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尘土飞扬》鸡蛋豆皮

48、第四十八节

　　只要不安排外出或出差，工作日的每天上午十点，白如璋都会准时出现在“山”。这天，当他刚在自己的大班椅上坐下没一会儿，桌面的座机电话铃响起，五分钟后，何嘉志和程翕便如约出现在他面前。办公室的主人笑眯眯摆摆手，示意两位下属在自己办公桌前的会客椅坐下后，神情轻松地问了一句：“你俩一起来找我，为啥事儿？”
　　何嘉志和程翕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程翕见他没有想要先开口的意思，便发言：“白总，是这样的，我与何总昨天在一起讨论业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问题，就特地来给您反映情况，看看是不是我们有什么疏漏。”
　　“哦，什么问题？说来听听看。”白如璋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微微向前倾了倾上身，将两个胳膊肘搁在办公桌面上。
　　程翕没有马上继续发言，而是停顿了两秒，趁白如璋一边说话一边调整坐姿的时候，她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何嘉志，来确定其是否准备开腔。
　　“我们发现部门的合同和订单执行流程在监管上有漏洞，可能会导致公司收入上的损失。具体情况，由程翕来解释一下吧。”何嘉志在程翕停顿的间隙，终于开口了。
　　“白总，我们发现，电影广告部门的合同，从签订、执行播放到后续的上刊证明和结案报告，有可能存在脱离公司监管的风险。目前，钮茵分管的部门内务团队，负责签订合同以及对合同进行编号管理。但后续，销售去运营下广告上刊执行表，运营不需对应合同原件的具体内容，而只负责核合同编号。以运营团队现在的工作流程，不需审核某一个合同原文所对应的广告上刊执行表，所以，销售所填写的广告上刊执行表里，需要使用的资源量，是否超出合同约定，假如是，又超出了多少，无人可知也无人可控。如果何总与我对这一疏漏的观察判断是正确的，那么既然可以超出合同签订的资源量，进行执行播放，也就可以利用套取合同编号的方式，根本不需签订合同，就能执行广告投放。既然这个连合同都不需要签的项目，能播放执行完毕，那么后续向客户提供上刊证明和结案数据报告，随后由此进行收款，也都不是问题。也就是说，这个流程，可以完全脱离公司监管，体外循环。”
　　当白如璋听完程翕的一番话，表情从片刻之前的轻松，瞬间转为严肃，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面部肌肉也不似平日里那么自如。
　　“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白如璋一字一顿地从嘴巴里吐出几个字，“这件事，你们和佟乐沟通过吗？他知道吗？”
　　程翕并没有立刻回答大班椅的问题，她看了看何嘉志。
　　“没有，我们也是昨天聊业务的时候，偶然发现这个漏洞的，决定先来找您汇报沟通。”何嘉志这才再次开口。
　　“这个问题，我回头与毕总说说。”说到这里，白如璋从桌面的香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火，抽了一口，烟雾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淡淡地遮挡住了他的脸。透过烟雾，程翕在短暂的某一瞬间里，看不清这个坐在大班椅上的男人的神情，只听到他略比平时冷峻的语气口吻：“你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吗？”
　　“我出差回来以后还没来得及给您当面汇报工作，有一单业务，我等会儿顺便给您请示一下？”程翕说完，看了何嘉志一眼，对方一边拿起手机和记事本，起身准备离开上司的办公室，一边说：“我手头的工作进展情况，周一就给您汇报过了，暂时没有别的事情了，我先出去了。”
　　待何嘉志离开后，程翕开门见山地说道：“领导，这次出差，我见了Morgenstern晨星中国的客户，也是我多年朋友，这个品牌今年年底会推新品，我想着把电影和场地两个产品打包整合一起推给这个客户。因涉及另一个部门的产品，不知道是否能操作。”
　　程翕知道，自己名义上挂部门副总经理职位，但这个头衔后面兼任的“时尚消费品部门总监”，才是目前自己的实际岗位，也深知自己假如要跨业务地盘，需得到上司在市场资源分配上的支持。
　　“可以啊，你先搞起来呗。”白如璋一如往常般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下属地请示。
　　“那我先给客户报合作方案，假如进入实质谈判，我再向您请示汇报。”
　　程翕觉得，也许这时项目还八字没一撇，所以白如璋没往心里去，于是她打算加快项目的推进速度，以做实这项业务的归属，以免再错失一个有潜力与自己达成合作的品牌。
　　“另外，还有一项申请。长滩岛高尔夫俱乐部的房晚及球场消费服务置换广告，虽没有现金，这也算是非常优质的资源。对方提供的住宿、会议室和高尔夫场地的消费，用于领导们搞活动，或客户接待，都相当于节省公司的成本支出，我想替销售申请发点奖金，也不至于让小姑娘白忙乎一场。”
　　“这个项目因为没有现金收入，也不好弄，就算了吧。”
　　白如璋的脸上带着嫌麻烦的表情，触动了程翕敏感的神经，她不喜欢反复找上司讨要东西，一次被否决过后，便不打算再就同一请求开口。
　　“领导，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出去了。”
　　正当程翕对上司的反馈感到有点不舒服，带上随身个人物品起身准备离开“山”之前，略无奈地丢下一句。可令她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话音刚落，白如璋却突然也站了起来，右手捏成了一个拳头，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突然说道：“小程，你不要退缩啊，跟佟乐正面干起来！怕什么？没什么好怕！”
　　职场江湖，上司利用下属之间的矛盾，从中把握对团队的掌控权，是人尽皆知的办公室潜规则。冲突管理是一种普遍且常用的手段，并不稀奇，也无可厚非。但冲突管理的前提是，内部在资源分配和组织架构设置上，需要足够明确清晰。矛盾冲突终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最终需要实现团队间的良性竞争和业绩增长。否则，只会造成巨大的内耗，扯皮和互相拆台。
　　对白如璋这突如其来的指示，程翕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想来觉得有些可笑的是，作为佟乐的上司，白如璋对这个名义上归他自己管辖的下属，假如暂时都尚无有效制衡办法的话，程翕不认为自己手里有什么王牌，可以对付职位和头衔在自己之上的佟乐。
　　内部明眼人皆知，佟乐以其强势性格和日益增长的权力欲，还有常年累月在业务一线的资源积累，让白如璋对其管理显得力不从心。可是，前者的所作所为，全部建立在毕岩的利益最大化基础上。只不过，从市场操作能力，营销头脑，精力体力来看，白如璋虽都不及他的这个下属，但他柔弱的性格更适合担任个性张扬作风凌厉的毕岩的副手。所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三人之间相对稳固和平衡的工作关系。这也是为何，白如璋与那个让他头疼的佟乐，谁也不能把另一个人从牌桌上踢下去。
　　程翕清晰地记得，白如璋曾不止一次对自己透露，因佟乐对业务以及团队的控制力过强，招致毕岩不满，但无论过去他如何表述，与此次的方式大为不同的是，真正的意图都还停留在暗示层面。
　　也许，毕岩对于佟乐企图在电影广告部门一手遮天的确不满，但此刻，程翕可以肯定的是，刚才白如璋所下达的指令，八成不是毕岩本人的意思，即便是，她也不能像何嘉志那样与佟乐针锋相对。因为她与何嘉志，对现实情况以及未来可能发生的结果的判断完全相反。
　　程翕始终认定，目前，佟乐与毕岩之间的矛盾只是暂时的，他为什么能把性格绵弱的白如璋不放在眼里？绝不单纯是凭借其不俗的工作能力，而一定是基于他本人与毕岩之间的利益连接，市场上从不乏能力卓越的职业经理人。就算眼下，虽然毕岩与他之间略有嫌隙，但后者的位置与角色，是公司内部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完全取代的。这一点，佟乐心里有数，白如璋也心知肚明。
　　对于白如璋的指示，主观上，程翕没有接受的意愿，客观上，她更深知自己没有执行这一指令并最终取得胜利的条件：自己对公司的资源管理没有任何主动权，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得到制度保障的市场资源和业务领地划分。此外，还要在部门总经理的屋檐下，和一大群他的嫡系人马一起共事，即便是何嘉志收编了一部分非佟乐的死忠粉，也未能在资源争夺和生存空间上占到任何便宜，更别说自己这个势单力薄的部门第二副总经理。
　　白如璋如此直白明确地指令，让程翕结结实实地感到诧异的同时，更深感处境的微妙、艰难和一丝悲凉。
　　是啊，随手招来一到两个可以充当内部斗争炮灰的副手，对那二位长老来说，一来警示佟乐，向其传递信号，表达某种不满，也达到威胁暗示效果：如他不听话，随时可以换人。这一手牌，怎么打，两位长老只赢不输，不会有任何损失，可对炮灰来说，稍有不慎，就得不偿失。
　　《国际导报》的管理风格，的确不同于程翕曾供职过的任何一个平台。毕岩在追求这个媒体本身的市场价值和业界影响力的同时，对他来说，个人的知名度、品牌及口碑，更为重要，可在他还不足够有能力自立门户前，仍需借助这个平台。虽然集团对《国际导报》的投资是一次性的，后续需其自负盈亏，所以对毕岩来说，维持公司的经营运作，保证盈利，是一项重要的目标。可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是自己的个人利益，毕竟这家公司不是毕岩个人所有，营业额做到天上去，又与他个人有多深的干系？佟乐非常清楚老板的心思，上司还不至于因对其的不满将自己撤换。举目四周，在整间公司，有此等业务能力，市场营销头脑，精力充沛，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与毕岩之间有此等信任基础的人，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第二个人选。而目前这个职业经理人团队，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这家公司的所有者。内部的积重难返，台面和台底有着太多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交易。任何一个联盟，都只有建立在实实在在的利益基础上，才是稳固甚至坚不可摧。这一点，似乎除了何嘉志，在这张牌桌上的每一个玩家，内心都如明镜一般。
　　程翕愣愣地看着眼前放弃了暗示策略，改为直抒胸臆的上司，脸上露出为难的笑容：“领导，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弱女子，想着简简单单做点业务赚点钱，并没太多其他想法。您平日里不是也总说：’女人嘛，还是简单一点，这样会开心一些。’”
　　说完，她带着浮夸的嬉皮笑脸，迅速退出了这间宽敞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