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35、黑海沉浮

　　学得越多，修行越深，就越是发现自己在天行和大道面前是多么无能和渺小。
　　看破虚妄、割舍红尘，说起来是多么简单的几个字，但却困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到。

　　知明常想，既然自己根本不可能得道成仙，那费力去记再多经文，学再多法术又有什么用呢。
　　不如就碌碌终生，能与琴一直相伴，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东西里，也算是不枉此生。

　　阿玖抬起头问她，眼神里依旧满是困惑，“二姐姐觉得这样就够了吗。但是如果你感觉到这种不得不沉沦的悲哀，明白无法改变的无力，又怎么能快意的起来？”

　　知明抚开阿玖的额发问：“阿玖想成仙吗。”

　　知白摇摇头，“说要解悟，可怎么才能悟。见过那么多人，大多都是满心私心的，但是嘴里又爱念叨要无私。明明那么在意名利，又说什么名利是身外物。”

　　知明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她这是在说谁，是平时那些家人和门生吗。

　　知明赶紧张望四周，揽过阿玖让她不要再说，然后伏在她耳边悄声道：“凡是活着的人，总是多少会有些私心和欲念的。不然世上人那么多，岂不人人都成神仙了，但真正能得道飞升不过寥寥。”

　　阿玖被知明揽在怀里，靠在她的胸口上，失落地说：“是啊，世间如无边黑海，人是渺小的一盏河灯，飘在无垠墨海上，又怎能不被打翻，然后永远沉沦黑暗。”

　　知明明白她说的道理，心中也跟着感到悲痛，却还是安慰阿玖道：“你才这么小，就爱乱想了。你现在觉得难，等你大些了，修为深了，能参得透了，就不用再受这些折磨烦恼了。”

　　阿玖却又问：“就算我能解脱，那其他人怎么办呢，怎么才能救他们。我如果自己好了就不再想这些，不管别人，不在意别人是怎么在欲海里浮沉受苦，难道不是无德吗，无德之人又怎么能登仙呢？”

　　如果可以，很多人都想救众生，但大部分人还是跟自己一样，连自身的局限都难超脱。

　　知明心里沉痛，但还是尽量笑着道：“阿玖想普度众生吗，帮现世所有受苦的人全都得到解脱，这是个好愿望。阿玖是个有志向的善良的好孩子，那我就等着阿玖长大，修炼成神仙，然后普度众生，到时候，可以把我也度化了。”

　　“二姐姐也想飞升吗，可我们都不知道仙界是什么样的，万一登仙不能带自己的琴，仙界又没有琴怎么办。”

　　到底还是个爱乱想思维跳脱的小孩子，刚才还难过着，这会又担心起了知明飞升之后会不会不能弹琴。

　　虽然是小孩的玩笑，但更让人心暖。知明笑着对阿玖说：“如果是阿玖带姐姐去仙界，那就能跟阿玖在一起了，还再要什么琴呢。小阿玖比什么琴都好。”

　　阿玖听完，突然皱着两弯小眉毛，“这样好像是不行的，他们都说要完全没有分别心，没有好恶爱恨，才算得道，二姐姐如果偏爱我或者偏爱琴都是不行的。”

　　“我现在就是还偏爱着你，不得了悟，所以才要等着阿玖早些来点化我啊。”知明笑着对阿玖说。

　　阿玖不再言语，低下头靠在知明怀里。
　　而知明强笑着继续抚摸着阿玖小巧的肩膀。

　　阿玖这样的透彻，让知明不能再只把她当做一个小妹妹，而是一个会让她有些敬意的人。

　　那之后，知明便不再那么经常粘着阿玖了，看起来像是有些疏远，其实除了多了尊敬，还有些隐隐地害怕。

　　去找阿玖，是为了有个人陪伴，能逃避孤独和无能为力带给她的痛苦。
　　但清醒的阿玖却会提醒她这些痛苦，她害怕被提醒那些她不想接受的事实。

　　后来的很长时间里知明都对阿玖满怀愧疚。
　　越是真切体会到阿玖那矛盾而痛苦的心情，越是意识到当初的阿玖是多么需要帮助。
　　自己当时应该陪着她，开解她，跟她交谈，但自己当初却只顾着逃避自己的痛苦。

　　每多品尝到一分痛苦和孤独，就对这种矛盾与纠结的体验更深刻一分，对阿玖的愧疚也会更多一分。

　　而跟后来自己所做的事比起来，自己对待阿玖的方式，却也不是最令知明后悔和痛苦的了。
　　虽然并没有人能有那样的先验，提前知道并避免自己犯下的所有错误。

　　后来，阿玖说要出家了。

　　她十分强硬的列出了一堆道理，圣人只知善德，不知亲疏。
　　修士应该寄心寰宇之中，心中无亲。

　　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
　　而苗家诸人却是倒行逆施，画地自限。以修道自居，其实离道远矣而不自知。

　　不是求助也不是商议，她就这样干脆的告诉族中的所有人，自己，要跟这个家断绝一切关系了。

　　胆战，心惊。
　　这是当知明知道这件事时的感受，不是惋惜难过，也不是像其他人那样愤怒，而是一种恐惧。

　　阿玖的选择告诉知明，某些事情并不能永远逃避下去，终究要有一个必须要做的选择，和一个再不想它到来，也终将到来的结局。

　　这个对自己来说那样重要的家族，对于同样作为一份子的阿玖而言，并不是不能割舍的，甚至是她十分想要割舍的。

　　取舍，决断，离别。这是知明最怕的事。

　　每一种选择和判断都要放弃和失去。
　　选择了断绝七情六欲，能免去许多烦扰折磨，但也断绝了它们偶尔带给人们的欢愉。
　　与家人在一起时自然是有诸多不愉快，但若选择割舍，那就会失去自己的亲人，失去自己最熟悉的一切，失去自己的家。

　　也许自己庸碌的时光里所做的只有一件事，逃避。
　　自己幻想着可以永远躲避所有的失去和离别，以至于为了躲避任何可能的遗憾，自己几乎什么都不敢做，只想维持现状。

　　而阿玖，就这样坚决的离开让知明难以割舍的家。

　　自苗氏举家修行之后，这是第一个跟家中断绝关系的人。

　　其他的国家和世家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只有自己所在的苗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
　　但这次的事却像是某种预示，预示着自己这个历史悠久，但是对当世来说已经不合时宜的家，要开始崩塌离析了。

　　但无论如何对知明来说，这个家对她而言还是最重要的，更是现世中唯一的牵挂和依靠。
　　而自幼的教养和耳濡目染，让维持家族尊严，承担应尽的家族责任这些训|诫，已经刻印在了她的认知里。

　　也因此疏懒于经文又不善术法，一向被认为资质平庸的知明，自幼便认可并且习惯了，同族家长们把资源和关爱都给家族中更活跃更出色的同辈们。
　　这是久远前世界还是大争之世时，就留下的习惯。
　　比较优秀的人总是要更好好培养才是。

　　而知明，没谁对她抱有多少期待，也没有谁特别关心教导。她自己也没想过什么目标和上进，更不曾有过跟别人竞争的心。

　　而且因为害怕多事添烦被同辈厌烦，更是不敢和别人争抢。甘心只愿辅助别人，这是对她这种资质平平的人来说唯一能为家族做的事了。

　　也许命运本就是天生天定。不然为何有些人生来就资质平平而且毫无抱负呢。
　　知明就认定了成败自有定数，善恶报应自有因果。
　　既然如此，那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然后尽量不造恶业尽力行善就好。

　　相信了自己的天赋已经决定了自己不会有所成就，也刚好知明只想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跟琴一起安静度日。
　　不听经文，躲学课，无人角落处，抚琴看谱，倒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正是一些人常讽刺的，不爱仙音洗心耳，偏好绮语乱神智。不信正道迷虚华，甘愿沦陷苦轮回。

　　这种行为当然十分不合希望家中子弟都能大有所为的长辈们的心意。

　　虽然说起来，知明这样也算符合外面，不得神仙得真人，不得真人得自在的说法。
　　但是既然是苗氏子弟，又怎么能跟外面一些闲人一样，真的只追求逍遥快活，而不去专心修行。

　　何况知明虽然爱琴，但是甚至连琴修都不想做，整日只跟一把凡琴在一起，练些世俗的曲子，这岂不是单纯沉溺于声色享受中，毫无惭愧自救之心。

　　而知明，却沉醉于凡琴由新琴的生涩，到被弹奏后愈发美妙的声音。
　　仙器灵器都有自己的脾性，不好掌控。而且涉及到修行的东西，知明都不爱接触。
　　何况家中就算难得有了把好琴，也轮不到她碰，知明一直只弹一把很普通的琴。

　　虽然那琴已经毁了大约二十年了，但知明至今都还清楚记得那把琴的一切一切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