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尘土飞扬》鸡蛋豆皮

127、第一百二十七节

　　对于内部管理和作业方式，仍旧停留在靠口头传达，以及在电梯间的公告栏上张贴纸质打印通知的《国际导报》来说，每周的例会也承担了各类信息通报的功能。
　　上周那场轰轰烈烈、真刀真枪的业务比武和订单打擂，有幸亲眼目睹和亲身劝架的同僚毕竟是少数。因此，在随后召开的例会上，在各业务部门的流水账汇报完毕后，尽管作为当事人的白如璋依旧对武馆现场失控一事闭口不谈，毕竟谨言慎行是其多年来安身立命的不二法门，何况冲突矛盾的爆发，他深知自己未必能完全脱离干系，可毕岩对此倒有自己的想法和考虑。待白如璋将最后总结发言权交给他的机会，他表情轻松、坦然自若，且不紧不慢地脱口而出：“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上周，佟乐和丘恩泽在白总的办公室打了一架。你们两个就着今天例会的机会，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掰扯清楚吧。”
　　平日里，会议桌上虽没有水牌，可例会上各人的座位却相对固定，特别是坐在内圈的人，都是各业务部门第一负责人。佟乐和丘恩泽这两个相见眼红的冤家，此时不约而同地阴沉着脸，面对面坐在毕岩的两旁。而紧挨这条船的舵手兼船长的白如璋，此刻，则用他那并不坚定的目光，投向一个虚无标的远方，似乎眼前这一切，与他本人没有丝毫关系。
　　毕岩的话音落下，会场内出现片刻沉寂，除两名当事人，其余人等皆不感到尴尬。佟乐脸色铁青地首先打破现场的安静：“是我先动手打人的！动手，我承认是我的不对，但爆粗口是我打人的原因，对方都骂娘了，搁谁都接受不了。另外，我还想说明，业务归属问题，不能因为我打人，而判我们部门输，那是两码事。林邦彦他们跟进东南长谷川的业务，也不是一天两天，兄弟们都很辛苦，我这也不是为自己个人的利益去打架。”
　　等佟乐带着一脸不情愿发表完讲话之后，全场的目光投向了此刻正在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的丘恩泽身上。这个瘦削的背影，带着十分倔强和五分委屈，还有显而易见的不服气。在其看来，对方刚才发言，表面上是承认错误，可实际上，正在将这一冲突的源头指向自己的口不择言。
　　或许是因为在比武过程中，在拳脚功夫上多少有些吃亏，亦或是因为对手当时的嚣张言辞，激怒了极度铭感的丘恩泽，才导致压抑已久的他爆脏话。而佟乐刚才的那幅惺惺作态，愈发平添了他内心的愤懑。可他又无法向在场的人解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更可笑的是，面对一团乱麻的现状，他觉得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个生性争强好胜、敏感多疑的部门总经理，索性不打算向任何人，为自己的言行道歉。
　　在众人的沉默注视下，丘恩泽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低眉顺眼地看着自己的鼻梁，怀着满腔的幽怨，还不得不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在尽可能让自己保持平静的前提下，终于开口：“其实，我也不是为自己，是为部门的下属，我也不应该打架。”
　　和两名当事人凝重的表情不同，毕岩自带身为庄家的一脸不以为然神情。听完两段自白，他晃了晃脑袋，甚至还有几分赞许，用满嘴云淡风轻的语气，面带微笑地开始结案陈词：
　　“今天的例会上，我决定把这件事情摊开来说，说完了，就过去了，你们俩在心里也不要再有什么疙瘩。听起来，打架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有矛盾，直接爆发出来，总比掖着藏着要好。都是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男人有点血性，不是坏事，总好过暗地里抬杠、拆台、使坏。其实，他俩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团队和下属，也是护犊的表现。随着公司的业务形态越来越多元，内部难免发生摩擦碰撞，相互之间多沟通、多配合、多理解，事情总归能解决。”毕岩说完，看看分别坐在自己两旁外形迥异的两人皆一言不发和神情凝重，他的嘴角露出长辈般的微笑，从牙缝里脆嘣嘣地蹦出一句：“那，没什么事情的话，就散会吧。”
　　这张让两个部门总经理之间充满浓烈火药味的小八位数大订单，后来以内部按产品拆分营业额，分别归属两个不同业务部收入的方式，最终尘埃落定。两个月后，在佟乐反复于二位长老面前表达自己对岳正君的充分肯定，以及承诺未来会给予兄弟部门大力配合与支持下，岳正君以副总经理的身份回归展览展示场地租赁部，成为辅佐，也可以说是制衡丘恩泽的部门二把手。霍建柏则随即被提拔为为电影广告部北区销售总经理，搬进了最早属于彭峥武的独立隔间。
　　一场矛盾的公开爆发，需两个对立面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所以，即便动手动脚打一架，多少有些不光彩和失态，也令程翕感到羡慕，因为随后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让她只觉得自己冷不丁挨了一记闷棍。
　　5月中的一天，当她从运营团队群发的最新一期广告上刊明细中，得知近期居然有千黛惠美的合作项目执行记录，她感到十分愕然与不解。
　　运营团队的邮件是程翕唯一有机会了解公司与不同厂家合作情况的渠道。她自问，日常与各甲方的例行请安问好并无疏漏，而在去年年初，自己曾就年度合作向松本薰本人及Nissaka广告，都进行过提案和沟通，无奈后续并无任何反馈。为何松本薰在此前未曾告知？而操作这次合作的，也并非千黛惠在亚太区御用的Nissaka广告，而是一家不知名的小型公关公司。
　　诚然，外部竞争激烈，销售丢订单也属司空见惯，但从业多年，程翕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情况。此刻，她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只好条件反射地拨打利维祯的电话，而对方的回答，让她的手心直冒汗。
　　对任何一个销售来说，外部对手的强大与显而易见，一点都不可怕，毕竟一切皆在明处，知道自己该如何防御和制定对策，真正令人无所适从的，是被内部管理体制所莫名制造出来的竞争对手的高度隐蔽性与防不胜防。
　　”这张订单是我的！因为执行投放的公关公司老板，是我的同学，他和千黛惠美的客户关系非常铁，几年前就与我合作过，那时，你还没来咱们公司。怎么？有什么问题？”面对程翕的致电询问，韩运发笃定坦然。
　　电话的另一端，程翕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继续问道：“那么，千黛惠美这家公司在哪里办公，你知道吗？”
　　“不知道。“
　　听到韩运发的语气中的天经地义与理所应当，让程翕完全不知该如何与其沟通。她挂断了电话，一边稳定自己的情绪，一边希望能从松本薰嘴里得到答案。
　　”Matsumoto Sang，为什么你做好事还不留名？下了订单都不告诉我，让我受宠若惊的，这样不好嘛，哈哈哈哈……“
　　“哦，因为项目金额也不大，所以我也没好意思专门给你说，加上最近事情又多又杂，就给忙忘了。”
　　从松本薰一如既往友善得体的语气里，程翕听不出其对自己有何不满，这让她又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度过了三周，直到罗皓婷为千黛惠美即将签署执行的另一个项目来到她的隔间。
　　”程总，我了解到千黛惠美于下个月月底，有一轮媒介投放要上线，我本来正要和客户沟通此事，但一家从没听过的公关公司已和咱们正就此项目走签约流程，是你在负责操作嘛？“
　　”那不是我的项目，是韩运发签的，我还不知道有这件事。“
　　看见罗皓婷带着失落离开的高挑背影，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爬上程翕心头，虽明知对方正在和自己争抢市场资源，但她对那份无奈完全能感同身受。
　　罗皓婷的询问让程翕突然回过神来，她立即拨通了内务助理的电话，并为自己陷入长达大半月的困惑，却没发现可以通过这一途径了解事情的关键细节而感到不可思议。
　　”彬彬，千黛惠美下一期合作的合同，是在你手里做法务审核嘛？“
　　”是的，程总，昨天到我这里，今早审完了，可以走领导签字盖章流程了。“
　　“你帮我看看，合同中涉及多少资源量，价格折扣以及这个项目是否含有其他产品整合诉求。”
　　……
　　这一次，钱彬彬给出的答案，不是让程翕手心冒汗，而是额头出冷汗。挂断电话，她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来到“江”：“佟总，千黛惠美的项目，之前我是按公司规定的市场指导价卖给客户，韩运发以我报价的三分之一就能签，这我以后还怎么做？这份合同不能签！”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去找白总吧，我管不了。”
　　市场资源和利益山头的潜规则摆在明处，虽是名义上的部门总经理，但在日常业务管理和协调上，不管佟乐是否情愿，只要不触及自身利益，也只能袖手旁观。对他来说，千黛惠美的业务和自己没半毛钱关系，所以没有支持程翕的理由，更何况这次还牵涉白如璋。佟乐可以为自己的利益与白如璋正面较量，但觉得完全犯不着替眼前这个由二位长老派来扮演制衡自己的角色的部门副总经理出头，即便此人演技不在线，也并不入戏。
　　程翕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山”。自打入职那天至今，她从未想过在业务上能得到白如璋的任何帮助，但更未料到会因对方的大笔一挥而导致自己丢客户。这一刻，她对自己所经手的千黛惠美前年的合作项目，严格按领导们制定的销售政策和规定指导价折扣，与松本薰成交感到十二万分后悔。
　　想到这一切，越来越深的不安困扰着程翕，她不知该如何向松本薰解释，自己的报价比韩运发给中间商的报价高两倍。她只知道，不论是今天售卖运通的产品，还是日后转会去其他平台，都已彻底失去对方的信任，而自己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原来，遵守规则，是会受惩罚的。
　　“小程，你看，这次客户不找你，说不定是对你的服务不满意，所以找了韩运发老同学的公司嘛。再说，合作价格这个东西，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你看，你也不是所有的项目，都按一个价格执行啊。不同的项目有不同的情况，要一事一议嘛。”
　　白如璋带着一脸和善，用炉火纯青独孤求败的太极拳功夫，打得对方彻底欲语凝咽，已至其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的失望和遗憾。愤怒、无奈、沮丧、难过……各种感受扑面而来，程翕觉得自己已尽最大努力克制住快到嘴边的粗口。
　　“白总，那些特殊的报价，多少都附带一些前提条件作为说辞啊！要么是年度合作项目，要么会搭售报纸广告。这次，以韩运发不附带任何条件的降价幅度，即便是中间商以翻倍金额与千黛惠美交易，都比我在前年经手的项目报价要低30%。白总，商业谈判要排除对资源和价格没有控制力的初级销售，这是采购方业务工作的入门级常识！！公司这么搞法，我要如何去面对客户？我要如何对客户解释？说是因为自己当时对公司内部的销售政策不了解，让她买贵了？抑或要我向对方承认，第一次合作自己是故意报高价？这可不是差一点点，这是相差好几倍啊！！！要么我承认自己蠢，要么承认自己坏！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这让我今后如何再去面对松本部长？这个客户，我不但在这里丢了，将来我去其他的平台，也都丢干净丢彻底了！！松本薰不会再信任我，而我甚至连解释澄清的机会都没有！！！”
　　程翕越说越觉得自己两眼发热，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小程，想开点，不就是一张订单吗，也没多少钱。”
　　听到白如璋满不在乎的口吻，满脸是泪的程翕，恨不得抡起拳头向对方的脸打过去。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要进一步失控，可刹不住闸的眼泪还是不停地从眼眶涌出来：“白总，我在乎的不是这张订单有多少成交额，更不在乎这个项目的佣金有多少！我在乎一个客户对自己的信任还有长期合作关系！在乎自己的口碑！我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干过砸自己招牌的事情。”
　　来自两个不同星球，说着不同语系的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最终以白如璋安之若素地放出一句能令程翕吐血的TVB影视剧经典台词告终：“小程，开心点，做人呢，最重要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