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41、妖巢人心

　　它虽然已能化作人形，但还是长久的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离开。
　　它既没有走动的理由，也没有不离开的理由。

　　琴曲从孤独的忧愁中解脱出来，转为一种迷茫与空虚。

　　这种迷茫积累到了一个让它难以忍受的程度，温吞而漫长的空虚让它仿佛身处混沌，见不到任何东西。它被不知该何去何从的痛苦折磨着。

　　虽然现在不仅能像过去一样，察觉周围的一切，还多了人身的五感，能看能尝能听能嗅，但它完全不懂自己知觉到的，这五彩斑斓和气味繁杂，以及各种声音，到底代表着什么。
　　自己为什么能察觉到它们，它们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难道自己的这些知觉，就仅仅只是为了感知到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吗。

　　于是琴曲开始变化，它有了离去寻求答案的冲动，它有了对求知和解悟的渴望。

　　它离开自己扎根了数百年的地方，开始游历，开始寻求疑问的答案，消解自己心中的迷茫。

　　终于，梧桐踏入人间。

　　一入红尘，琴音一下变得短促而纷杂，节奏变化多端，琴曲呈现出未有过的复杂和纠缠不清。

　　辨不出这是动听还是杂扰，只听得庞杂的声音花样不停的刺激着双耳。
　　梧桐先是惊异新奇，被这俗世种种吸引，然而很快，就感到疲惫厌倦，又再次陷入了迷茫。

　　曲音开始变得沉重，像陷入沼泽，被拉扯着向下坠入黑暗，难以挣脱。
　　梧桐未能解开自己原本的疑惑，反而深陷进更多的困惑中。

　　终于道缘所至，梧桐接触到了人类修行的道法，才了解到原来自己生来世间，是有这些道理和缘故的。
　　原来除了这混沌的人世，自己还是有机会去往另一个超脱的仙境的。
　　梧桐如获甘霖一般打算奉行修持这些。

　　尽管努力修习，但仍然精进极慢。
　　维持人形都需要耗费它不少体力，好不容易才学会了人语，又得自己学识字读书，读不通的地方也没人可问。

　　即使困难重重，梧桐还是道心不减。
　　就这样艰难的学着道，苦闷了很久终于，因缘际会，遇见了青萝女。

　　这位山神一直都在苦于寻找绝世的良材制琴，几番交流之下知道了树妖的烦恼。

　　极难得遇上修行了这么久的树妖，又恰好它正有这种意愿，便有了让它化琴，与琴修一同修习的想法。

　　而梧桐，欣然接受。

　　做一把世间至美的琴，让最好的琴修来帮助自己修行飞升，终于可以一偿夙愿，多么令它神往啊。
　　抽筋沥血虽至痛，却也没有影响梧桐坚定的求道之心。

　　经历过骨肉魂魄的彻底摧毁之后，在青萝女的双手下，它由一个普通的小妖，成了这极致的灵器，天下最好的一把琴。

　　而它还是不完整的，它还缺一个抚琴人。
　　让它作为一把琴，能够真正活着的；可以帮它把心声表达出来；可以带它飞升得道的抚琴人。

　　它等待着，而知明来到了它的面前。

　　它把她拉到身边，让她帮自己说出了自己的一切过往经历，告诉她自己的全部心意。

　　一曲终于终了，知明冷汗淋漓。
　　她弹琴许多年了，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过去她能接触到的琴都只是凡器，但这把琴不是一个乐器，不是一个死物，它是活生生的，有自己的生命灵魂和思想。

　　以往弹琴都是她将自己的情感施加在琴的身上，而它会帮自己表达出来。
　　琴本身虽然有自己的个性，却没有任何复杂的感情和思想，更从未有过将如此庞杂的经历和想法主动灌输给知明。

　　知明惊叹，却又有些恐惧。

　　这个外形看起来是一把琴的东西，却像是个活物。
　　跟她一样，甚至比她拥有更复杂的经历和想法。

　　饶是如此，知明也不得不为这把琴惊叹。
　　为这梧桐的千年艰苦修行而赞叹；为甘愿奉献身躯性命，求仙为琴而感叹；为青萝女能将活物化琴，又保留生命与魂识的技艺而惊叹。

　　而一旁一反常态，没有拦着知明碰凤梧琴的青萝女，专注的听完了这一曲。

　　没有任何的评价，只是这之后，青萝女郑重的把琴交给了知明。
　　并且从那之后，从不过问知明用何种方法修养凤梧。
　　这是认同了，知明从此以后就是凤梧的抚琴人，它的主人。

　　知明终于以类似随从弟子一样的身份留在了甘露身边，并且作为凤梧的主人,得到了这把非凡的仙品灵器。

　　妖怪对她都是极度厌恶的，她是应当死去的苗家人中的一个，而如今这个余孽却活了下来。
　　甘露本该帮它们杀了知明，但现在却将知明留在身边，还让她白拿了山神的神琴。

　　但这是甘露的意思，谁也不会向她表达出自己的不满，或者违背她的要求，对知明有何不利。

　　很多人愤愤不平地想，吉昌那个半妖不也是吗，因为有了甘露娘娘的庇护，几乎没有妖敢在甘露山周围欺凌他。
　　可恨他现在不知哪里学了蛊术，还敢转过头来威胁其他的妖怪了。

　　知明一边承受着众妖的嫉恨，一边不得不留在甘露山中痛苦地挨着日子。

　　这里一个人类都没有，只有妖，包括那个屠杀自己全族的妖。

　　那把凤梧总是让她害怕。
　　有个有意识的琴时刻呆在你面前，能知道你的一举一动，还能控制你，这可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

　　知明就住在盆地小镇的吊脚楼中，小镇被甘露江一支细流拦腰穿过。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群人类建造的，不过现在已经空荡破败。

　　知明知道就在镇中心旁边有一座赶尸客栈。青萝女不外出云游时，就在那客栈旁的两个小楼和后面的园子里斫琴抚琴。

　　如之前青萝女提醒甘露的，确实有几位苗家的旧友故人来到了甘露江想要寻仇。
　　知明从青萝女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但青萝女并没有说具体情况，知明也不忍问，不敢问，害怕再听到谁丧生的消息。

　　末了临走时，青萝女突然告诉知明，“甘露受伤了，得闭关修养，以后应该都不会轻易离开江中了。”

　　知明不清楚她说这话的意思。
　　是埋怨人类？还是告诉自己，仇已经寻过了，那水妖也付出代价了，所以自己可以不用继续恨她了？

　　可是自己又哪来的资格去恨她呢，自己不也是个凶手。
　　何况自己就算是恨，又有什么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青萝女偶尔会来看看她练琴练得怎么样了，有时还会带来些曲谱。
　　知明不敢违逆这些大妖，她来时只能硬着头皮弹一弹。
　　青萝女能看出来她的敷衍，但也不说什么，只随意看看，然后就安静离去，过一阵子又依旧会再来。

　　那把朱砂琴知明试着弹了几次，但每次都跟平时弹普通的琴一样，完全不曾有半点不同的体验，更不用说那日那样的奇遇了。

　　明明琴到手了，又没有任何进展。
　　知明开始忍不住怀疑，自己用那种方式才得来的琴，可能会没有任何作用。

　　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很难有练琴的心思。

　　有时会有妖怪来窥探她。
　　虽然碍着青萝女和甘露的面子不会将她怎么样，但总有妖或是大半夜趴在木窗外死瞪着她，或是在趴在房顶上，呆在地板立柱下透过缝隙盯着知明，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有时还会故意当着她的面拿一个人类来大吃大嚼。
　　开脑吸髓，如人类吃菜喝粥一般。
　　生鲜的人身，有时还带着呼吸和呻。一口咬下鲜血迸出，跟灌汤包一样汁水四溢，碎肉断骨的声音和人类弥留之际依稀的悲鸣声，像咬下酥脆水果一样发出一声声脆生的声音。

　　青萝女虽然不喜欢妖怪在山里杀人，但是偶尔为之和带尸体过来吃她也不会多管。
　　甘露更加不会干涉这些受它保护的妖怪们如何进食，也不会干涉他们呆在哪里，去看谁。
　　何况除了青萝女偶尔来看她一下，甘露自那日把自己带回之后就再没见过自己。

　　是以知明虽然性命无碍，但也不得不常常受着这些妖怪们如此这般的折磨。

　　不远处就是毁掉了自己家族，杀尽了自己家人的水妖，旁边是把可怕的琴交给自己，让自己必须得带它成仙的山鬼。

　　而周边是无处不在的，随时都在暗地里窥探自己的妖怪，和它们对自己同类的残杀。

　　知明不知道它们会不会有一天，不顾及这两个大妖的要求，然后自己就会跟那些同类一样，成为它们的口中物。

　　无时无刻不想着，恐惧着这些，知明每时每刻都处在紧张而害怕的状态。

　　甘露之前还要求自己要帮她照拂帮助它们百年。
　　虽然现在只让自己练琴，但谁知道接下来又会如何呢。
　　难道将来有一天会要求自己帮助它们猎杀那些自己的同类，把他们作为肉品献到它们嘴中吗。

　　困乏至极。
　　知明不知有多久不曾正常睡去了，她不敢闭上眼睛，而极度疲倦之下，她又随时会撑持不住短暂的睡去。
　　突然惊醒时，常常会看到一双骇人的妖眼，或是叼着一截啃得血汁横流的人手的利齿，就近近的在自己眼前。

　　知明每次都惊得赶紧往后退去。
　　若是睡着时歪倒在了地上，不及站起来就躺在地上以肘拄地连连后撤。

　　而看到她这幅惊慌的狼狈样子，这些对她厌恶不已的妖怪就会稍微开心些。
　　但随即又会想到这么弱小的人类，还是苗家那些贼道的后人，要是能结果了她就最好了。

　　想归想，它们还是尊重了甘露的意思，不曾真的伤她。
　　但只是这样，一段时间下来，也足够让过去在家中阁中从未经过什么事的知明快要崩溃了。

　　知明想自己不可能以后就这样活下去，何况现在这种情况自己根本就无法好好练琴。

　　知明看着身边那把朱砂琴，用它带自己再去逍遥境的念头仍坚定着。
　　知明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离开，去一个可以专心修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