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榭》白鸟童子

1、第 1 章

　　荣榭十九岁生辰还未好好过一场，大旱的消息就传来了，他生辰本就不铺张，以节俭为美德，干脆也就不办了。

　　虽然远居离旱灾区域的江南老家的他并没有受到这场大旱的波及，但即使如此，偶尔在酒楼上往下看，也能看见街上的讨饭的人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如此远，倒也走过来了？”荣榭有些疑惑的看着下面躺在街道上的乞丐。

　　周知力摇摇头：“管他的呢，又不饿死咱们。”说着举起酒杯看向荣榭，目光在他脸庞和脖颈上留恋：“来，再喝一杯。”

　　荣榭长得很好看，可以说是这城中最好看的人，此好看遑论男女，他是苍白而消瘦的，这份瘦显出他的灵秀和单薄，薄胎白瓷般的脆弱之美。

　　窗外秋风摇曳树木，他修长的五指收拢握着竹木筷，侧头看着楼下时睫毛低垂，领口露出的一段脖颈修长白皙，一颗小小的黑痣长在颈侧，在微微凸起的喉结旁一寸的地方。

　　荣榭回头看他，端起酒杯不做声响，周知力的目光一寸寸落在身上，他垂眸倾斜酒杯，长长的睫毛掩住黑色眼瞳里的神色。

　　他讨厌周知力。

　　但情势所逼，周知力在给他运送货物，他也只能咬牙放下当初在书塾时那些旧事，毕竟他这个人心眼不大，院子外大黄狗对他吠一声他都能记那条臭狗三年。

　　所以这牙咬得很切齿。

　　辞别周知力，回到荣家大院，便吩咐府上的人：“阿伯，煮些粥吧，明日施给那些要饭的。”

　　他天生体弱，从小听的都是要多积德行善才能活得长久的话，这粥必然是要施的。

　　第二天搭好粥棚，命人沿着城叫了一圈，把乞丐就叫到了粥棚附近，周知力也来了，两人站在檐下，荣榭被他紧挨着，看着外面秋日的太阳心情糟糕。

　　阶下粥棚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乞丐散发出各种不明的臭味。

　　因为他的吩咐，白粥熬得浓浓的，米香四逸，乞丐们见了眼睛都发红，蜂拥而至围着粥桶，一个个拿着碗往粥桶里伸，还有直接伸手的，黑漆漆的手几层泥垢，雪白的粥一下就染色了。

　　荣榭皱起眉头，看了看旁边的听差：“叫他们排一下队。”

　　听差跑下去大叫：“快排好队！不然我打死你们！”

　　然而并无效果。

　　荣榭看这场面看得头疼，想到自己的寿命要寄托在这些人身上，心情很不好。

　　周知力在旁笑了一声，好似在笑他天真一般，让他心情更加不好。

　　荣榭别开眼看着前方，那群乞丐中尤其有一个厉害的，左拳右腿，把那些人全都顶开，不摇不晃的站在粥桶的最前方，颇有顶天立地的气势，伸手舀起一碗粥，犹如端茶盏一般，端到嘴边不急不缓的喝，然后接下下一碗，咕咚咕咚。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显然是个少年，一个乞丐如此强悍凶猛气度斐然，尽管饿得干瘦，身量在一群矮乞丐里也明显高挑，荣榭不由得有点吃惊了。

　　他正大口喝着粥，几个满脸横肉的人拨开乞丐就紧紧扳住那个人的肩膀，合力压住他身体向外拖拽拉行摁在地上。

　　荣榭皱眉对身旁的听差勾了勾手：“去看看这么回事。”

　　听差快速去了又回：“大少爷，是人伢子在捉逃跑的货。”

　　“你不会想管吧？”周知力忽的一笑，似是满意又似是轻蔑：“你还跟以前一样。”

　　以前？

　　荣榭没想到他居然有胆提以前，笑了笑：“周兄也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不知死活。

　　荣榭不去理他，想到少年的仪态和气度，有点怀疑这是拐卖，走下阶梯，两旁听差跟随，几个人伢子看见浩浩荡荡走下来的一群人。

　　“他是我们买的！要一起送到别的地方去做工的！少多管闲事！”那几个人叫嚣。

　　荣榭看那个少年被他们几个人死死钳住，像一头蛮牛一样憋着劲一直在挣，觉得有点意思。

　　“带过来我看看。”

　　那人.贩子嘿嘿一笑：“少爷，那可不行，我们这一松开就要跑了。”

　　荣榭走下台阶：“我看看样貌，还行我就买了。”

　　一听他要买，人伢子的态度顿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您看，您看。”

　　几个人合力把摁在地上的少年提起来，在后方踩住了他跪着的小腿，一人抓住他的头发，让他仰起头来。

　　这实在是……太脏了，但眼睛却是清亮的，充满了冷漠的火焰，想要一把火把世界都焚烧的愤怒。

　　荣榭看他头发都一条一条的了，伸出手，听差将马鞭递给他。

　　荣榭把马鞭倒过来捏在掌心，挑开他那烂布条一样垂在额头上的头发。

　　荣榭觉得很有意思，眼前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更像一个凶狠的动物，荣榭是很喜欢养狗的，自从前几年他的小墨点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养过狗了。

　　养狗是需要狗骨头的。

　　荣榭低头看着他：“你呢，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被他们带走，要带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二是被我买下，到我府里当我的手下，以后你听我的话，我管你吃穿住行。”

　　少年的眼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眸，似乎在打量这番话的真假程度。

　　这眼神是够冷的，荣榭后背发寒甚至觉得这个少年在蔑视自己，一股战栗的激动顺着脚后跟往上攀爬，整个后背都紧绷了起来，他很少坐赌局，体弱自然爱平稳，可是现在，他居然有了想要赌一把的谷欠望。

　　毕竟现在周知力回来了，他读书归来倒有了点深不可测的感觉，荣榭身边很缺人

　　少年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在两人目光的疆域中直直的刺探威逼，他眼眸暗了几次，眼神非常挣扎。

　　荣榭摸出手帕轻轻擦拭他的脸颊，欣赏了一下这张脸虽然布满污垢但锋利的脸。

　　随即荣榭看见他的喉结明显的动了一下，好像放弃了什么，眼中的黑成了暗水，忽然死死盯着荣榭：“能吃饱吗？”

　　他的话带着浓浓的口音，不似他们这边的方言软糯，荣榭接待四方的朋友，大致也听懂了。

　　荣榭笑了，眉眼弯弯的，声音清脆而平缓：“当然能，还没有跟着我荣榭吃不饱饭的，不过也得看看你值不值得我买。”

　　荣榭又戳了戳他的脸，因为没有上手摸，大致感觉他应该长得不差，一番挑三拣四之后还是很满意的，这个人被带到这边来这么快就能听得懂他们这边的话了，说明他学东西快，脑子灵光。

　　荣榭点点头，薄白的指尖撩起他头发：“行了，放开他，我要了，你去账房结钱吧。”

　　少年和他对视，仰头目光交接有阳光落入，荣榭看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眼瞳中，纯白得有些不可思议，垂眼笑了笑。

　　少年一晃神，低下头等着命运的发落。

　　人伢子看他说话这么阔气，连连哈腰点头，放开手在少年身上踹了一脚：“好好听荣少爷话，以后你可有福气了！”

　　人伢子的手一松开，少年撑在地上一咕噜爬起来，转身一拳击在他脸颊肉上，抬手又是一拳凿在他肚子上，打得肉直颤。

　　人伢子被这一拳击得后仰，血涌喷溅一道血线，荣榭看着那个血朝自己迸过来了，急忙后退，看着那一股血落在自己的脚边，血点子溅在锦缎鞋面上。

　　“你！”荣榭抬手指着少年，看他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

　　可以，够独。

　　荣榭忍了忍，看向被打伤的人伢子轻声：“连医药费也领了，快些走吧，别在我眼前滴血。”

　　几个听差走上去驱赶人伢子。

　　丫鬟急忙上前来扶住他：“大少爷，快往旁边来，您瞧了血又要不舒服了。”

　　“没事。”荣榭指了指少年，看得直皱眉：“先带他去洗涮一下，也太脏了。”

　　少年直勾勾的看着他：“饭。”

　　“洗了再吃，不洗便饿死你。”荣榭说完走开，从粥棚到荣家大院略有点距离，他坐上轿子，也不管那个少年如何跟上来。

　　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看见他正咬着牙，快步跟在他轿子旁边，荣榭看他这么耐折腾的样子，心情挺好。

　　回到府上，让丫头去通知厨房做桌菜出来，少年由听差带下去洗澡。

　　荣榭闲得无聊，也跟着去看，就见他被扒光了上身站在仆人们的院子里，听差正在井边往上打水。

　　他身上没有那么脏，还看得出皮肤的颜色，不白，有一点偏黑，和他们这边佃户家天天在水田里玩的小孩差不多，跟小麦的颜色差不多。

　　听差取了一块皂出来，骂骂咧咧往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抹，拿了条马刷子想要给他洗澡，那小子脾气还挺大，抬腿就把听差踹倒在地，抢过肥皂开始自己洗。

　　听差倒在湿淋淋的地上，骂骂咧咧的抽出马鞭，人还没站起来，当胸又挨了一脚，爬都爬不起来了。

　　“这小子是个人物。”菡萏站在荣榭身后，低声说道：“恐怕难驯服。”

　　“难驯服？”荣榭轻笑：“我倒是怕了那些好驯服的，今天听我，明天听他的，要来有什么用。”

　　荣榭转身，去厅里等他。

　　没一会少年就被带上来了，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额角不断滴水，穿着一套听差的旧衣服，。

　　荣榭打量他，发觉这个少年确实长得好看，高挺的鼻梁满是少年锐气，轮廓分明，眼神清澈坚定，黑瞳里掩着无数的暗，双唇紧抿，藏着桀骜凶相。

　　荣榭是会相人的，只是他有上等的眼光，清奚这个地方却没有上等的人来给他相。

　　他现在身边很缺人，尤其是得力能干的人，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周知力那个混蛋。

　　前些时日父亲避居沂津，老家这一大摊子的事都落在了他手上，与父亲长期合作的船行看他病弱年少，便想借机敲诈一笔他的‘见面费’。

　　他自是不会开这个先例，周旋之中还未得结果，周知力却上门来谈合作，迫于族中压力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荣榭太了解周知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荣榭露出笑容，有种在劣等品里淘到上等货的感觉，朝他点点头：“坐下吧。”

　　少年看了他一眼，再看了看面前空空如也的桌子，倒也不急，只是沉声问：“饭呢？”

　　荣榭看他语气，倒是有点反客为主的气势，放重了声音：“先坐下吧。”

　　少年盯着他，荣榭也盯着他，荣榭觉得自己好像眼光太高太好，一下挑中了一个不得了的。

　　少年默然一瞬，向前踏了一步，在圆凳上坐下。

　　荣榭看向旁边的丫头：“上菜。”

　　厨房里已经准备好的菜一碟碟的端了上来，一盘盘的炒菜，炖菜，满碗的米饭，汤盅，珍鲜美味。

　　直到菜放满了桌子，荣榭没动筷，少年也没动筷，荣榭拈起筷子夹了一块山药，一小块吃四口，细嚼慢咽，抬眼看向少年：“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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