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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三字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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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秀们读书,或读女则,或读女训,她们读书从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也不是让她们做学问。一个女子,书读的再好,也不过是让自己明理,更好地做一个符合家族和夫家规范的贵女贤妻。
但这个夫子说什么?要教她们做名士?
前朝二三百年,文风华茂。据闻,那时世家子弟蔑视礼法,放浪形骸。贵族们,掌天下权柄,辖千古文脉。名士,是那个时代最名动天下的文人名牌。举世之风骨,倾天下之文才。
国士无双。
这绝不是个贬义词。
可如今。
已不是那个文人最后骄傲的年代。
亦不是贵族冠盖天下的年代。
魏晋的王谢从此去也!这也是王谢二族都叹息却无能为力的憾事!
谢夫子一番别开生面惊世骇俗的话出来,柔弱的三姑娘已经惊呆了。谢蜜谢韫也难得的心意相通的沉默。
在场唯二沉静的,只有面对什么都似乎早有预料的六姑娘,和定定站着,若有所思的阿南。
刚刚面对二姑娘四姑娘的不适,已经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南不由自觉看向了这位出格的夫子。她还席地坐在毯子上,但阿南总有一种她仿似站在万人中心,睥睨众生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名士?她就是娘亲说的最厉害的夫子?
娘亲出身王氏,是娘亲,想让她变成这样的人吗?
谢九深深地将五个姑娘的反应看在眼里,缓缓地,唇角挑起一抹笑意。
……
虽说放下了要把弟子教成名士的大话,但眼下第一堂课,众人都眼巴巴等着谢夫子展现真本事。
――毕竟她们不愿意做名士,但做一个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才女,还是有可学之处的。
想必府里三位夫人同意这位出格的夫子来教她们,也是考量过了。
谢夫子却道:“先让我看看你们的水准。”
遂命丫鬟们摆好纸笔,各提问几个问题,俱是开蒙稚子可答的简单问题,又让几位小姐依次写下自己的名字。
不多时,纸上墨迹干透,谢夫子收了纸,将她们写好的字一列排开。又瞥了眼几人,粗粗看过去。心下顿时明镜一样。
二姑娘字摹的名家,却流于形式,三姑娘字规矩文秀,胜在落笔沉稳,四姑娘字精彩张扬,最是大气。六姑娘字歪歪扭扭,是刚学的水准,笔画格局却又很对。
最后一张,却只有一大团乌黑的墨迹。
五姑娘面色涨红。先生问话,几位姊妹都答了出来,即便答的如何不知道,也能瞧见都是有底子的。只有她,问也不知,写也不会。
谢夫子收了纸,没有点评一字。转身走近书架,手指拨动,仿似要挑起几本书册来。
几人安静追随着谢夫子的目光,坐在自己的位置看着。
阿南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呼一口气。
候府在这间书房西侧立了一扇书架,上面置了些最基础的书籍经典,诸如论语,孟子,道德经之类,不过显然并非专门为小姐们准备的藏书阁,而仅仅为了应景。
事实上,平常府里请西席,会跟夫子说好,第一堂课讲什么。府里自会根据夫子的要求,给主子们备上书本。
但谢夫子提前未曾知会,府里夫人们不知怎的也好似未曾注意到一点。故而这堂课,谢蜜谢韫带了先前夫子教到的《诗经》。谢慧带了《论语》。谢熙带了《千字文》,阿南带了《三字经》。
想来,谢夫子刚刚考校过几人,现在是终于想起来要为她们定要教什么书了?
经历过这样的流程,谢蜜谢韫若有所料,谢慧也隐约猜到了,俱都安静等着。
唯有谢熙好像坐不住,屁股底下有锥子一般,瞅瞅谢夫子,又扭身瞅瞅旁边坐着的脸色通红的阿南,笑眯眯地安慰:“放心,谢夫子给我们挑书去了。”
“五姐,你猜夫子会给你和我拿什么书?”
阿南紧张地很,觉得夫子肯定对自己失望至极,但又一想王氏说过的,从不会到会,总要经过这第一段开始的忐忑惧怕。但这不就是上辈子她一直想求的习字的机会吗?慢慢给自己打气儿,小声地回道:“我肯定是三字经?”
谢熙笑得奸诈:“不是哦,没事,以后读千字文我会教你的五姐!”
她很笃定的样子,阿南也就越来越不紧张了。
对呀!还有六妹妹!她们一样的年纪,若是读同样的,不是启蒙的三字经就是千字文,差不离都是学认字的。到时候不会的她大不了一直看着六妹妹怎么做!
不一会,像是挑选完了,谢夫子抱着一小摞书回来,抽出一本《经史子集》放在谢韫手上。
谢蜜、谢熙各给一本《论语》,谢慧不动,也读论语。
至于阿南,谢夫子目不斜视走过她身边:“你就读三字经。”
……
谢熙不知道如何震惊,反正谢蜜气疯了!
凭什么她给谢韫经史子集,就给她论语!更何况,她和谢韫先前同样的夫子,四书都读过了。哪怕她不如谢韫好,但也比谢慧和刚启蒙的谢熙强上太多,现在竟然让她们三个读同样的,还是她读过的东西,欺人太甚!
谢蜜险些冲起来,摔门而去,但眼神瞥到最被看轻,被分到最差的读三字经的阿南不动,仍安静听着谢夫子吩咐。谢蜜强忍着愤怒,掐着掌心坐定了。
谢夫子全不管她们的小心思,安排好书目之后便敲敲席首桌案,示意开课等她们坐好,便立即开始授课。
先前测评几个学生耽误的,并没有多久。落地水钟将将指向巳时一刻。
外面晨光大亮,五人坐在一间书房,谢夫子先给阿南教了五个大字,释读讲写,全过一遍之后,再给谢蜜三人教论语,仍是讲读,最后才给谢韫讲经史子集,让她先做注解,再驳评,继而旁征博引,提问启发。
给一人讲时,其余人或温习,或做课业。
三个混乱的学段,她跳转其中,游刃有余。
拿起书的谢夫子像换了一个人,褪去了书外的所有情绪,变得温和而睿智。
即便对着什么都不懂的阿南,谢夫子也是耐心细致的。哪怕一句话讲解三遍,她也十分专注,眉头都未皱一下。
阿南仍很羞惭,却慢慢放下了心,好好跟着夫子认起字来。夫子没有嫌弃她,在认真教她!
谢夫子心下也略微惊讶,这般大的孩子能迅速收拾起自己的情绪,认真面对自己的短处,不骄不躁。是个难得的。
教完谢蜜三人,谢夫子面色平常地对着谢韫讲起经史子集,她声音很平淡,但清冷的声音甚至让整个书房都为之一振。
懂点学识的谢蜜谢慧谢熙,都竖着耳朵听地愣住了。
谢夫子或许并没有大话。经史那般晦涩深沉的文章,她却能讲的起伏跌宕,引用典故信手拈来,驳评犀利狠辣,谢韫与她相辩,全然失了平常淡然从容的模样,毫无还手之力。
几人听的入迷了,直觉从未有过讲解如此深入浅出的夫子,她们或许不懂她讲的深意,但直观便觉出她的厉害。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谢夫子的言语和思想如被一层薄纱罩住,现在她自己掀了这层薄纱,只露出些许的缝儿,她们趴在缝隙口,朝里头一撇,便被骄阳灼眼,烈日灼心。
好厉害的夫子!
唯有谢熙眉头紧皱,面色凝然。
两个时辰的功夫匆匆而过,到了午时,布置完今天的课业,谢夫子翩然而去。
留下的几人,还久久滞在谢夫子带来的翻天覆地的震动中。
初时面对谢夫子的愕然震惊渐渐褪去。几人都在心里刷新了对夫子的评价,心思浮动。
二姑娘谢蜜并未和几人打招呼,神色冷然地率先从自己桌前起身离开。对谢夫子,不再敢轻看了,态度却仍颇为漫不经心。
她一心考虑的,是先前那个倒霉丫鬟令她惹恼了大夫人的事情,府里传言如今大夫人正在重新考虑她的婚事。她觉得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有些可笑,和承恩伯府的亲事哪有如此轻易就取消。但形势比人强,她不得不收敛起来。
自然,面对谢韫除外。她一看到谢韫那张矫揉造作的脸,就想把它挠花!
但这位夫子再有本事于她,也可有可无。她有能耐便教,没本事自己不上学堂也没有影响。她于学识上,自幼被谢韫压着,已经不做什么指望了。
她平生最想学的,是能比过谢韫的本事!显然书房,并不归在她的主要阵地里。什么名士,对她也没有吸引力。
三姑娘谢慧似乎对什么都接受良好,她很快对谢夫子表现出守礼的尊敬,一如面对所有夫子那样。
六姑娘开始就很平静,但上完课之后却有些心思不属。仍满眼的震惊诧异。阿南和她一道出学堂,还隐约听见她神神叨叨地抓着头发絮絮:“不该是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哪里不对了……我怎么会拿论语……”
阿南怕她真把头发揪掉了,专门仔细嘱咐了谢熙的丫鬟:“看着六妹妹,回府先帮她卸下发钗,别让她伤了自己。”好容易彰显了一回做长姐的地位和尊严。
谢熙的丫鬟一脸沉重地应了是。
温温柔柔,长袖善舞的四姑娘就有些意思。
她一面被这位夫子挑起了些许兴趣,心里冷静地分析着,这位夫子敢在候府那样说,又能瞧出必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古代庶女太艰难了,凡能让自己有所进益,更能提高自己名声的,谢韫都十分乐意去做。她欣赏这位夫子瞧出她的不凡细心栽培的慧眼,但另一面,自小被追捧夸赞惯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夫子对她未有夸赞,反而很是打压她的学识。她隐隐有些不满,并在心里嗤笑这位夫子的行为方式。
在课上对学生如此严苛,对辩毫不留情,古人都是这样自大,古板,不懂变通?
阿南就想不了这么多了,她捧着谢夫子留的课业在心里泪流满面。
她错了,夫子不管是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夫子,她都是基础最差最可怜的学生!
下午,可还要见教规矩的嬷嬷和女红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