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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男人继续卖弄着旅行的见闻,东北的白菜山西的醋,京城的糖人广州的汤,四川的井盐是盐以上的调料,朝鲜族的泡菜则乏善可陈。无锡的淡是排外的乏味,而上海的口味是海纳百川。他走过这样不同的地方,这样多的路——杉尘想,假使生命在纷繁错乱的小点上面跑动着,那应当比她的二十年加起来都要长得多。

      她静默地听着他说着每一个字,变成了他的影子,寸步不离跟着他回忆的脚步。于是她的生命也忽然雀跃起来,轻盈地从深深的山林闪动到出云的岫,流风的峡,无边无垠,天涯。

      他呼吸到她的雀跃,给予快乐是一种莫大的快乐,这种快乐需要很用心地打算,少了一点就觉得不甘,多了一点又怕对方为难。他权衡着,停了下来,装作漫不经心地想起:“光听我唠叨了,都没有请问您的芳名。”

      杉尘的心莫名惊了惊,刚才轻飘飘的脚步忽然踩空了,以至于几乎跌倒,然而脚下确是生冷的,坚硬的,带着婴儿尿味儿的地板,稳稳地承接着她的身体。

      她回过神,一字一顿低声道:“陆—杉—尘。”

      “新大陆的陆,莎莉的莎,早晨的晨?”

      杉尘的父母原来听取算命先生的建议,取的是陆杉辰,但是嫌弃她竟然是个女儿,便随手捡了个尘字给她,巴不得她跟尘土一样,吹吹就散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她读她自己的名字总是暴露平翘舌分不好的毛病,言多必失。

      男人伸出手掌,就搁在她手边:“请你写一写,我实在很好奇,我以前读书的时候给叔父家的小孩子做家教,觉得认字真的很有意思,也很有故事。”

      杉尘不由捏紧了手指,指甲尖在做工的时候磨得圆滑细腻,指腹有一点细细的茧,如水中的磨石。她小心翼翼抬着手腕,指头几乎是垂直地在他的掌心划过,是粉笔擦过黑板的角度与力气。

      男人感受得极认真,就像回到了学习认字的年代,他很快学有所成地低声替她补全了刚才的回答。

      “陆——新大陆的陆。”

      “杉——杉木是好木。”

      “尘——你知道么,佛家说,有碍静心的,就是尘。”

      杉尘被他话语里若有若无的暗示一惊,指尖一塌,就从他掌心那细密的文路上划过。男人翻转手,便捉住了她险些滑落的纤手。

      她一僵,想要把手抽回去,并没有使很大力,就这样半垂地托在陌路男人的手心里——很热,带着发汗的微潮,如同春捂的衣,尽管觉得过分了,却不敢立即脱去。

      他知道自己成功了,迫不及待地乘胜追击:“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你知道吗,你的手从我的掌心划过,我就觉得,他们好像本来就该这样,叫他们再分开,真的太残忍了。”

      本来这种极不入流的台词,连演员读起来都会尴尬得脸红——她不敢看他有没有脸红,但是他小血管在她皮肤上微微搏动,好像骨肉都连到了一起,真的分不开了。

      她迷恋对方手心的温度,这不是小时候挨过的父母的耳光的滚烫,也不是冬天里做工时空气麻木不堪的冰冷。她不再是一个孩子,也不再是伪装的男人——这二十年来她都戴着这僵硬的面具做着无情的人。女人常年地作为贬义词捆绑在她身上,让她憎恨,反叛,跑了千里去甩掉,这原始得理所应当的身份被她紧紧地压在面具底下,可这面具与她的脸皮已经长年累月地粘成一片,她撕不开,撕开的是她的尊严。

      “不……”她嚅了嚅唇,就想起了自己愚蠢的口音,想起了自己昙花似的仅供片刻观赏的谎言,底下的真话哽在喉咙里,像硬硬的一口痰,咽下去是使自己难受,咯出来却让别人恶心。

      男人期待她将接下来的话讲完,有时候口头的“不”等于抵抗心里的“要”,讲完了就没有再讲一次的勇气了,他懂得要给对方矜持的回合。

      杉尘咬着嘴唇,两个人都不说话,像是正沙沙播放着的老电影片,突然地遗失了一段声音,画面却无声息地继续前行着。这个“不”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就只能任它飘远。他本来以为握住了女人的手,就等于握住了她的爱情事业与生命——那三条线不正是跟他的对贴着么?男人当然不会傻到问为什么,她不肯说话,便是连这卑微的问题也提前驳回了。

      车缓缓动了起来,停滞的时光忽然地加速起来,遗漏声音的片段被不知名的手不耐烦地拨过了。列车员恋恋不舍地嘟囔:“买的起挖啦?买伐起麽”。一阵更浓郁的气味掩盖了她的“上海制造”的“四川特产”,周围喋喋不休的人群忽然默契地四散奔逃,罪魁祸首吃吃咧着嘴流出一脸口水,仿佛看着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她的父母也受不了无声的指指点点,终于猫着腰从胜局退场。人们在做着自己的主演的同时,又当着他人的背景板,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寂寞。

      昨夜那两个杉尘大小的男人盯着蓬草丛生的头自满车阳光中入镜,他像面神经损伤似的扑克脸停在杉尘面前,一开口,是浓浓的川音:“女娃,你包遭了。”

      杉尘慌乱地向下一看,她被遗忘多时的小箱子竟不知不觉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拦腰斩断了白色印刷的“上海”二字。她连忙检查了一下,还好,小偷是对任何地方的衣服都是一视同仁地看不起。

      她抬起头想要道谢,他已退场。杉尘猛然想起刚才那个与她谈笑风生的男人——握着她的手,说着让她心慌的话,他什么时候松的手?是她说不的时候,还是她看包的时候?他什么时候消失了,飘向了下一个点?她竟然记不清了。被截肢的人会残留着那肢体还在的幻觉,她拿手摸了摸脸颊,像是为了确认自己的手还在似的,却摸到了满手的冰凉。周围的人拿着更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成年人的眼泪比婴儿的要可耻很多。

      “青莲到了——”列车员终于懒洋洋地宣布。火车复又止住,如经过了一场长长的奔逃,必须停下疲顿的步伐。阳光穿透雾洗过的玻璃,锐利,滚烫,整个天空是燃烧的火炬。掉落的炽热火星灼痛了杉尘的眼眶,她不禁抬起脖子眯了眯眼睛,歇息片刻,便低了头,拖着她破着一道口子的小箱子,拨开人潮,缓缓走向车门。 End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前写东西居然是这个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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