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榭》白鸟童子

2、第 2 章

　　荣榭喝了半碗粥，对面的少年已经有条不紊的吃了半桌的菜，抬起手，一张手帕扔到少年桌边。

　　手帕是月牙白的，上面绣着靛蓝的兰草，方方正正的四叠，少年看了看那方手帕，散发着淡雅的香气，是皂角和香露洗涤后留下的味道。

　　少年放下筷，拿起来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荣榭知道他和自己达成第一步共识了，这个少年绝不是普通的灾民，不过不管他有没有来历，他既落了难，也只有攀附自己的这条路可走“你今年几岁？”

　　少年放下碗：“十八。”

　　“刚满十八？”　荣榭诧异了，收到少年淡淡一瞥，好像在说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荣榭倒是没想到他居然比自己小一岁多。

　　“那以后你就叫荣墨了。”

　　少年抬头看着他，面色三分不虞：“我姓吴。”

　　荣榭无所谓：“那就吴墨吧，我不管你在外面叫什么名字，在我手下就叫这个名字吧，从今天开始，要是你还想吃饱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吴墨问道：“你想让我干什么活。”

　　荣榭摇摇头：“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只要够听我的话。”

　　吴墨怔了一下，目光投向他，好像在打量他所说的听话是指什么。

　　荣榭面无表情也自是满脸的柔柔弱弱，只垂眼抬眸间有一丝难以揣摩的暗色。

　　吴墨挑了挑眉，眉峰很轻的一动，像看见了未想到的景色，点下了头。

　　“好了。”荣榭站起身，走到他身旁，看他嘴角还有一点酱不是很雅观，拿起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

　　吴墨身体后仰躲开，眸中满是惊讶，荣榭只好放下手帕拍了拍他脸颊：“我也不是什么坏人，给我当差亏待不了你。”

　　荣榭的指尖有些凉，尽管没有用力，但也有着威慑的力量。

　　吴墨没说话，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似乎是觉得面前这个人和在外面表露出来温温吞吞模样有点不同。

　　听差敲了敲门沿走进来：“大少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听到夫人两个字，荣榭声音木了两分：“她会有什么事，这个时候叫我过去？”

　　“小的不知，大少爷您去了想必便知道了。”

　　荣榭笑了笑，有些不屑的低头：“我马上去。”

　　这位所谓的荣夫人，实际是荣榭的二姨娘，不过因为他母亲早产而亡，在荣家院子里也就荣升了夫人。

　　进了她的院子，见了面，荣榭便淡声的唤：“姨娘有何事？”

　　荣夫人听见他这么唤也不在意，上前来给他端茶，奉到他的桌上，不卑不亢淡笑着，显然是已经做惯了的：“船运的事，你做得很好，我原还不知道你与周家公子有这么好的交情，你这孩子倒是对自家人藏得这么好做什么？”

　　荣榭道：“不算交情，若不是船运之事我也懒得应酬他。”

　　荣夫人抱怨了一句：“既是你认识的，就带着你弟弟也多去交往交往吧，你身子不好，往后你弟弟多帮衬你一些，也好为你分担这些陈杂事物。”

　　荣榭叹了一口气：“弟弟还小，玩心重，他若是能管，给他管也是好的，只是我看他不是想管家的人。”

　　荣夫人听了也摇摇头：“是啊，你弟弟不争气这是我知道的，但终归你还是得多栽培他，我说这话，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是为了荣家，这么大的家族事业，总要有人顶，他要是做得事，我们荣家根基也稳固了。”

　　若荣华是嫡，他是庶，她还说得出这话吗？

　　荣榭倒不生气，想来亲娘都是护儿子的，只是看她如此对荣华可能有点嫉妒吧。

　　荣榭点头：“是，姨娘说得是，明日让荣华来跟着我吧，只是他那边还是需要姨娘先好好说通，他来了我这里不比外面，多少要服管一点才行。”

　　荣夫人认可的点头：“这事必然要我去说通才行的。”

　　话说毕，荣榭放下茶杯告退，身旁的两位听差紧紧跟着他。

　　他身子弱，在即使在家里身边也要跟两位听差，以防他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或是在他身边听差遣，出门在外则是要带四位，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值得信任的人。

　　荣榭看向左边的阿禹：“我听姨娘这话，是要让我开始管教荣华了？不知是何用意。”

　　阿禹笑了起来：“大少爷，您别总是揣测这揣测那的，二少爷不争气，您争气，肯定是想要您把荣华少爷教好啦。”

　　“是吗？”荣榭似有疑惑，目光在阿禹身上轻轻一转。

　　阿禹说道：“那当然了，夫人是每日都礼佛的良善人，大少爷还是不要多想了。”

　　荣榭点点头：“我知她心好，只是她终归不是我亲娘，总要多想些。”

　　回到院子里，嘱咐丫鬟给吴墨收拾耳房，让他紧靠自己的主卧住着。

　　莲子听了就问：“耳房不是放杂物的吗？那公子的杂物打算放哪里去？”

　　荣榭也不知这些杂物要如何理：“你带着流云粉霞去理理罢，总有地方放的。”

　　莲子点点头，一扭头甩着油亮亮的大辫子出去叫人去了。

　　吴墨就站在院子里，荣榭走到檐下，看着他双眼似乎带着一种淡漠的怅然，左右看了几眼这个院子的角角落落。

　　荣榭抱起手：“看什么呢？”

　　吴墨听见他的声音，扭过头来，他吃饱了饭，深琥珀色的眼睛趋近于黑色。

　　今日太阳好，阳光斜照进来半寸，正好照在他的膝盖上，荣榭对他勾勾手：“过来。”

　　吴墨走到他面前，

　　荣榭打量他：“我问你看什么呢？为什么不回答？”

　　他鼻梁高挺笔直，稍微有点起节，是桀骜不驯的面相，荣榭歪了歪头，反而笑了起来：“想被卖掉吗？”

　　吴墨看他一眼，这次倒是没对他突然露出的刻薄惊讶，垂下眼不去看他：“陌生之地，想要看看。”

　　荣榭点头：“境遇想必也有些陌生吧。”

　　虽然荣榭不知道他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但想必和现在为奴为仆的身份差距还是很大的。

　　吴墨默然，站在阶下一言不发，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的处境，要任他刻薄挑衅，自是不动如山。

　　真是个好小子，荣榭偏头看向屋檐那边穿透过来的阳光

　　“你家以前做什么的？”

　　吴墨道：“父亲是猎户。”

　　荣榭笑了一声：“猎户？”

　　猎户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

　　荣榭也不拆穿他：“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我的耳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和我之外的任何人说话，你必须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有关我的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我自能对你无比的好，就看你能拿什么回报我了。”

　　对着吴墨警告一通，荣榭下了栏杆走进房间，他房间里有最新拓来的书法大家的帖子，之前他托一位合作商朋友若是走到大城市，帮他找一找这一类的东西。

　　这次他已经将东西带来了，是米芾的《苕溪诗》，现在荣榭才有时间来看这个帖子。

　　吴墨按他说的，一步不离跟着他，一路跟进来站在了桌子边，荣榭很满意，看了一会开始伏案写。

　　抬头看见吴墨也在看着帖子：“看得懂？”

　　吴墨望着帖子，又看向他：“一点点。”

　　荣榭没想到吴墨作为一个猎户的儿子还能看得懂这些，抬手把笔递给他：“会写吗？”

　　吴墨接过笔，也是说：“一点点。”

　　他握着笔弯下腰，在纸上提笔然后落下，墨迹粗糙，力道不稳，但笔锋凌厉字体瘦长，有八面出峰之感，笔尖掠过一行字落下。

　　松竹留因夏，溪山去为秋。久赓白雪咏，更度采菱讴。

　　《苕溪诗》的开头四句，他空了赓和菱讴三个字，大约是这三个字生僻了写不来，看来平常读书也不是个用功的人，其他的都写得极好，不似练出来的风骨，一番浑然天成。

　　都说字如其人，荣榭看过这一行字，觉得惊喜，也觉得棘手，便告诉吴墨：“以后别人问起，你便说不会写，只认识几个字知道吗。”

　　他想将这个吴墨培养成自己的秘密武器。

　　吴墨看着荣榭，眼中是警惕与不解，显然是觉得他这个大少爷有点奇怪。

　　荣榭又道：“明日起你白日便去管家那里领事做，去管采购将将好。”

　　吴墨的手还摁在桌沿，荣榭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好好做，若有不会的多问便是。”

　　他的掌心温热手背发凉，掌腹的肉柔软，低头便看见他粉白的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的后方前圆，弧度圆缓。

　　吴墨指尖收拢，似乎不喜欢别人触碰他，垂眼有一瞬的愣怔，似乎从未被人如此居高临下的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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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榭让菡萏注意着吴墨的举动，过几日来和他禀告。

　　荣榭的日常无聊至极，他平日不出门去玩乐，周知力没事找事的邀约他借病推辞，除了吃药膳便是睡觉，无事是不会出门的。

　　他少有朋友，独有一个易憙，还会常来看他。

　　今日易憙又来了，穿了身崭新的衣衫，手里提着两个大盒子乐颠颠的跑进来：“哎呦我的大少爷，这日头就生上火来了？”

　　荣榭坐在火炉旁：“潮冷的，烤烤衣衫。”

　　他和易憙也是同窗，他俩一个病弱，一个脑子笨，在书塾里都是受欺负的人，反倒把他俩凑成了一对好朋友，现在都还没散。

　　也无须招呼，易憙一抖衣袂便坐下了，敲着那两个大盒子：“好东西啊，上品鹿茸，还有人参，我家先生都说活这么久是头次见这么好的东西，这不赶紧给你送来了吗？”

　　荣榭无奈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虚不受补？这些东西能把我吃死。”

　　“唉？你倒是久病成医了，怎么还这么多讲究，这可是大人参，死人都能吃活的！”易憙拍着盒子十分遗憾的样子，抬眼看他不说话便换了话题。

　　“上次你让我查的事，我有眉目了。”易憙揉了揉鼻子，一副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

　　“我查到周知力那小子好像和船行有点往来，我觉得他挺针对你的，但是他又这么眼巴巴的和你来合作，你觉得怪不怪啊？”

　　“有话直说。”荣榭知他必然有了眉目。

　　易憙笑了一下：“行，不愧是荣榭，但这话我真的不好说，说错了你可别生气，上次我在酒楼撞见你俩，我看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你……懂我的意思吗？”

　　易憙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说得惊惧，荣榭淡声嗤笑。

　　“阿嬷和我说过，大约明白。”

　　易憙一缩：“你可别笑，多吓人啊。”他搓了搓手臂，似是起鸡皮疙瘩了。

　　荣榭长期居住在荣家里少有出门，出门也必是因为荣家的生意，对许多事都并不了解，但阿嬷是他娘亲当年的陪嫁丫鬟，半生走过来双眼不知看透了多少龌龊。

　　上次撞见周知力，她便特意来问他知不知男子与男子之间的事，她话未说深，解释了一点男男之事后提点他，周知力看他的眼神有点邪。

　　看玩意一样的眼神。

　　易憙看着他的脸色：“他怕是还把咱们当以前那回事，这小子我们肯定要弄死他才算数，只是他现在也正琢磨着天罗地网想来谋你呢。”

　　“谋我？”荣榭放下茶杯，他单薄削瘦，指尖白得几近透明，淡笑间却藏着毒：“就怕他有胆谋没命享。”

　　易憙瞧他这样，快意的一拍桌：“那咱干不干他？”

　　荣榭看向他：“有何不可？”

　　易憙竖起大拇指：“行，那我等你的话，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弄他。”

　　“我出来得急，就先走了，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啊。”易憙拍拍盒子：“想个办法给这玩意吃了，不行炖个鸡，哪有吃不了的好东西！多补补。”

　　他转身离去，菡萏进来换了杯热茶，荣榭正好有事要问她：“这两日吴墨如何。”

　　菡萏说：“表现得很好。”

　　荣榭一一问了细节，发觉这个吴墨果然不一般，让他去好好做事，他便好好做事，他负责采买中间的银钱也没拿，落魄至此还有这种气节，脊梁倒是挺得够直。

　　晚上他睡得早，耳房也收拾出来了，吴墨已经住了进去。

　　荣榭躺在床上，想了想喊道：“吴墨。”

　　他声音不重不轻，黑暗中一个人影默默走到他床沿，声音冰冷带着少年人的哑：“大少爷有事？”

　　荣榭见他来了，黑黢黢的一个少年影子，在帐子模糊的轮廓瘦长高大，说话也带出笑意：“无事，只是想看看你听不听得见。”

　　吴墨在帐子外沉默了一会：“大少爷还有事吗。”

　　“倒无什么事，明日不必去采买了，跟我身边吧。”

　　“是。”答完他站了一会，荣榭没再说话，他便回了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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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荣榭起床，菡萏服侍荣榭洗漱完毕，找了套新衣衫出来：“大少爷今天要去见那个小洋鬼子，穿这长袍应该好看。”

　　她手上的衣服是靛蓝色，丝线绣着百花团的吉祥图案，另配上一件黑色狐毛外褂，菡萏给他一颗颗系好盘扣。

　　荣榭站起身在铜镜前前后照了照：“还不错，很庄重。”

　　镜子里他小而苍白的脸都因为这样庄重的色彩显出几分简洁的深沉。

　　他回头，吴墨正站在角落，垂眼不知道在神游什么：“吴墨，如何，这衣衫还不错吧？”

　　吴墨上下看了看他，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看不出他觉得这衣服好看，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荣榭瞧他点头，露出笑容：“行吧，就这样穿了。”他往外走，对着吴墨勾勾手：“来，跟着。”

　　吴墨紧跟出去，外面四个听差围上来，荣榭微笑示意他只管紧挨着他站就好。

　　四个听差看吴墨才来一天，就和大少爷如此要好，李青便叹：“少爷你可真是，那话怎么说来着？喜新厌旧？他才来一天，我们跟了少爷你好几年了，都没他这待遇。”

　　荣榭只淡笑，一言不发，如果让他开口，他会忍不住让李青滚。

　　但他向来是不说重话的。

　　到了河边，清奚镇是古城水乡，水域开阔绵长，走到河滩边，船里掀帘钻出一个人来，站在船头朝着他们招手：“嗨！密斯荣，这里。”

　　那是个胖胖的洋人，脸盘子肉似小孩一样圆软软的，一头金发绑在脑袋后面，鼻子下蓄着两撇西式小胡子。

　　“嗨，芬奇。”荣榭也朝他招招手，走下河岸，芬奇对他伸出手，皱着眉头看他：“我的朋友，说了多少遍了，你需要锻炼。”

　　荣榭握住他的手吃力的跨上甲板：“芬奇，对我来说走走路就差不多了。”

　　芬奇耸耸肩：“好吧，我们不提这个讨厌的话题，我们可以说一点彼此都开心的事，比如这一单我们到底能赚多少钱。”

　　荣榭笑着点点头，抬手指向船舱：“我们进去说。”

　　芬奇拉开帘子：“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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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慢热文~这次真的是慢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