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里调油》吕宋

17、为弱者

　　田地虽各分到家，但总归都是姜氏族里的地产，把好好一块开辟了的旱土放荒种树，这事儿若是搁在别人家，往小了说是没能力，糟践家里田地，往大了说是没出息，妄废祖宗基业，族老都得拄着拐杖上门，戳着脑门心骂败家子。

　　但姜顺时家的这么做，你忍心多苛责不？村里人都看在眼里，那山地本身就跟块黄泥坂，要阴不阴要阳不阳，不养作物，种什么下去都稀稀疏疏出几把苗。

　　再说林氏刚嫁过来多青葱水嫩的姑娘，如今给磋磨成什么样了，地不行也不能一味赖人，也正出于这层考虑，加上有姜季福帮着说情，几位族老便睁只眼闭只眼点了头。

　　“族老真同意了？”

　　“同意了，”林移桃冲着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儿女点头:“要说这种事还得需娘出面，织织你一个女娃儿，如今还冒不得这个头，主意再大，别人见你人小也不听你意见，背地还嘴碎闲话”。

　　“到了娘这把年纪，什么脸皮面子都磨厚了，我提出来，他们背地讲长短任他们讲去，当面能点头同意就成。”

　　这番自嘲林移桃轻巧说出了口，但姜织听在耳里却满不是滋味，压住心头别样的感触，轻轻挨在林移桃肩头笑道：“娘，你真厉害”。

　　“嗨，这算什么，”林移桃难得听闺女夸自己，双手局促地擦擦衣角，倒有些难为情了起来，又说：“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只要能把你姐弟俩拉拔大，其他都算不得什么。”

　　那陈姓卖油郎给舅舅林移山捎去口信后，没过多久，林移山就穿着油布面钉鞋，戴着棕丝斗笠，背个竹篓到茶和山来了。

　　林移山来之前，家里的廖氏板着脸能滴出青水：“我还当她林移桃这把年纪懂事知味了，没成想照旧狗改不了吃屎，不晓得哥哥家里抢早春忙田活？这急死人的时节，哪里能挤出空去帮她家！”

　　林移山闷头闷脑呐呐反驳两句，“妹妹家里没有做重活的男人.....”

　　说起这个，廖氏愈发大为光火，嘴里也没遮没拦的：“没男人能赖谁？赖你还是赖我？知道没男人依靠，自己又糊不上墙，就不能另找户傍身的？那狗屁倒灶的老姜家有哪点好？非得一棵树上吊死，活活耗干血磨平骨才算完”？

　　林移山黑脸憋得通红，磕磕巴巴想叫老婆噤声，这通话传出去哪里成体统。

　　廖氏却不解气:“是，她年纪轻轻还耐得住，守寡守节，名声是好，可那好名声是能当饭吃，还是有银花？真有本事，她林移桃就别三天两头指望娘家帮衬！”

　　林移山莫名理亏，偷偷拿了点粗米，背着斗笠就出了家门。

　　林移桃见自家哥哥来了，欢喜得不行，平日舍不得吃的喝的，尽着家底搬了出来，忙喊着姜织蒸饭炖菜。

　　压压实实的粟米饭煮了一锅子，割了块宽厚肥腴的腊肉，细切成薄如蝉翼的片状，叠铺在米饭上蒸着。饭出锅，肉蒸熟，揭开热气腾腾的锅，入目一层肥瘦相间的腊肉片，肥肉澄黄，精肉暗红，冒着油汁儿，色泽诱人，底下是熏出了肉味的蒸米饭，带着点焦黄锅巴，喷香扑鼻，馋得人眼冒绿光。

　　饭一出锅，一家老小肚子咕咚咚闹腾起来，林移山赶了一天的路，路滑天冷，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搓巴搓巴手，硬着头皮问妹妹:“家里哪里来的肉”？

　　“季福叔家送的，哥哥，你快吃，饿着了吧，边吃边说，”林移桃接过姜织端来的饭，上头铺着满碗咸香腊肉，忙不迭塞到哥哥手上，再递来一双筷子，红着眼催促他进食。

　　林移山到底肚饿难忍，饭食又过分鲜香，不禁的吞吞喉咙，手微微打着颤，往嘴里扒食，才吃第一口，眼睛也跟着红了，不知是热饭给熏着了还是如何。

　　林移桃和姜织姐弟也跟着一同吃，肉和饭香得能叫人吞掉舌头，一锅满满的饭食，连锅巴都没剩一粒。

　　饱饭下肚，热烘烘的炉火烤着，林移桃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林移山听说姜织误打误撞救了别人家的孙女，吓得低声惊呼，这才知道米肉来处，想来救命的恩情，倒当的起这些报答，却也认为那姜四叔格外厚道，嘱咐妹妹和外甥女要知足莫贪心。

　　林移桃这回叫哥哥来，原本意思是得了季福叔家许多好处，这青黄不接的时季，娘家光景估摸着也是揭不开锅，往年多靠娘家帮衬接济，林移桃心里不好受，手头上有些钱粮，头一份想法就是想分摊些孝敬爹娘兄长。

　　“不要不要，家有还有粮食，饿不着爹娘，哪能要你的！”林移山态度难得硬气，只问她家里农活干完没有，林移桃只好换个辙，找他商议将山地改种果树的事，想着等哥哥返家那天，再给他塞些客礼。

　　林移山原意不太赞成将好好的地栽了树，但他一贯耳根子软，没几下就被姜织说服，不必多提，主动就说要帮着做活。

　　当晚林移山便在姜家睡下，次日一道去安山量地挖树坑，林移山兄妹都是再本分不过的庄稼人，拿不定主意，不觉间全按姜织的想法来，劈出几畦地作菜园，山土就栽桑竹麻、果树等，还得围些栅栏养圈，到时养牲禽、蜂、蚕都可。

　　有了老舅帮忙，翻土修栅不难，树坑也利利索索挖好，林移山家里事多，很快就被林移桃打发回去。

　　姜织这边便一心想着搜罗良种好苗，但好物缺银买，少本钱又成了摆在面前的头等难事。

　　家里没有其他进项，银钱不经花，王记饭馆儿慧娘子给的那一钱银子，光支撑吃穿花用就要见底。姜织只得更勤勉地在山上采挖些草药，又或在溪沟里罩些鱼蛙虾蟹，去城里倒转贩卖挣些薄利，林移桃也振作起精神，晚上熬着松油灯帮人家做些针线活。

　　经过那些事端，姜犁愈发懂事了，也不怎么出门和伙伴们顽耍，时常家里帮着长姐母亲做活。村里娃儿们一开始闹着想叫他一块儿玩，多几次叫不出来，就围作一堆笑话他是个绣花姑娘，姜犁到底人小压不住心气，被笑得狠了，握着拳头跟人滚打了起来。

　　等姜织回来，就看到村里良婶牵着娃娃堵在家门口，非要讨个说法，那家人兄弟俱全家大势大，虽说小孩打架当不得真，眼看人都堵到家门口来了，林移桃便只一味道歉。

　　姜织回来问了原由，才知道那娃娃说话最难听，别人说姜犁在屋里躲着绣花，他竟学着恶毒妇人言，奚落姜犁没爹独有娘，可不就成了姑娘。

　　就这句话惹怒了姜犁，偏那家人蛮横，竟强词夺理说：“真要说起来，我家二娃又没有说错，你家可不就是....”

　　林移桃当场就红了眼，直到左右邻居听到声响过来帮腔，把良婶一家拉扯了回去，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这种事，从前姜织经历太多了，那些话连皮毛都伤不到她，倒是姜犁，恹恹地缩在角落，一副做错事抬不起头的模样。

　　等姜织洗好一身坐在灶边吃晚食，他看着还没缓过来，坐在边上一动不动，姜织叹口气，喊他：“幺弟，先吃饭。”

　　不应声。

　　姜织在外边跑了一天，饿得不行，干脆自己先吃了起来，边吃边说：“这算什么事，再怎么样也不必跟人动手。”

　　“你这回没吃亏还好说，下回要是他们那么多打你一个，你哪里打得赢哦。”

　　姜犁偷偷看了她一眼，姜织继续说：“良婶家那二娃就是个马蜂精，没本事，见人就爱蜇一口，上回不是同十文家妹妹打了一架，被个女娃娃打的嗷嗷哭，这回你打了他，也只会往家里叫爹娘，这种小孩，你同他计较什么？”

　　姜犁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姐姐说话的语气，不太像是怪责他惹事，姜织看着他，接着道：“那你知道，为什么二娃被十文妹妹打哭，大伙儿只当笑话说说，良婶家也没人闹上门去寻什么说法，你和他抱着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这一家人就大张旗鼓的过来了？”

　　“因为我们家弱，”姜织说得很轻松：“好欺负，容易拿捏。”

　　“幺弟，打架算不得什么事，但如果我们家一直又穷又弱，连个撑腰的都无，就算你打得赢架，回头咱们还是得低头跟人赔礼认错。”

　　姜犁本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反驳，狠狠咬了下嘴唇，又低下头去。林移桃揩了揩眼角，没有作声，要是之前，她大概会哭着怪自己不争气，但她也听出来了，女儿这番话不是在说她，是指望着犁儿能想明白，争口气，往后当起这个撑腰的来。

　　姜织吃饭吃得快，她放下碗筷，跟小弟说：“所以在自己变强之前，你得看长远些，不要被些小石子小水坑绊住了脚。”

　　“别绷着脸了，说件好事儿，明天你跟我进城，有活计给你做，去不去？能挣钱的！”

　　姜犁这才猛地抬头，“做什么？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