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36、唯琴一念

　　黑色琴身，掺了一点八宝胎的灰胎。
　　在阳光下伏近看时，能看到琴面整体的黑色上，星河一样闪着五彩的细碎宝石末。

　　仲尼式的形制十分简洁，腰线硬直，琴肩的线条有些锐利。
　　贝母琴徽，黑色石英的琴轸和雁足。

　　这把琴叫做摘星，音色只能说勉强还行。何况这还是一把崭新的琴，古琴从来都是旧琴胜新琴。

　　知明最开始得到这把琴时，它的声音还有些过分的轻飘甜腻。有时候一些音听起来，甚至有些有些过分轻柔跳脱了。

　　薄透轻灵，确实有些像单薄的星光闪烁。加上夜幕星河一样的琴身，抚琴时确实有手拂繁星的感觉。
　　或许斫琴人正是因此起名摘星。

　　虽然这琴原本的音色，可实在算不上是上品。
　　但它在长久的演奏下，跟人一样慢慢沉静了下来。声音愈发成熟，后来更是慢慢发挥出了它“旖旎”的优点。
　　声柔而明媚，在知明手中，琴音连绵不绝时轻柔、灵动而清澈。

　　由原来的点点有些生涩时的星辰闪烁，到后来流畅宛如银河流淌。

　　听着这琴在自己手下缓慢变化，逐渐绽放光彩，真如那原本暗淡的天空，由自己亲手剥开那黑云，抹开无边夜幕，让那灿烂的银河得以展示出它灵巧而宏伟的美。

　　而现在不过养了几年而已，扯开的只是天幕一角，看到的还只是银河中微不足道的几颗。

　　那如果这样继续给养下去，这琴还能再多美？

　　知明废寝忘食，疯狂的练琴，欣赏沉醉于它的美妙，渴望撕开更多天幕的黑云，一窥那银河的全貌。

　　这种强烈的渴望，控制了她的行为，又让她感到那样愉快。
　　对一个尚年幼的孩子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诱惑。

　　知明很享受这个练琴的过程。
　　摘星从来不会拒绝自己。只要找它，它就原意跟自己交谈，自己跟它也越来越熟悉亲密。

　　琴跟自己并肩的进步，以及自己奏出来越来越好的琴声都使她享受而满足。

　　自然其他人会觉得，她沉迷音乐琴技不好好修行，是玩物丧志耽于声色，不思进取不务正业。
　　也完全不能理解这个怪孩子，一把凡琴，声音好听两分难听两分又能有什么区别。
　　长辈出于教导的职责，自然也想加以管束。

　　而知明不想牺牲自己练琴的时间来修行学习，但是又不想在家中忤逆长辈的要求，于是后来便想要去个学宫学习。

　　并且最终决定去的地方，还是出了名的松散混乱的两行阁。
　　知明被滑疑石与两行阁命名的故事打动，向往着那里并包一切的自由。

　　这种自甘堕落的行径家人自然是大不乐意。
　　先前就有知白不顾全家的反对坚持要出家，这次居然又来了个要离开的，而且和当初知白一样，也是怎么劝说也没用。
　　这个平日除了不肯好好学习，其他一切都对长辈言听计从的知明，这次是拿定了主意，坚决要离开。

　　几番劝说无果后，干脆也就不再强迫知明。
　　去两行阁并不像出家，会跟家族断绝一切关系。去两行阁学习，仍然是苗氏族人的身份，也能经常回来。
　　何况这个资质平平的孩子横竖是不能有所成就了，在家中和在两行阁又能有多大区别，就算离开了，家里也不会损失多少。

　　苗知明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
　　安静无闻，平淡而毫无所为。
　　直到那一天，一位长辈带回一把琴，一把很漂亮的琴，当做礼物，送给一个堂妹。

　　她是同辈中的翘楚，比自己小几岁，掐诀运术却比自己要强上好几等。各种经文不仅熟稔，
　　偶尔还能说出不少令大人也觉得十分精辟入里的观点。
　　家人对她寄予厚望，当然给了她更多宠爱与关怀。

　　赠琴时，自己刚好从两行阁回家探亲，所以也被叫了过去。
　　像往常一样，算作家族的一个组成部分来充当背景。

　　喊上自己和其他人，就是为了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家族未来的希望会得到一份礼物和奖赏。
　　而对于一个能为家里做出贡献的人进行褒奖，是十分重要的，值得让其他孩子们都放下手头的事来见证的。

　　据说这是一把百纳琴，是取大量的木材最好的部分拼接而成的。制作很难而且费时费料。

　　初见时，便能看到它一望即知的漂亮。
　　朱砂带金的大漆，金徽，红玉琴轸雁足。
　　形制也是不多见的小蕉叶，翻卷的叶边和琴头的叶梗雕的十分精巧。

　　真是漂亮，妩媚鲜妍，流光溢彩。比真正的红叶金叶都要多好几分的景致华丽。

　　但也只是漂亮罢了，世间漂亮的东西数不胜数。
　　何况对于一把古琴来说，太新，太繁复华丽，未必是好的，反而容易落入浮夸俗气。

　　看清那琴的样子之后，知明就低头垂首站在一边。等着堂妹接受礼物后道谢，然后大家就能离开。

　　但她谢过赠琴后，长辈又让她试试琴音，让大家都留下一起听听。

　　知明知道她并不怎喜欢琴，所以平时也不怎么练，琴技一般。
　　知明记挂着自己的摘星，急着回去练琴，并不太想听她弹琴。

　　朱砂琴横放桌上，琴轸垂在桌外，她左手扶弦右手抓着琴轸开始试音调声。
　　左手随意的一挑，红叶琴的一声琴音乍然传入知明耳中。

　　陡然，知明心神为之一振，魂识随着那一声琴音的余韵不住的震颤。

　　如果知明还记得着她凡人躯壳中的意识，用世俗的对音质的评判，或许会平静地判定这琴的音色只是中上而已。

　　但仙缘不可捉摸，某处，某刻，一声琴音，打开了混沌中阻塞她窥触仙径的大门。
　　天境之内，没有对表象的执着，也就没有必要再对种种声色区别对待。
　　不会像在人间，因为有人认为某种声音是美，它就被冠以美之名区别对待。
　　在那里，再也不会有任何丑恶。

　　数声零落琴音中，荡魂涤魄。
　　知明人类的身躯里，那比神识灵魂都要更深刻更极限的东西颤抖着，似雏鸟要破壳而出。

　　知明的肉身仍站在原地，但魂魄和神识如沐春雨又如遭雷击。

　　已经不能再说那是好是坏，是痛是妙。
　　仙门之前再无俗世的悲喜。
　　无我无他，无外无内，无分上下，无边无际。

　　那琴弦震颤，琴身共鸣，带动的声音，将知明的灵魂完全抽离开了这副肉躯。
　　不再存在于这处时间，这处地点。

　　她所处的境界已经不再能再用俗世的时间与空间来衡量，甚至她本身对于人界来说都已经不复存在。

　　若说灵识身处何方，不在一切地，又在一切地，不存于一切时，又存在于一切时。
　　世间一切皆是自己，而自己即是世间一切。
　　是成为了宇宙的神识，还是宇宙就是自己的神识？

　　指尖仿佛就是星河流动，转手仿佛就能让寒暑运转。
　　似是无限长的岁月，又似是无限短的瞬间。

　　朦胧，模糊，短暂，奇异不定中，知明似乎是有了那般玄妙的感受。

　　知明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无限长，也可能是无限短，自己的意识从那诉诸所有语言也难以描述分毫的感受中抽离，回归到肉身所在的现实。

　　这里还是家中的园子，自己在祝贺表妹得到礼物，那把琴已经开始演奏乐曲。
　　意识已经回来，一切好像都并没有发生变化。
　　只有魂魄，还没有结束刚才的震颤，颤栗中仍能模糊回忆到刚才那难以言喻的感觉。

　　自己的肉身方才还真切地感觉到的一切，这园子，这琴声，还有这些人，好像都是空幻的表象。
　　在这层表象之后，深藏着不可言说的道。

　　自己刚才仿佛短暂而模糊的体验到了它。
　　知明竭力的试图回想那种感觉。

　　世人讲仙缘，正如所谓机遇，或曰灵感。条件充足，准备充沛，添上那偶然的一滴水就能水到渠成。

　　又说须弥芥子，一花一叶中亦有万千世界。
　　参透一最卑微低下的蝼蚁，亦是悟透了广袤宇宙。

　　或许是知明长久以来专心于琴之一物，心念足够单纯干净，才有机会触及琴中境界。
　　人琴神交之时，被其中暗合的天道无声浸润。而今外来的琴音偶然一点，豁然开朗。

　　知明紧闭双眼，回忆追溯着刚才的奇遇。

　　一旁有孩子悄悄指点着知明，小声笑话着她。
　　这么喜欢琴啊，听个曲子都得陶醉的睁不开眼了。这琴和曲子也不过就是那样而已，这人果然是有些不正常。平时修行倒不见她这么用心。

　　一曲终了，堂妹抱着琴再谢过赠琴的长辈，大家就要各自告辞离开了。
　　知明突然睁开眼睛，紧盯着她怀里那把琴。

　　那把琴以后就是她的了，她会把她带走，当做自己的东西收在自己房中。
　　但是她根本就不怎么喜欢琴！她几乎从来不练！
　　那把琴就会这样放在她房中，如果不被送人或者毁坏，就会这么蒙尘下去，作为一个漂亮的摆设慢慢变旧。

　　而自己，永远不能弹那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