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积》闻见夜雨

4、第四章

　　第四章

　　顾沉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

　　从前沈嘉慕有什么决定，他从来不反驳，顶多事后亏他两句也就算了。大事之上，他们从没有过分歧。

　　这不仅因为沈嘉慕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因为，不管顾沉再懵懂糊涂，也能感觉得到沈嘉慕在一些大事上从来都是以护他为主。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面对蒋封时似乎被一股奇怪的力量驱使，迫切地想接近对方。
　　沈怀归才跟他说了狼族跟老沈的旧怨，这让他有了一种背叛老沈的感觉。

　　顾沉还在苦思冥想等会儿回去怎么面对老沈，旁边等着他取快递的雀精已经不耐烦了:“顾老板，你要是想不起来自己名字怎么写，盖一个拇指印也行啊，后边的人还等着呢。”
　　“嗯？”顾沉回神，看了眼面前小雀精那张毛都还没褪完的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界亭这边取东西。
　　他迅速签完了字，跟后边排队等着取东西的人说了句抱歉。

　　周围小妖都知道近来混沌开了家客店的事情，对他好奇得很。平时忌惮着妖王不敢凑近，好不容易今天遇到他一个人，小妖精们都三三两两地围着讨论，时不时还会多瞟他两眼。

　　“你是顾老板啊？”一只兔精率先凑了过去，十分自来熟地问他，“听说你在这里开了家店。”
　　顾沉看她一眼，点点头，他觉得这小妖精模样不错，那两颗凸出来的兔牙看着还怪可爱的:“有空过来照顾一下生意？”

　　小兔精点点头，又想起来他店里还有个沈嘉慕，赶忙又摇摇头:“不了不了，我们小妖精见了妖王要回避。”
　　“他不是都退位了吗？”顾沉十分诧异:“你们这是封建思想残毒，人族现在都不兴这一套了。”
　　小兔精还是摇头，“不行不行，见了会折寿的。”
　　顾沉:“……”

　　“混沌的店可不好开吧，”见有小妖精打头阵，后边自然就有别的妖跟上了，“三局现在卡营业执照卡得很严啊，应该走了不少关系吧？”
　　“哦，还好。”顾沉还在琢磨小妖精们惧怕沈嘉慕的问题，有些心不在焉，“老沈给三局写了三封访信，对方就把营业执照送过来了。”

　　三封信内容其实都一样，让对方麻溜办正事。顾沉催得急，他自己又懒得去，所以让三局派专员把执照送来。
　　小妖们悟出他话里的老沈是谁，一瞬间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憧憬。

　　一只偷偷仰慕前妖王许久的虎妖眼巴巴地开口:“可你不是人类吗，怎么会跟妖王一起开店？”
　　“客栈不是我们一起开的，”顾沉为了打消小妖们对客栈的敬畏之心，毫不犹豫地抹去了沈嘉慕在客栈里的地位，“他就是来打工的，普通店员而已，你们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众小妖看顾沉的眼神又变了。
　　他们在顾沉身上感觉不到妖气或者是神族的气息，顶多以为他是个有些道行的人类，没成想对方口气这么大。

　　好在那边雀妖总算在一堆快递里翻到了顾沉的东西，他把那个巨大的包裹拉出来了一点，又说:“最近界兽那边出了一点问题，人界那边包裹都不太好拿啊，你们尽量不要再买大件东西了。”

　　顾沉盯着这一坨东西陷入沉思，这应该是他三天前下单买下用来铺楼梯的地毯，他当时是冲动性消费，这会儿完全清醒，后悔劲上来了。

　　顾沉问雀妖:“你们这快递能存放吗？”
　　“能啊！”雀妖刚把东西扛出来，见他这么问，一时有些没底:“你不会又要让我把这扛回去放好吧？”
　　顾沉:“……多锻炼一下臂力，对身体有好处。”
　　雀妖:“……”

　　折腾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做成。

　　顾沉脑子里一团糟，从界亭出来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想着回去沈嘉慕会怎么给他脸色。
　　沈嘉慕没对他发过火，这会儿全靠脑补，他把自己从前看过的剧目故事里所有阴阳怪气的恶婆婆形象都往沈嘉慕身上套了一遍，越想越胆战心惊。

　　走到一半他才发觉哪里不对劲。

　　顾沉在混沌住了也有很长一些时日了，混沌之地妖精虽然居多，但都各自生活，俨然活成了一个和平小社会。
　　这条路走不知道多少次了，路上偶遇山精妖怪的次数不多，也闻不见什么妖气，今天却有一股妖味一直时浓时淡地跟着他。

　　好在客栈已经不远，他一边估算着自己在这里喊救命沈嘉慕能够听到的概率，一边继续往回走。

　　那股味道似有感应一般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身后风声忽紧，虚空里似乎还有脚步声，最后那东西似乎已经紧贴在他的背后。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老沈，救命！

　　顾沉猛地停下了脚步，感觉后背一阵僵硬，后边有一阵湿热的气息朝他喷来。他心跳得很快，顾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停下了脚步。
　　但现在拔腿跑也已经晚了，大约是好奇心的趋使，他干脆慢慢转过身去。

　　他转身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双锐利漆黑的眼睛，那不是寻常人类的眼睛，而是一双兽眼。顾沉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是狼。

　　那匹狼大约两米高，垂着头在看顾沉。它周身都是银白色的皮毛，唯独一双眼睛黑得锋利惊人。这让他第一时间想到了蒋封，事实上也确实是他。

　　因为下一秒，这狼身闪过一阵白光，然后出现在顾沉眼前的就是蒋封了。他的脚边还有顾沉那个没取回来的大件快递。
　　蒋封明知故问:“老板走这么急啊？”
　　“你跟着我干嘛？”顾沉虚惊一场，松了一口气，“最近混沌治安不好，你随意幻形不怕被乱棍打死啊？”

　　蒋封不以为意:“那不就刚好松松筋骨。”他拍拍手边的包裹，“你的包裹。”
　　顾沉看了一眼，那确实是刚刚自己又存放在界亭的快递，他又问:“那你没事显原形跟在我后边干嘛，就为了帮我扛个包裹？”
　　蒋封挑挑眉，八个字完美总结:“肩扛太丑，影响形象。”

　　“……”顾沉脑补了一下，好像确实有些不雅观。
　　“行吧，审完话了？”
　　顾沉一怔:“嗯？”
　　蒋封没说话，专心捏了个诀，那包裹忽然自己凌空而起，然后往客栈方向飞去。他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这样好像也挺方便的。”
　　“……？？”
　　你刚刚其实就是故意想吓我的对吧。

　　蒋封捋了一把头发，笑容居然有些少年人才有的恣意爽朗。
　　他的瞳孔跟普通的狼族很不一样，像被墨染过一样，是又深又亮的黑色，能把人映个彻底。
　　偏偏笑起来的时候就弯成了一道新月的弧度:“行了，顾老板，你不走还等着我扛你回去？”
　　说着他就朝顾沉走近了两步。

　　顾沉赶忙示意他打住，他想起刚刚小兔妖拒绝他的借口:“别了，你现在是顾客，让你扛我会折寿的。”

　　沈嘉慕那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再让他看到自己跟蒋封扯这么近，顾沉已经开始怀疑沈嘉慕会不会直接抽干他的血然后把他弃尸荒野了。

　　顾沉比蒋封快走几步，隐隐约约又感觉到之前的那种目光，但他这次忍住了没回头。

　　蒋封的出现来得有些突兀，顾沉很讶异自己对于他会有莫名的亲近，但好歹还拎得清什么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对方还是只狼，万一他是想绑了自己拿去要挟沈嘉慕还东西的呢。

　　这么多年也没见沈嘉慕真有什么神器宝贝的，说不定早给弄丢了，到时候拿什么赎他？

　　而蒋封看着顾沉背影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刚刚他幻形在顾沉身后吐息一口，湿热的气息刚好抚开他后颈的头发，原本被头发遮盖的地方有一块赤色的火焰印记。
　　赤焰灵珠——以火为承引，聚灵气、固元根，这是狼族圣物才会留下的印记。

　　狼族每一任狼王在即将卸任时都会讲赤焰灵珠从体内取出，留给下一任狼王，这已经狼族几千年来王位传承的象征。直到一百年前，沈嘉慕孤身闯入狼族，问狼王讨借赤焰灵珠。
　　两人相约一战，最后赤焰灵珠被硬生生从狼王体内打出来了，为这件事，狼族跟涂山几乎决裂。

　　事后也是三局出面调解，沈嘉慕口头承诺了一句他日必定奉还。
　　但随后沈嘉慕便消失了一百年，若不是前些日子忽然冒出来的三界客栈，以及隐秘的麒麟传闻，他还不一定会追到混沌之地来。

　　……

　　顾沉回去时，沈嘉慕正指挥那群小狐狸拆了包裹把地毯铺上。
　　顾沉跟他打招呼:“老沈。”
　　沈嘉慕瞧他蔫头耷脑的模样有些好笑:“怎么，有人帮你扛快递还不好？”

　　他果然知道了，顾沉心里想。
　　但顾沉还没做好怎么跟沈嘉慕赔礼道歉的准备。

　　沈嘉慕心里明镜似的:“行了，他要帮忙你也别客气，该收的钱一分别少。”
　　蒋封刚一接近顾沉，沈嘉慕就识破了他留在客房里的幻影，不过沈嘉慕觉得对方暂时没有明抢赤焰灵珠的意思。
　　他既然选了长住，就一定还有别的打算，长远不说，起码现阶段他是不会对顾沉产生威胁的。

　　顾沉一脸懵怔:“哎？你不生气啊？”
　　沈嘉慕气笑了:“气个屁，我生气有用吗？送上来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你给我离他远点就行。”
　　“离多远啊，不然我搬到三楼去住吧。”三楼有一间最好配置的大套房，顾沉惦记已久。
　　“想得美，你搬到后厨房去住。”

　　了了这桩心头大事，顾沉又有了精神，里里外外继续折腾他的店。

　　……

　　隔天一早。

　　混沌之地突然迷迷蒙蒙地起了一场雾。

　　混沌认真算来是属于三界三不管地带，所谓三不管，也就是不属于人神妖三界任意一块地方。
　　这地方存在了上千年，充满旧物压尘的感觉，青天白日又不是什么特定时节，没由头的一场雾，总让人感觉蹊跷。

　　顾沉昨晚做了一夜的梦，一早醒来精神就不太好。
　　沈家两兄弟不知道去了哪里，餐桌上除了顾沉，就是包了长期住房的蒋封了。

　　两人相安无事吃着早餐，顾沉没有手机这种通讯设备，就抱着一台方方正正的触屏电脑翻着三界论坛。
　　他边吃边看评论，偶尔看到一两条有趣的评论就笑，蒋封观察了他好几眼，忽然想到了一个笑话。

　　蒋封说:“顾老板，我问你一个问题。”
　　“？”
　　“你是不是傻啊？”
　　“？？？”顾沉:“什么鬼东西，怎么说话呢？！”
　　蒋封把粥碗放下，表情十分正经严肃，“这样吧，你要是承认你傻了，我就给你分享一个我的秘密？”
　　“……”小狼王的秘密，顾沉心动了，“行吧，我傻。”
　　“噗。”蒋封忍不住笑了，“嗯，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