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尘土飞扬》鸡蛋豆皮

81、第八十一节

　　出于业务沟通的需要，区域承销商会不定期到《国际导报》总部开沟通会，时机则是根据佟乐的心情随机安排。一周前，程翕收到贾悦的通知，这天，她按上司的要求准时出现在“火”会议室里。一起出席会议的，除十几家承销商的负责人，和直接负责该业务日常事务的贾悦及其两个新面孔的下属，还有分管运营团队的利维祯、以及分管影城场地服务的田晓宁，薄韬也被要求列席旁听，理由是，未来需要就项目策划方案与承销商进行对接。
　　这十几家经营不同区域的承销商，相互之间看似毫不相干，实则有一些或深或浅的恩怨。
　　东四区是一个只有两个三线城市的小市场，负责该区域业务的承销商负责人名叫陈源，他曾是东二区承销商——惠子民的合作伙伴，而惠子民本人并非媒介广告从业出身，其主营业务是钱币收藏。早年陈源还只是一名媒介销售，以客户资源作为技术入股，惠子民投资，两人合伙开立公司。如今陈源自立门户，惠子民虽无广告销售团队，但从《国际导报》拿到广告资源后，随即转手倒卖给有需求的三级分销商，轻松赚取差额利润。在经历了不为人知的矛盾之后，这两人如今已是参商之隔的江湖陌路。
　　利丰达广告的严冬，在去年找佟乐拿下北一区的独家承销经营权后，豪爽地向《国际导报》进贡了一台保时捷越野车和一台奔驰S系高端商务车，他因此和毕岩貌似有不错的私交。由于和西南一区的承销商—邓俊，同时惦记今年年初才新加入运通院线资源版图的西南三区市场，最后，与佟乐关系更为亲近的邓俊夺了严冬所爱，因此这两个人的关系，即便是场面上的应酬都显得有点勉强。
　　而西南二区的承销商——永亨广告的焦伟懋，和邓俊在其他业务上也有不少共同的目标客户，微妙的竞争关系，让这对操着相似方言的一对同乡兄弟若即若离。
　　北三区的承销商——惠誉广告的尹慈、北二区承销商——昌景源广告的谭宏富等，虽都算是佟乐的老熟人，因利益地盘相对独立，才没牵扯太多江湖情仇。去年初夏，谭宏富进贡给《国际导报》的凯迪拉克SUV，成了白如璋的宝驹，至于佟乐平日出行用于代步的英菲尼迪，则是东三区承销商——顺景广告的祝锦程——以公司名义孝敬的。当然，这些羊毛均出在羊身上，《国际导报》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广告时段。
　　开会前，毕岩蜻蜓点水地莅临现场问候合作伙伴后，便匆忙离去。电影广告部各相关岗位负责人一番简短自我介绍刚结束，佟乐坐上主位后，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开始发言：
　　“原来行内公认，每年6月到次年2月为电影广告旺季，3、4、5三个月为淡季。可随着票房不断飙升，我们认为从今年开始，电影市场不分淡旺季。《国际导报》的经营触角，远不及你们各位能伸到那么远，所以，一些和你们关系不错，在当地的全国投放的广告主，我们鼓励交给大家去开发。明年5月之后，集团为了让代理权变更为自然年，对《国际导报》实行经营权期限顺延半年，公司领导决定因此同步对大家实行相同政策。关于运通购物中心展览展示业务与LED大屏广告资源，明年我们会买断经营权，就这项业务，《国际导报》将同样寻求与大家的合作。今年因为部分承销商的业务经营困难，领导会酌情予以支持。有承销商反馈电影开场时间有问题，有的影城为了节省打扫卫生的时间，用广告放映时间用于打扫卫生，之后才放观众进场。这个问题，利维祯正在负责与影城协调，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找她去反馈。至于当地运通购物中心的广告投放，领导鼓励大家可以接单，但不占用承销商原买断的时段，折扣及价格另议。最后我想说的是，生意要以和为贵，你们之间要相互捧场，不要相互拆台……”
　　当程翕听到佟乐开放区域承销商接洽全国投放的广告主，不禁皱了皱眉头，此时放在桌面的手机震动突然打断了她的思路，来电显示了何嘉志的名字，她立即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程总，方便说电话吗？”对方语气平静，不紧不慢。
　　“没有任何不方便，何总您这是在哪儿？总部还是地方办事处？有何指示？嘻嘻嘻……”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来电所为何事，但程翕希望营造轻松的气氛，让双方都能坦诚沟通。
　　“昨天下午，我给白总提了辞职。”
　　何嘉志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也没有笑，透过电波，程翕能感受到他在自己努力控制的情绪里，夹杂着无奈和灰心。听到何嘉志的这句决定，程翕在靠近电梯厅的开放式休息区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为什么这么突然？白总同意你辞职吗？”
　　“他不同意，所以昨天跟我谈了近两个小时，劝我别走。”何嘉志此时已不再有任何期待，他的这一决定，也并不是程翕想看到的：“其实，我也劝你别走，现在的环境的确有不少问题，不过，不论在哪里，工作环境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无非是表现形式的各有不同罢了。”
　　坚决的态度之下，何嘉志的措辞语气很干脆，对他来说，这件事已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已经想好了，并且已经决定了。”
　　“你再好好想想，其实，你在现有的环境里遇到的问题，去其他平台，很可能会再次遇到。既然如此，那你何不就在现有的平台，把这些问题解决掉，这样就不需要用跳槽来解决眼前的困境。退一万步讲，如果你在这家公司，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换一家公司，同样要去面对，还是要动手处理。即便在另一个全新的环境里，不会碰到在《国际导报》所经历的各种麻烦，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就一定会存在其他的问题。我们又不是在一个真空环境里工作，总会有让人头疼难受的人、事、物，横竖跳槽摆脱不了，你又何必跳槽呢？”
　　程翕从来就与何嘉志的想法不同，过往看着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尴尬和难受的位置，她或多或少有些替对方难受。所以，今天的这一番话，全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入职这家公司之前，做了许多准备，和毕总白总沟通得很全面，本来我有全套管理上的想法和对业务开拓机制的构想，而现在，我基本上只是一个大销售。我要是想做销售，也不需要到这里来。何况外派这大半年，衣食住行公司都没有任何补贴，虽然我现在不上班也可以几年不愁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但我感受不到领导的支持和公司朝着有条理和规范化管理方向的任何改变。”
　　这个环境给何嘉志带来所有的困扰，程翕都能感同身受，不过，她不认同对方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处理事情的方式：“但是，你还是整个部门副总经理的头衔，至少白总还是很支持你的工作啊。”
　　眼下，何嘉志已听不进去任何劝解，他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自己心力交瘁的环境：“我并没有觉得从他那里获得什么支持。虽然白总反复挽留我，但是即便我留下来，他也无法承诺现状能有什么改变。这一年多，我没有挣到钱，还往里面倒贴了不少，我的那台奥迪A5，是入职前换的，就是想让公司的某些人知道，我来这儿，并不是因为我缺钱。走到这地步，我也没对不起哪个领导，所以也不必继续委屈求全地耗下去。”
　　“何总，我们都属于空降兵，在任何一家公司，当空降兵，都会遇到适应和融入环境的问题。如果你选择去另一个平台，肯定还是空降，除非你愿意回头从一线销售开始做起。还记得年初，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咱俩聊天的内容吧？当时我就给你说过，佟乐的确有许多让我们难受的做法，其实二位领导心里都清楚，但他毕竟跟着这二老多年，与毕岩之间有非常深厚的信任基础，这是能结为利益同盟的前提。所以，即便佟乐的毛病与问题不老少，可在毕岩的眼里，至少忠诚度肯定比你我都要高。毕岩不敢放手让你和我这样的空降兵去做，其中一个因素，也是考虑到我们能在这里坚持多久。这就是先又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答案无解。市场上有大量的公司，都是在草创阶段有一批忠心耿耿的员工，随着业务壮大发展，这些公司需要引进新人。如果你是老板，会不会对新加入公司承担一定管理职责的职业经理人有所顾虑？说没有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人性。你才来这家公司一年多，可每周一早上的例会上，在这儿干了7、8年甚至更久的人，一抓一把。在毕岩眼里，你随时都有可能拂袖而去，但那些人不会。又或者可以说，和你我比起来，对他来说，这些人更可靠，所以他肯定优先信任他们。你今天提出辞职，更加印证了他的顾虑。你替他想想，如果他只押宝一边，遇到今天的情况，你要撤了，他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去找合适的人接手你的工作？其实，目前《国际导报》手头的资源，算是卖相不错，眼下你只需要花点耐心解决内耗的问题而已。每一家公司都有内耗，即便你去另一个平台，不出现这样的问题，也会有其他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目前这个平台，你已经坚持了一年多，有一定基础，这时候放弃，去其他的平台，一切又要重新再来，机会成本和时间成本这笔账，你还没算呢。”
　　程翕非常耐心地劝告，是这一年来她反复说给自己听的一番话。
　　“我不否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我也算了算账：即便换一家公司，会面临同样的难题，即便工作环境一样这么恶劣，但至少人家给的薪酬比这里高不少，这么算起来，我还是赚了。”
　　两个人聊到这里，程翕相信，此时何嘉志的手里已握有一份新工作的OFFER，但她还是不死心：“目前，《国际导报》给的底薪的确不高，但管理也比较宽松啊，考勤纪律还有KPI考核也不算太严苛。一个相对松散的管理，不正是销售行业所需要的吗？我相信你现在肯定也谈了一些工作机会，给的薪水能到哪一步，算也能算出来。但那样的薪水，要你每天上班下班准时打卡，还有大量表单化的业务管理模式，并且KPI考核极为严格，假如内部业务板块划分清晰，你能争取到一个相对简单的业务开拓的环境，那还好说。但假如内部业务管理和这儿一样混乱，你觉得就算新东家给你高薪，你又能拿多久？工作环境是不是还不如眼下的？而且以我跳槽了这么多次的经验，绝大多数媒介运营商，内部业务板块划分清晰的属凤毛麟角。因为，一来，水至清则无鱼，浑水才能摸鱼；二来，占山为王的管理逻辑，是这个行业的思维定式。”
　　程翕不希望何嘉志离职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不愿眼前已经建立起来的相对平衡局面被打破，她不愿独自一人面对佟乐，这很可能会让她在部门内部的生存空间愈发狭窄。
　　虽然何嘉志觉得程翕说的每一句都在理，但他不愿细想对方的忠告：“反正我和公司签的合同这个月底到期，也不打算续约了。不管白总同意不同意，这个月过完，我就不来上班了。”
　　“哎，你这铁了心要走，谁也拿你没辙。不过，在Last Day之前，你还有时间，要不再好好想想？也不要现在就拒绝白总的挽留，事情可以做绝，话不要说绝，这样，以后还能再圆回来。”
　　“我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不是想听你劝，就是给你说一声我的决定，你自求多福吧。”
　　对方的劝告没能说服心如止水的何嘉志，他回应程翕的语气极平静，这个好强的副总经理，在经历了各种狗血、纠缠不清和莫名奇妙地挫折打击的一年后，从斗志满满到心力交瘁，最后彻底心灰意冷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