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当下》林舟1

39、三十九、夜深沉；宿命论

　　一个周四，因第二天被限行，阳雨晚上回“当厦”。下班开车去《男性康健》杂志社接峰岚，两人去魏公村一家名为“品三国平壤烤肉”的朝鲜餐厅吃饭。在北京外国语学院附近找停车位，转了几圈，抢不过眼疾手快的，只能违章停路边。

　　熄火松开安全带，阳雨说：“不知道会不会收到罚单，不扣点就好。”

　　“我早想到了。” 峰岚掏出一张“罚单”，下车走到车前贴在车窗上。

　　阳雨意会，这是让交警看到“罚单”误以为已经贴过了的伎俩，问：“从哪儿顺的？”

　　“哪能那么缺德？假的，我用PhotoShop做的。”

　　阳雨说：“伪造罚单？被抓住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可能？”峰岚把“罚单”拿下了递到阳雨眼前。“罚单”下方是细小但挺清晰的红色字体，写着：“这不是罚单，只是个玩笑。”

　　“社会风气就是被你这种人给搞坏了，”阳雨一面说，一面却将“罚单”放回车窗，“下不为例。”

　　阳雨想起这一两个月来峰岚对自己的用心。阳雨发现，俩人一起吃过几次饭之后，无论是在餐馆点菜还是回家做饭，餐桌上的菜品逐渐变成阳雨喜欢的。有些事情，父母都未必有那么细心：阳雨有几件衬衫领子太紧，穿上脖子勒得慌；某天早上穿戴时意识到，领口变得不大不小正合适，这才发现，是峰岚将领口的纽扣往外挪动了。如此细节，不胜枚举。更让阳雨纳罕的是，这些细节上的事，峰岚竟不像是刻意为之，更像是本能的无意之举。“难怪年纪轻轻当上主编。我要有这个心，没准早拉了几个大客户当合伙人了。或者都自己独立开业了。”转念又一想：“不能够这么简单。能博得客户信任，还得过得了高层人际关系这一关；否则自己拉来客户，最终也会落入有手段的人的手里。能手握大权的，都是人精。为人胆大心细如尹峰者，不都成了输家？这峰岚到底怎样被雷击中，当了主编？虽然只是家没有名气的小杂志社，也不简单！罢罢罢，不想这些，自己就没有这些个基因，看看父母就知道了，都是些口直心快的技术骨干，没想过往上爬。这倒是件好事，没这些个趟浑水的念头，反而能颐养天年，要真动这个心思，就这‘能力’、这情商，还不知道会被整成什么样。”

　　两人到“品三国平壤烤肉”坐下。服务员姑娘小伙儿不卑不亢热情接待，阳雨和峰岚一边点菜一边好奇地问诸如哪儿人之类的话。服务员们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答，果然是朝鲜人。

　　阳雨一边看着朝鲜姑娘小伙儿帮忙烤肉，一边问峰岚：“特地选这家餐厅？”

　　“发现你还挺喜欢吃韩国烤肉的，就想起这家。”

　　“以前经常来？”

　　“来过几次。”

　　“和谁啊？”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

　　“送你钓具的那个？”

　　“雨兄，那已经是往事了。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说给你听。如果你愿意，我还会把他介绍给你。”

　　阳雨不好再追问。烤肉不错，只是两人来得早，等不到朝鲜姑娘的歌舞表演，就驱车回“当厦”。

　　回到“当厦”，乘兴去附近山里散步。山里面有个水库，水库四面山坡环绕，从山外一点看不出来。山坡顶上是一圈小径。举目四望，西面是延绵不断的太行、燕山山脉；东面是帝都华灯初上；山脚下树木掩映着“当厦”小区。

　　两人沿小径绕水库散步。两边的杨柳垂下来，摇晃着抚弄行人。夜幕降临，星星点灯，月牙儿若隐若现。三三两两的萤火虫开始飞舞游弋。树影摇曳的草丛送来阵阵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夹杂着草茉莉、夜来香的芬芳。

　　阳雨说“看老舍时，常感叹《四世同堂》里描写的北平的夏夜再也见不到了，不想转移到这里来了。只是少了胡同和叫卖的商贩、弹唱的艺人。”

　　峰岚掏出手机，从网上搜寻出《夜深沉》。京胡京韵伴着晚风扑面而来。

　　峰岚抓住阳雨的手，说：“就是这种感觉，紧密相连的维系，特别安心。”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看着山坡下水木上星星的倒影，峰岚说“在这个只属于你我的夜晚，我要变成和风温柔地拥抱着你。”

　　“又是你父亲的诗？”

　　“不是，想起小时候听的一首歌，到了嘴边，却有想不起来。”

　　“现在开始玩‘儿时的记忆’这个套路了？”

　　“到你嘴里就没个好！人人都有童年啊！就许大叔怀旧？”

　　\\\"年纪轻轻，怀旧不好。”

　　“我还偏要怀旧：流氓兔和蜡笔小新漫画，植物大战僵尸，洛克王国，任天堂游戏机，《还珠格格》，《流星花园》，《多啦A猛》，《名侦探柯南》，《蜡笔小新》，《加菲猫》，《海底总动员》，《玩具总动员》，《大话西游》，《哈利波特》………”

　　一会儿，又哼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

　　“千年等一回………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只为这一句，断肠也无怨。雨心碎，风流泪。梦缠绵，情悠远……。”

　　唱着唱着，止住声，皱眉想一会儿：“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就是那个‘只属于你我的黄昏’”

　　“哪个属于咱们的黄昏？“

　　“《东爱》！对，《东京爱情故事》！”

　　“雨兄没听过 ＂峰岚在手机上搜出《东京爱情故事》：

　　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欲言又止。
　　你的美丽，
　　让我无法向你表白爱意。

　　雨快停了在这个只属于你我的黄昏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路人。

　　……

　　所有往事都铭记于心，超越时空
　　我愿长出翅膀 紧紧地守护着你
　　我要变成和风温柔地拥抱着你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

　　阳雨说：“这么老的日剧，亏你还记得。”

　　峰岚说：＂因为是特殊时期和父亲一起看的。”

　　“特殊时期？＂

　　＂非典啊！”

　　“非典？那时候我还在美国呢。”

　　“在国内可是件大事。记得学校也开始预防疫情，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会有清洁人员逐个教室逐个桌椅消毒，我还记得上课前没注意擦凳子，一屁股坐上去就把椅子上的漆全印在了裤子上。早上则会安排老师和大夫，在教学楼的大门把守，用激光体温计对准额头给同学测体温。

　　“后来学校停课，大家都呆在家里，小区大门处设了检查岗，带红袖标的居委会大妈大姐在门口值守，闲杂人等一律禁止进入小区，无必要不准出小区。

　　“呆在家里，父亲忙着写东西，我无聊，就打游戏，找片子电视看。印象最深的就是这部《东京爱情故事》。非常感动，连父亲都停下笔头和我一起看。”

　　阳雨说：“难怪，和最爱你的人一起的记忆。”

　　峰岚说“是的，而且是我记忆中和父亲最后一次相依看电视，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时候，我非常讨厌里美和完治，恨不得钻进电视里扇这两个贱人几耳光。莉香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不选择她。父亲说，完治是爱莉香的，就像完治的独白：‘如果你在东京街头，遇到一个眼睛微笑得像月牙一样的女孩，那是我爱过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做赤名莉香’，他怎么会不爱莉香呢？永远微笑叫着‘丸子’的莉香，永远能干出色的莉香，如此深情的待他的莉香，即便再不会爱人的人，都无法不动容呢？只是，他腼腆的淳朴的而胆怯的内心里，他又是如此的怕莉香。

　　“现在明白：完治才是真真切切的我们中间的每一位啊。他只是不够勇敢而已。他只是没有选择爱情，而选择了安全感。莉香就像东京这个城市，充满了活力与改变与勇气，是完治想接近，内心却又怯懦到止步不前的城市。而里美，便是他熟悉的小镇一样的味道，他熟悉她的慌张，也熟悉她的温婉，也知道自己可能被她需要，他在里美的世界里是主动的，是有安全感的，里美的世界是没有莉香那么大的不可知的变化，里美的世界是他可以把握，可以自由驾驭的。

　　“安全感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啊。就像完治选择了里美，里美也放弃了三上一样，他们都选择了安全感，在这现实的安全感与理想的爱情二选一的选择题中，我们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前者。

　　阳雨一路倾听峰岚回忆，感叹道：“《东爱》我也看过，大概也是2003年。那时候，初到美国的兴奋过去后，孤单开始浮出水面。几个中国同学聚会，就放这些片子，从最新的《士兵突击》、《潜伏》到老片子《东爱》。”

　　峰岚说：“神奇吧，地球两端的两个人，竟然做着同样的事情。”

　　阳雨接着说：“还有同样的感觉：不理解完治，不理解他为什么不选择莉香。随着年龄增长，开始理解他，开始理解里美，甚至开始理解三上。”

　　沉默一会，接着说：“可是还是不能理解莉香。为什么可以那么毫无保留的勇敢的爱一个人？为什么明知无望却一次次的给完治机会，希望他能保护自己？为什么能够忍受自己永远都是在等待的绝望的姿势？为什么能够心里那么孤独难受却跳到他面前，微笑着叫“丸子”“丸子”？为什么？？”

　　峰岚说“让人想起海的女儿。美人鱼，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没有解药。那么爱完治，也是因为完治给人的那种踏实、安全的感觉吧，能够让她不再孤独。记得莉香说过什么话，很有感触，什么来着？”说着，又在手机一阵搜索，给阳雨看：“就是这个：每当她孤单的时候，抬头仰望星空，就会觉得全世界孤单的人，其实是一起的、一样地这样仰望星空。”

　　峰岚说：“父亲过世后，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想起这句话。今天才知道，原来有一个人，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国，也曾和我一起看星星。”

　　阳雨说：“城里面还真是很少能见到星星。人一年纪大，就怀旧，想起小时候，傍晚的时候，在院子里，和邻居家的小孩一起在草丛里打闹，采凤仙、鸡冠花和蒲公英。累了，搬个小板凳靠在外婆身边，听邻居家的奶奶们摇着扇子聊天，记得外婆说‘明天又是个大晴天’，我问‘外婆怎么知道的’，外婆说，你往头上看，满天的星星！只要有星星，就会有好天气，好心情。可惜，在都市，几乎看不见星星了。”

　　峰岚学老人沧桑的嗓音：“你往头上看，满天的星星！只要有星星，就会有好天气，好心情！”

　　峰岚把手机声音放大，《东爱》在旷谷里，在水面上回响。

　　峰岚跟着唱到：“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如果不曾与你邂逅，我们将永远是陌路人。”

　　“咱们俩第一次见，是那天在试镜现场吧。”

　　“假如那天你没来看试镜，我和雨也会是陌路人把。你说，咱们的邂逅，到底是偶然呢还是必然。”

　　“是偶然也是必然，在我们眼中，无法了解前因后果，只能用偶然来解释。可是没有无因的果。肯定有什么事让我们相遇，这件事又因更早之前的事而发生。”

　　峰岚问：“一直追溯上去，到底什么是最初始的因？”

　　“就人类认知的极限，１３０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

　　“我一直想知道，宇宙大爆炸之前是什么。”

　　“没有大爆炸‘之前’，因为宇宙大爆炸是空间的开始，也是时间的开始。大爆炸之前根本没有时间。

　　“可是，‘没有无因的果’，这大爆炸总得有个‘因’。”

　　阳雨笑道：“有可能释迦牟尼错了，的确有个无‘因’的‘果’，也就是一切的开始，就像三大一神论宗教和许多传说中的‘创世’，‘创造世界’。不过我更倾向于佛祖是对的。只是我们再大，也只是宇宙中的极小一部分，活的再长的东西，比如太阳，也只是时间的极短的一部分。局部永远没有办法了解整体，都只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即使是宇宙，也没有办法了解所有，因为还有其它宇宙呢。”

　　“雨是拥护因果论了。我还是相信宿命论。我和雨在一起，是命中注定。”

　　阳雨笑道：“你的意思，我该认命，和小峰在一起。”

　　“难道不是这样？没听说过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咱们相遇，是命，也是因果。在我眼里，因果论和宿命论就是一回事，一个东西的不同角度的剪影。正是因为，一环扣一环的因果，才有宿命。不是说，我种下一个善因，就可以改变宿命得到善果。你之所以会种下这个善因，也是有因，不是你凭空就要种这个善因，你之所以种这个善因，本身就是宿命。”

　　“怎么这么绕！你看！咱们又有了个共同点：宿命论。咱们不在一起真是命都不答应。”

　　阳雨不正面回应，岔开话题“咱们现在在这里讨论‘因果’、‘宿命’，本身就是宿命。还有一个宿命：我几年前还不相信宿命，现在相信了，不相信宿命是命，命中注定我会转而相信宿命。

　　“年轻的时候，相信‘扼住命运的喉咙’这些鸡汤格言。后来想，一个人到底是认命还是要“扼住命运的喉咙”真是由他自己决定的吗？这个人之所以认命或不认命，还不是因为他的际遇和性格。际遇自不必说，都是命。一个人的性格又是因为什么？父母给的基因和成长过程中所经历的人和事。而这两个方面，哪一个都不由他自己控制。而父母给我什么基因，也不是由父母说了算，那些我经历的人和事之所以经历我，也不是这些人和事自己所能控制的。”

　　“哎吆，真把人绕晕了。”

　　阳雨笑道：“打个简单的比喻。记得有个科教片说过，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间是相对的，如果我们朝着某个智慧生物居住的星球骑自行车，我们看到的那个星球的时刻会比那个星球的智慧生物所处在的时间要晚一点，也就是说，我们看到了那个星球的未来。那个星球的人以为未来是不存在的，他们正在奔向未来；而在我们地球人眼中，未来已经确确实实在那儿，未来就是宿命，那些智慧生物不过是朝着宿命的未来奔去。”

　　峰岚想一想“就是说，我们去旅行，不知道远方是什么，但远方的的确确就已经在那儿了。”

　　“对，这就是命！前方的风景已经在那儿，只等着我们去发现，去经历。”

　　“太绕了！想不通的。就像你之前说的，怎么都是盲人摸象，管中窥豹，那就不要去想好了。“

　　阳雨笑道：“对！正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峰岚吻一下阳雨，拉他在堤坝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看着水库水面上闪动着的星光，说“我只需要知道，遇见你，这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