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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两年前的暑假,我在老家的县医院做见习生,那时候刚刚结束军训,正是最斗志昂扬的时候,每天清晨,不论晴雨,都要披着白大褂出门,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准医生。
      见习的第二天,我接触到了一位肺癌患者,她是一位接近老年的女性,非常瘦小,轻细,总是靠在丈夫的背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讲话。
      带我查房的医生说,她已是晚期,无药可救。但是她不知道这一切,医生早就停止了主动的治疗,只会给她抽积水缓解痛苦,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问:“我什么时候好,到底是什么病?”
      医生会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避重就轻地说:“你这个肺部有积水,所以要抽积水。”
      那么为什么会有积水呢?是不是抽完了就好了?她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就是那么信任了一切,然后平静而无力地靠在垫着软枕的床头,用轻飘飘的声音说:“等我好了以后,我就要回家,黄豆快要扯得了……”
      因为积水,病人不能平躺着呼吸,于是她的丈夫在医院整夜整夜地坐在床旁给她靠着。白天,我看见他躲在厕所旁的角落里面抽烟嘴,淡淡的青烟熏得他掉了眼泪。我试图宽慰些什么,他瞥见了我,抱歉地摆了摆手,将烟嘴里的灰烬抖入水池。
      她的儿子一下班就来问医生,今天老人家是否还好,医生总是答,还好,还好,有希望的人,总是会活得尽力一点。
      她要活得尽力,医生却得努力让她过得轻松——我负责每日或两日就给她从背后抽出一小袋清亮的,淡黄色的液体。插管是早就做好了的,只有一点凝固的药与血的残迹封锁着她的伤口,但我却觉得细细长长的管子中流出来的好像是她的生命。
      她真的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苍白,直到有一天清晨,我跟着医生查房,她已经不在了,她的丈夫,儿子都不在了。
      她还没有好,就已经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是一片淡淡的金色海洋,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我的耳中徘徊。她的声音是如此微弱,像竭泽的鱼,尽管听不到,却总觉得是想挣脱什么。
      我想要听清楚,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此生都不能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我们——提前宣判了她死刑的人,正是她所信赖的医生,而她是最后一个接受通知的人。
      我曾觉得,医生就是背很多书,学很多知识,做很多练习,保持一颗仁慈公平的心,然后便救死扶伤,造福万世。
      在学校的时候,我们有那么多课程与讲座,遇见了那么多前辈中的佼佼者——他们带着完美的微笑走下手术台,走上讲台,谈笑风生,仿佛能定夺死生,偷换时间。这份风轻云淡的自信好像给我们树立了一块无上的碑,告诉我们,你们以后就会如此高大伟岸,备受尊敬。你可以扬名立万,或者默默无闻,但无论如何,这条道路总是向你敞开,可能会坎坷一点,崎岖一点,但是总是笔直的,阳光普照的,被人捧在天上的道路。
      我不能说不被激励,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万条道路,但是没有一条是如此看上去崇高伟大,不会出错的,仿佛只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就能成佛。
      再度回到学校,我脱下了白大褂,穿着代替的实验服,继续汲取着关于生命的知识。
      第二年,我们当地发生了很有名的事件,一位孕妇出了车祸,一尸两命。
      刚好是我第二次实习结束的前一天,事件中路过的医生恰好与我们一桌吃饭,酒过半巡,他透露出一个不曾被媒体报道的秘密。
      他说,身为医生,撞上这样的惨案,不敢就此走开,他立即冲过去查看,却发现孕妇已大出血。结果血泊中的女人意识到他是医生,竟然流着血泪求他帮她生下孩子。
      当时情况危急,他真有千钧一发,万斤压身的感觉。
      满座的人都识相地不再言语,唯有我不懂事,我问他,有没有救。
      他静默了片刻,如同跳针而失声的碟,留着一席的哑然。良久,他又喝了一口酒,才断断续续地说起来——出了医院,这就是非法行医,他自认医术过关,却不能在那种情况有一份把握,更何况孕妇并非孑然一人,如果出事,她的丈夫,父母,手足朋友,三姑六婆都不会饶恕他。
      其实答案一开始就已说破,一尸两命,救吗?不能,或者不敢。
      我有一点难过,为了孕妇,也为了这位医生。我想此生他都会在犹豫怀疑中度过,但是去救的勇气,换了我,在血淋淋的眼泪和慌张离乱的现实面前,又会有没有呢?命运太过于沉重,而把命运交给了一群人,这不是殊荣,是承担。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条道路,开始重新仰望站在讲台上的这群人,虽然记忆里的每个人都显得那么自信,优雅,仿佛匠人,专攻技艺。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没有酒就不愿意讲的故事。他们不愿讲,是医生惯有的白色谎言,欺骗病人,欺骗学生,也欺骗自我,得以温存。
      不由想起,曾经我们在实验室杀死过的小白鼠,它的心脏暴露在视野里颤动着,任凭我们做着精细的结扎,直到一切活的涌动都停歇。总有一天我们会杀死一个人,出于过失,错误,漏洞或者,没有钱去救他,没有能力去救他,没有勇气去救他。
      我原本觉得这是一条没有弯道,高高的道路,可是如此的高,让人惶恐,让人觉得随时都有摔下去的可能。我忘记了变得高的时候,同时也变得和他人遥远。
      世界上再没有一条道路像这一条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踏错,粉身碎骨。而所谓医生,不过是走在这样一条四面临着深渊的道路上,仿佛只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就能成佛。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学时期写的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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