传闻皆不肯信，可是今日，亲耳听到他所言，便她匈奴语再不好，也将这话听得明明白白。如此而已，还有什么好说，还有什么可说。

　　她也想问一问，这许多年，他演的这般好，到底辛不辛苦，为了她这样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他这样的算计和考量。可是她怕还未张口，眼泪便先留下来。她是李殇，她不能哭，亦如她这许多年度过的每一次艰难。

　　“我走，算是我们相识一场最体面的结局。我孑然一身的来，自然会这样的离开。“她咬着牙，勉强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难过，用冷漠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

　　呼延硕听完，一把抓过她的衣襟，将她扯到自己面前，“他将你卖给了我，你还要去他身边！你的唐国要我亲手了结了你，你还要回去！你把布防图交出去，你害的呼延娜差点被武家毁了，李殇，你别忘了，你曾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女人，不仅冷心冷血，还是歹毒心肠！”

　　李殇脑中一片空白，所有抗拒的动作都停在了那里。从来没有什么话能这样的戳中她的内心。不同于朝堂之上的争辩斗争，不同于女人堆里的碎语闲言，她一步一步走上这个位子，一路多少唇枪舌剑她都能有效的化解，可是呼延说她，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无力反驳。

　　她目光茫然的向前，想从呼延硕脸上找寻一丝一毫的旧貌，却又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的认识这个人。

　　她上一次这样看着他，还是二人在简陋的边城驿馆，借着晨曦微露的光芒，他低头看着发丝汗湿素面朝天的她，她的那一双眼睛就这样和他对视，轻轻的说了句，我想你了。

　　他看着她这样的眼神，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想对她发火，想对她发泄，可是和这双眼睛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偃旗息鼓。

　　低头吻她的眼睛，安平……

　　她的反抗却很剧烈。她突然十分厌恶这样的接触，以至于迅速偏过头。呼延硕灼热的温度从唇间擦过她的皮肤，她被烫了一般，下意识闪躲。

　　他不悦，伸手要抓她回来。她神智虽不清明，可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还在，一味地躲避，逃离他的触碰。寝居间虽大，到底是在这揽月楼上，空间局限……

　　“单于，给你道喜！赫其娜阏氏有喜了！”

　　揽月楼下一声声突兀的女声打破了最后的平静。原本正在描摹她腰后青金石图腾的呼延硕闻声愣住，抓过外袍翻身下了揽月楼。

　　这一室的凌乱随着他的消失画上了最后的句点。

　　月余，满宫室都在为赫其娜道喜，传闻，她身怀有孕，是个女孩。

　　据悉，单于也异常兴奋，对她们母女格外保护，安排了数批人手看护，定居在了傲天殿偏殿。

　　大阏氏三个月未出揽月楼一步，除了大祭司来过两次久久立于楼下却不发一言外，她再没有踏上过揽月楼下的青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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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之时，唐军于边境集结，匈奴大军亦以十万人马于北疆驻守，战事一触即发。

　　呼延硕亲征的那天，王城尽空，皆出城相送，唯大阏氏被囚禁于宫中，重兵看守。王城委托北镇王代管。藩王亦纷纷整军，边疆战事一触即发。

　　前一晚，李殇难得下了揽月楼。带着一身戎装。

　　傲天殿正殿，她问呼延硕，能否让她以副官身份同行。得到否定答案之后，她有申请做先行官，亦被否决。她只是想，若能有些许的机会，以自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止战于硝烟之前，她都要竭力一试。若真开战，边城的苍生定不能周全，她不想再见到枯骨成堆鲜血淋漓的惨状。当年，她为此而远嫁，而今，她亦不想让人破坏这难得的平静。

　　她无法言明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她了解唐军的实力，而今兵强马壮粮草具备，便是匈奴的铁骑再凶悍，以现今之国力也只能勉力抵抗。尤其是回鹘大军的异动，细乌撤的谨慎的野心她亦十分清楚，如果匈奴和唐军对峙于变成，他难保不会趁虚而入，两相夹击，呼延硕的胜算更低。她若能有办法将唐军止于边境，或许呼延硕便可以分出精力抵抗狼子野心的回鹘。

　　可是呼延硕等不到她说完随军便直接打断了她。

　　“李殇，我不会纵虎归山，你便留在这王城，一步都别想出去。”

　　他离开。她却没走。她跪在傲天殿门口，执拗地不肯起身。

　　她不是没有想过，哪怕送二子为质于唐国，也不愿两国兵戎相见的一天。

　　她亦上书新帝，请求止于兵戈，可是未能有只言片语的回复。

　　所以她只能靠自己，以自己仅存的能力，化解这一战局。

　　她第一次，于众目睽睽之下，跪于傲天殿门口，身前放着她当年的戎装，上面摆着她的十殿祭月。

　　从早至晚，直至满天星辰，侍卫都换了两拨人，可是她就是身板挺直地跪在那里。

　　贺兰延城数次来，欲言又止，可是终归也没有说出口。

　　呼延娜要回来了。本以为这个消息能让她有些许改变，可是没人劝得动她。

　　从议事到整军，呼延硕的一天中，脑海里全是李殇的影子。他要发兵，她就不能说些温存的话，送一送他。他为了保她的命，明知自己没有十全的把握，可依旧不顾反对亲征，她怎么就不明白，他做的这一切，就是希望她可以平安无虞，他要护她一生，竭尽所能。

　　可是两个人之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再也回不到那个她打马他追，恣意欢笑的曾经。

　　出发前的一晚，赫其娜胎动异常，呼延硕急急忙忙赶回傲天殿。见到门口跪了一天却丝毫没动的李殇，他自知劝不过，只是看了一眼，便跃进了偏殿。

　　他本以为只需要后面她消气了也许会明白自己的急迫，却不想，这一眼，却差点懊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