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紫陌洛城东》穆兰亭

19、秘密（一）

　　此去经年，四个字，却涵盖了无数个日月清晨，朝雾暮钟。也涵盖了无数次撕心裂肺，身不由己。

　　揽月楼上，她可以一刀毙命对面的目标，直到听见她日日夜夜无数次念及的名字“李殇”。对面这个宁死不肯倒下的人，是她的女儿，她当年拼上一切，也要保全的人。

　　她生于崔氏名门，锦衣玉食深闺教养，却文武双全，豆蔻年华便才华动京城。

　　直到她阿耶出事家族受重创之前，没有人知晓家中最小的女儿竟然如此地有担当。

　　兄长酒后胡言，被有心人利用，传到了宸妃耳中。

　　酷吏的几番折磨，让旁系亲族无以招架，亲口指正他前朝崔氏有谋逆之心。

　　五姓氏族本就不意与新贵通婚，因而得罪了不少新贵氏族，此时风口浪尖，更有人捕风捉影添油加醋。

　　其父昏懦，不敢替子澄清，危难之时，她只身入宫，替亲兄鸣冤。

　　野心勃勃的宸妃一眼便看中有勇有谋的她，因而她若肯入龙吟阁秘密效力，便想办法给他兄长一条生路。

　　她救人心切毅然应允。从此白日利用贵女身份在女流中搜集消息，夜晚偷偷替宸妃摆平拦路之人，直到她遇到了李长青。

　　宵禁之后她刺杀失败受伤，误入李长青的府邸中。夜读的李长青被一身带血的她吓了一跳，却毫无保留地替她隐瞒，赠药赠衣，却不问来路。

　　马会时她早已恢复，却在马场上遇到了故人。本以为时隔数月他定不记得她，便无甚在意，却发现击鞠时他特意前来，本是助他亲妹，实际上却在处处助她。

　　“可恢复好了？”他家世随不显赫，姓氏却是先皇所赐的祖荫，他妹妹天真烂漫举止得体，应该是教养得当的门庭。

　　她却只是点点头，微笑了下便离去了。

　　这一个微笑，却照亮了李长青的一生。

　　所以她接受命令刺杀她的时候，他毫不退避，“如果杀我的是你，那下辈子，你要把自己赔给我。”就这样坐在桌旁敞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她刀尖刺入他肌肤之中，他睁了眼睛，面色却依旧和缓，好像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已经预知结果的玩笑。

　　“你不怕么？”她好奇。

　　“看着你的眼睛，就不怕。”

　　最终没有刺下去，她转身离开了。

　　龙吟阁掌事前来，未曾说服她；龙吟阁的刑具未能击垮她；宸妃一句话却让她低头了头：

　　“你不杀还有别人；今天不杀还有明天；你救得了他一次，救不了他后半生。”

　　伤痕累累的她不知道该如何低头，却看见了宸妃都给她一张纸条。

　　“自请赴死，换恕崔娘。”

　　李长青为她上药的时候，看到了她背后的星图刺青，聪明如他已经猜到了大半。她不杀她，又失踪了几日，所以他夜夜开着卧房的门，等着再来的刺客，将他的消息传达。只要能听到她回府的消息，他宁愿自饮鸩酒。

　　“我可以不杀他，还可以成全你们，但是凡事皆有代价，你可愿承担？”宸妃其人，心狠手辣权谋得宜，可是明知是虎穴龙潭，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

　　皇室有意撮合，可是阿耶却反常强硬，硬是不肯将她嫁给李长青。

　　崔府闭户，李长青下了朝便去府门口长跪求娶，春寒的阴雨夹着雪粒，他无伞无席，不畏世人冷眼和同僚嘲笑。而她，亦绝食明志，终在第三个夜晚迫得阿耶开门，成了这段姻缘。

　　她嫁做人妇，龙吟阁再未曾派她任何任务，晨起事他替她画眉，入夜时替她挽发，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却在看她时眉眼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直到海棠满树花随风落，阿棠到来，他拥着怀抱幼女的她，二人相视，自觉世间纵使再多风雨，亦无法拆散此间圆满。

　　可是不知为何，自女降生，崔氏一门却与她不再往来，连阿耶亦于族谱中除其名，全族视其为大罪，于外宣布断其族脉不复入门，她便这样与母家决裂，无人感念她当日舍己救族于危难的恩情。

　　便是如此，李郎待她依旧如初。

　　入府数年，他从未纳过一人，便是在外也不曾与任何人有丝毫牵扯，被同僚嘲笑亦未改初衷，酒过三巡定要归府。

　　所以当他因谋反而被诛连之时，第一句话却是后悔，她因他被除族籍，便是和离亦不能救她了。

　　她早已下定决心和他同生共死，可是幼子无辜，她于夜半之时泣血求助于崔府，却无人肯应，亦无人收留她的女儿。宸妃不肯见，龙吟阁不肯管，她求助无门却依旧日夜奔走寻找生机。

　　可她不知道，长史李长青因密谋反对宸妃一党，早已被其盯上，必死无疑。

　　她却还在为保其命宁愿冒死替龙吟阁刺杀朝中重臣。

　　身受重伤醒来之时，留给她的只有两个消息，李长青已死，其女没入掖庭。

　　她原本以为，阿棠未曾被流放是因为宸妃的缘故。然而十几年后，龙吟阁掌事一次无意中透露，当年长史李长青的幼女原不得活，宸妃方言任其自生自灭，可还是有人花重金上下打点，求得她入掖庭赎罪以换一命的结局。她抽丝剥茧，方才知晓，当日千金散尽救下她女儿的，是她已逝多年的阿耶。那个断了她家族退路却未曾有一日真的忘怀她的人。

　　可笑她替龙吟阁卖命十数年，最终却换不来她想要的分毫。

　　再见李殇，她已无憾。

　　当日劫她，出了宫室便入商驿，找了数名波斯女子照顾她产后虚弱的女儿。为了能多拖延些时日，她假意回去复命，换来了另一颗能保她月余的解药。她未曾想她的女儿十几年来从掖庭罪女到将军到如今的外嫁公主，这其中千难万险虽无人陪同，可是她依旧这般正直勇敢善良，亦如长青。

　　毒发前的几日，她终于放出消息，引来了兀顿单于。

　　她用自己最后的时日替女儿测了此人的真心，如今终于可以安心而去，追随一直在黄泉等候她的李郎。这么多年，他孤身一人在冰冷的地下，她不舍他再等。

　　来生，她还要在院中种满海棠，入夜时，落下来的花瓣吹入屋中，那位最喜吟诵《楚辞》的公子，定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