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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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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的月亮总是格外明亮,泡涨了离人的泪水似的肿胀惨白,深蓝的天幕被湿淋淋的月光浸出一片深深的黑洞,些许剩余的,顺着天际就滑落了下来,跌落在离人的眼眶里面,又酿成了一片泪光。
陆杉尘只是离人当中的一个。她想,分明送别她的地方并不是她的归宿,而迎接她的人却正是她的家乡,可为什么自己踏上的归程,却更像是一场离别呢?她原本觉得离开是她生平最大的勇气,然而此刻却忽然发现,需要勇气的不是离开,是相逢。
然而现在并没有伤感的氛围,绿皮火车上的拥挤如同一场嘈杂的战役,各种方言像岌岌引爆的手榴弹在空中横飞着。唾沫星子化作子弹直击脸盘,流弹无数,让旁观者也防不胜防。更有一些不知道哪里什么时候来的警报忽然爆响——一个婴儿默不作声地投下一枚惊雷,直到奋战在嘴仗中的父母忽然警觉尿布传来了胜利的信号,周围的人都已经纷纷掩鼻投降,自觉献出一脚地盘。
杉尘捏着鼻尖向后退缩了半尺,半个身子都抵着蒙着霜的窗户,柔软的胸部压着一个身形剽悍而杂乱的男人,足有两个她那么大,自然也占据了两倍的座椅。他头发如一团乱麻,时不时散发出一股类似死猪的气味,威胁着空气中的每一个人。她只敢扭过头,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眼睛接着冰凉的月光,整个身子也是一块冰渍,冻死在那里无法动弹。
大部分人都希望这样的旅途快点结束,他们为了终点的温暖而愿意容忍此刻的冰凉。而还有少数人宁愿这火车永远不到头,就像这没有尽头的长夜,就像他们没有尽头的哀愁,远比月光更冷,比别离更长。
月色渐渐稀疏,漆黑的夜被呼啸的列车划开一道口子。闪烁的照灯如同灯塔,领着这冰冷的生物和这群冰冷的人奔向同一个方向。引擎的轰鸣在麻木的耳朵里显得僵硬而迟钝——“要到青莲啦!”乘务员懒洋洋的声音好似道士手里的一道符,被冻死的人群就像入夜蠢动的僵尸一般忽然复苏了过来,立即恢复了昨日的战斗力,开始了新的领地分割与势力占据。
杉尘倏然睁开眼睛,清晨的金灰色阳光扑进眼眶里面,引起一阵酸痛,她忍不住揉了揉眼角,仰起脖子眯了片刻,便低了头,从夹紧的小腿里拖出小箱子,见缝插针地从人群里面插过。她将眼神锁定在小箱子上,一秒也不移开。这是一整年来所得,尽管只是一件羊绒外套,几件短袖,和还未过时的喇叭裤。微薄的工资早就如数寄给了家里——为了证明她曾走出去过,证明她稀有的骨气和叛逆是有价值的。钱是一去不复还的,只有这些衣服上的“上海制造”比任何刻章都要有可信度,它不仅印刻在衣服上,也印刻在她的生命里——生命从深不到头的山林绵延到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比她的画地为牢的祖祖辈辈加起来都要长。
因此,她格外珍惜这个印刻着“上海”的小箱子,火车上的小偷防不胜防,时常在你不注意的片刻便在严严实实的箱包上划拉出一道口子。即便被盗的人突然意识到,一看银晃晃的刀儿片,也就哑了。
杉尘双腿护着箱子,手也托在上面,扭曲地微弓着。
没有任何理由地,火车停了,仿佛是遂了杉尘不愿意到站的心愿,仿佛就是这铁绿的巨虫突然畏光地倦了,在沉甸甸的朝阳里眯缝着眼,一个不小心就堕入了梦乡。
车停了,车里的人却依旧解冻似的熙熙攘攘,像中学老师介绍的水的布朗运动——一旦解开冰的束缚,小小的拥挤的分子就停不下骚动的步伐。
乘务员一边争分夺秒拿着带着秤砣的秤卖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好啦好啦,都给侬折了这么多了!买的起挖啦?买伐起麽?”后面两句带着上海气息的尖酸挖苦,也不知道列车上的人听懂了没,杉尘竟然觉得有种亲切难舍的厌恶——这是她讨厌的那部分人,是她讨厌的那部分上海人!
“您是上海人啊。”正在彷徨要不要买的人突然笑了,倒是字正腔圆,并没有明确的口音,“老乡啊!”
杉尘猛然滞住了,目光从小箱子上撤开,茫然地搜索着对话的两个上海人,仿佛这两句话是问的她自己,但是如今她也没有立场搭一句:“诶,你们都是上海的么?”她已不属于那座城市。
乘务员拿警惕的眼光透视着对面,怀疑着对方这份近乎的真实性:“既然是老乡,那便算你九折吧,折本了!”这回是混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了,像她兜售的“四川纪念品”,掩不住的上海制造的气味。
对面的男子笑了,表示尚需考虑。是个方方正正的男人,如同一个新出厂的扑克盒子,整齐而短小,规矩却精悍。在近些年,上海这样的男人就像是被这样批量生产,一摞一摞地批向各个方向。一色的油头西装,过分标齐的打扮使他们看上去老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是算着账的小老板,有时候是喃喃念着英语的“海归”,有时候仔细一看,原来是青春痘泞泞洼洼的大学生。
杉尘对所有上海制造的东西抱有好感,但是在上海的日子里,她对这些似是而非的模糊面孔刻意地不关注。她顶着外地的乡巴佬的名号受了足够多的委屈,这些委屈使她更坚定地要打破这种蔑视——她已经受够了身为一个女人所受到的蔑视,相比之下身为一个外乡人的卑微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了。如果要依靠男人去打败那些排外的上海人,那么在心里她就输给了她看不起女儿身的家乡,她不甘心。
生命有时候就像追逐着自己尾巴的小狗,有着咫尺的方向,却不能前进,有着摆动的目标,但无法触及。兜兜转转是一个圈,奔波成为了生命本身。
杉尘感觉到有些迷惘,她的目光聚集在上海男人身上,他背后是浓厚如油彩的日光,映得他面容模糊,发顶反光,这样影影绰绰、闪闪烁烁的形象,如同她迷恋的城市,她徒劳追逐过的一切。
男人感受到了她的好感——一个普通得无功无过的女人,在背光的窗前扶着她宝贵的箱子,刘海低垂,双颊黯淡,整个人陷在影子里,莫名让人想起了海边那种谁都知道没藏着珍珠的扇贝。出于好奇,他问道:“这位小姐也是上海人?”
“好巧。”她鬼迷心窍地含糊了这个问题,“听你的口音,倒不像是。”
“我是小时候生在上海,后来养在京城,时不时天南地北地跑,所以调和得没有口音了。”为了证明似的,他用纯熟的北京片子调笑,“您呐,也不像上海口!”
撒了一个谎,就不得不圆下去,杉尘反而坦然了,歪歪靠着小箱子,双臂抱在胸下,隐隐托出秀丽的□□。她对于女性身份的抗拒暂时收敛了起来,努力编造着一个闺秀的样子:“全国上下都讲普通话!”
她的话精简得需要对方体贴地补出前后,她怕讲多了就露馅——四川人对于声调是几乎没有概念的。
男人立即意识到杉尘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列车员还时不时用余光扫向他,时刻预备着他反悔,嘴巴却一刻也不甘停下。后排的婴儿又哭了,这是某种信号弹的前兆。昏黄的阳光从窗边投射进来,给人们镀上了一层油腻腻的壳,像电影里的十八铜人,机械,生硬而富有攻击性。陆杉尘就在他面前一米以内斜斜而立,抿着嘴唇,低头不语——她的惜字与文静被这片嘈杂衬托得鹤立鸡群了。
他怕唐突了对方,立即转变了谁在火车上都能谈的话题:“您也是去四川的吧?终点站是在峨眉,我就在那里下车。”
杉尘没想到他这么积极,斟酌道:“是去青莲,是个小站.”
“青莲?我常坐火车路过。听说是诗仙故里,确实是旅行暂居的好地方。”男人跨过乘务员堆在面前小山似的特产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可杉尘还是没看清他的脸,他走动的片刻日光也跟着晃了晃,线束的光穿透了长长的车厢,将人与人细密地割开。
杉尘微微颔首,仿佛说是——把一切颠倒过来,倒是正确的。她这一低头,男人又看不清她的面庞了,这朦朦胧胧从某种意义上完美地符合着中国男人对于传统姑娘的臆想,一个去往诗乡的、含羞不语的姑娘。
“也不知道列车要停多久。”他无意识地抹一抹他的油头,习惯性地确认每一根头发都在应当的位置,其实从学生时代他就略有些“聪明绝顶”,所以将右边的头发拨向左边,很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杉尘根本没注意到他有几根头发。
他试探地向她挪了一步,两个人臂膀抵着,肩头硌着,亲密得有些越界,越界时又带着抵触。
他说:“旅行好像永远都是这样的,你越是着急到目的地,越是要出状况——不过威廉·沃尔顿说过,好旅伴可以缩短旅途时间。”
杉尘笑了,他要开始卖弄知识了,而且紧接着他就要反驳那位她不知道的大人物,为了抓住听者的耳朵——她很配合地洗耳恭听。
果然,他话锋一转,推翻了对沃尔顿的崇拜:“但是今天我才知道!这句话是自我矛盾的,好旅伴让人觉得光阴如梭,但是有好旅伴的人,又怎么会想要缩短旅途时间?您说是吧!”
“您说是吧!”这句话原本就透露出一种不允许说不是的暗示。杉尘点头,刘海微微颤抖着,是细细的柳丝迎着一剪春风。男人的手臂被这细细柳丝拂过,又是不能再轻轻扎下的一针,他就麻痹了——不知为何跟着点头,但是油头造型稳固得像顶帽子,也微微颤抖着,仿佛要从掩饰着的光头上跌落下去。这可笑的一幕被杉尘的眼角捕捉到了,但这点傻气真挚得可爱,男人总爱在女人面前逞能,在爱的女人面前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