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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山中有女 ...

  •   见此人性命无碍,青萝女也没有过多的关心她,而是捧起一旁的那把琴端详了起来。

      知明看到她拿起那琴,清醒过来,从地上坐起。

      青萝女随意的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继续品鉴起这把琴。
      这个山中精灵端坐在江畔,膝上横琴,裙裳发丝长长地横铺身后。

      知明看着这一幕,有些失神。

      山灵抱着人类所制的琴,竟也如此和谐。
      山鬼在人类的诗文歌谣中,总是与野花野蔓等天然之物为伴。
      原来音乐和管弦这种人造的东西,也不是只能人类独占,在山精野怪手中,也能发挥出它的美丽。

      青萝女随意挑按两声就马上住了手。然后便忍俊不禁,终于大笑了几声。

      “这等琴,混在丝竹队里都嫌刺耳,竟然有人能奉若珍宝。果然人类中能有想象不出的天差地别,还有人耳能受得了这种琴音。”

      甘露常听青萝女演奏讲琴,对琴声也略知一二,所以先前也不解,知明为何如此执着于这把普通的琴,“或许是有些别的缘故,让她这么喜欢吧。”

      水中的甘露和岸上的青萝女相对而谈,一者是云水,一者是木石。
      晴日下,金粼苍山,而这对精灵正在互相讲着琴。

      知明忽然想到了一句话,若许山水解人语,何必浊骨称佳丽。
      人间至美莫过于山水,而山水若是有情能言,何等妩媚,何等动人。

      知明暗叹自己不懂书画也不擅诗文,不能描下这美妙的一幕。
      阿玖是会写意画的,若她在,想必能将这一幕画的意境描绘出来。

      山中有女能抚琴,发如蔓柳衣如云。水中有女能辩琴,声似轻烟身似雯。山水钟灵毓精华,江峰晏晏声相闻。妙音似有佳人在,不知谁是画中人。

      而这位抚琴者,就不像知明欣赏她一样,愿意欣赏知明了。

      青萝女说笑完就转向知明问道:“你选琴莫不是只看外形华丽与否,不论声音?”

      知明听出了讽刺的意思,平静答道:“只是,它的声音。”

      青萝女觉得好笑,“它的声音毫无可取之处。”

      那日顿悟的情景难以描述,知明无法说出这把琴对自己是为何重要,只能像寻常谈论时琴音一样回道:
      “何为可取?透润奇古?无浊则无透,无涩则无润,无平则无奇,无新则无古,正如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都是你中有我缺一不可。
      “又为何要执着于极端的一段才是好的。如果许多人都认定某种特定的音色才是美的,就当
      真只有这一种音色是好的了吗。岂不知每个人的想法都是有限和片面的。”

      不等她说完,青萝女就不以为意的打断她,“你看着倒老实,没想到也懂这种诡辩。”

      知明继续道:“在人间,非苦修者,都难以放下自己凡胎中带来的偏狭分别心。就容易以己度物,生出偏私心,然后取好去恶,取上去下,以自己心之极小,度量天下之极大。
      “过去我只知道人类是如此,原来妖也同样。难怪跟人一样,许多妖类也是修行日长,还是只能以肉体凡胎滞留人间。”

      “你这番话说的不客气,不怕死。怎么,你现在是要一心求死,这琴也不要了吗?”
      如此说着,青萝女却也没有动怒,继续道:“你倒有些浅薄的见识,但也不过如此罢了。”

      青萝女按着知明辩合的套路逐一反驳道:“你说别人取好去恶,取上去下,难道你不也是重天道而轻人心,重无私而轻偏私,重无别而轻分别。
      “没有人间何来天界之说,没有人又如何分出仙,没有私哪有无私,没有差别又怎会有无别。”

      知明一时哑然。

      “一味记死道理,学些皮毛的技艺,再折腾些强词夺理的话,如今大多人的所谓修行也不过如此。你家一向以自家私学为傲,教出个你,跟外面那些庸常宫观的生徒也没什么两样。
      “那些浅近的道学学死学偏了,再多苦修,不仅不能有精进,反而只会越修越蠢。”

      青萝女起身把那把琴递给知明,“你喜欢这把琴当然也有你的一套原因,我也懒怠知道。难得,你现在也算是得到它了。”
      青萝女附身凑近知明身边又重复了一遍,“难得啊。
      “常说人最苦的就是这求不得,如今你大难不死又得偿所好,也该知足了。”

      青萝女又望向了那广阔江面,目光触到那江中的人影时总会多上一层柔和。
      “你现在也算是履行了承诺了,留下了这把琴,还有她。这之后呢,你如何打算。就这么把她留在这养起来,然后等着她长大了来杀你?
      “人类养动物都是养大了杀掉来吃肉,你倒是养个人来等着杀自己。”

      甘露含笑回她,“又有何分别,此消彼长,生死往复,都是没入天地,再入轮回罢了,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这些可还是你告诉我的。”

      青萝女轻哼一声,“真不想再理你,你现在再不会跟以前一样好好说话了,净会跟那些讨厌人一样拿话堵人。”
      说完就转身,作势要离开。

      甘露叫住她,“碧萝。”

      青萝女并未真的离开,她垂下头,青丝随着垂首滑落,看起来十分沮丧。

      甘露试着问道:“你那把凤梧已经制成,如今,只缺一个抚琴的人了吧。她倒是懂些琴的,也爱琴爱的紧,你觉得她如何。”

      青萝女问:“你想给她补偿?”

      “怎么就是补偿了。你想要的不正是一个能视琴如己,与琴同命的琴修吗。除了她,若要找,恐怕也不好找。”
      不等青萝女开口又马上道:“而且她年纪还小,有什么不足你来教她,不是正好跟养琴一样。你来养她,她来养琴。如果换个已经有了成就的琴修,哪能像她一样任你摆弄。”

      一番话直接把青萝女正想说的,她连琴音优劣都分不出来怎么能做抚琴人,我为何不去找个好些的人,全都提前堵了回去。青萝女又是生气又是觉得好笑。

      青萝女不想接着跟她争辩,就说道:“要是由我来教她,她若不合我的心意,我可没有多少耐性给她消磨。我若一着急,说不定就直接把她杀了,到时候你可别又来埋怨我。”

      甘露笑道:“你从不杀人。”

      “因为你,开个先例。”

      “那却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会磨光你的耐性,或者,令你惊喜呢。”

      “这世上还从来没有过什么能让我惊喜的。”青萝女如此说了一半,将后面半句继续留在了心里。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让我惊喜的,除了那天发现了你的存在。
      我才知道与甘露山相依相带的甘露江中,跟我一样,生出了你。
      世间并不是我独自一个伶仃鬼,就在我的身侧,与我浸润相依不知多少年的江中,还有一个你。

      天下最好的琴,这个名头并未吸引知明的兴趣。
      如今的她心中只有伤痛,和那把朱砂琴。
      一边愧疚,一边挂念自己如果再弹奏它,它能不能自己顿悟。

      然而初见凤梧时,知明还是由衷的被震撼。
      那琴身上好像还残留着魂魄,那琴弦上好像还粘着血。
      强烈而浓重的鲜活的生命气息,透过知明的双眼和鼻息冲撞着知明的心脏。

      血红的琴弦好像还连接着跃动的心脏,正一下一下的跳动着,那正是从心脏还跃动着的木精身体里抽出来的。

      而琴身是遗骸,纯粹由残骸而成,没有灰胎没有大漆。
      整个琴身由内而外都是表里如一的秋梧桐色。

      绿色的是它的肉躯;黄色的是它的伤痕;秋香色的萦带是残魂;斑驳的青黄是对它对生命和人世不舍留下泪痕;
      通体似有若无的微微荧光,是它留存的灵魂和对成仙的渴求与欲望;浑然一体坚固胜金的琴身是求道的执着。

      它牵动着知明,控制着知明伸手抚向它。
      一曲油然而生。

      这不是寻常的那种弹琴,是人用琴表述自己的心声。
      这琴吸引着操纵着知明,让知明替它,把它的经历和想法描述出来。

      先是孤寂,漫长而悠久的孤寂。
      草木的修行总是比鸟兽要来的更加困难和漫长。

      数百年的修行,独自在山中,在至虚至静中,浸润在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中,诞生了意识,有了心智和神识。

      又是数百年的时间,它还是扎根在泥土中,不能看、不能听、不能嗅与尝,却能感知到一切。

      没有人烟又少见动物的地方,安静却又有丰富的声音。
      没有乐声,雨打梧桐亦成曲调;没有鸟鸣,却有风声穿林打叶。
      琴声描述着梧桐记忆中那些空旷灵动,却仍难掩孤寂的声音。

      在它所能感知到的范围内,只有它一个拥有如此清晰而丰富的意识,只有它一个成了妖。
      一个有了心智的灵魂,长久的独居在木石群中,这就像一个人被独自囚禁在空旷中。

      孤独已经习以为常,它慢慢开始试着观察与思索。

      又如此数百年,它默默注视着天地的运行,生命的衰败与复苏。鸟兽的觅食,相互协作与相互残杀。
      生而复死,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的生灵,都是从无中来,又往无中去。

      但它不知道这些代表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为何存在,又为何被自己得知。

      在不间断的认知和思考中,又复被灵气滋养了百年,梧桐终于能化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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