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34、黑色玉石

　　平时看起来，知白只是个还没长成的小豆丁，一个长得挺乖巧的小丫头。

　　平时不爱言语，不爱走动，总是闷在屋里读经。
　　大家都说知白是有些孤僻，不爱跟别的孩子玩。就算跟她说话也往往只是答些“是。”“好。”“嗯。”

　　若说例外，也只有知明跟她有些来往。但也是知明每每主动去找她，她从不主动多说什么。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知白呆傻了些，不会说话，学业上也不怎么出色，但知明却很喜欢跟这个生得冰雕玉琢的安静的小妹妹在一起。

　　可能是因为她那种简单透净的感觉，让知明觉得安全可亲。
　　当然不是说因为这个小妹妹的长相干净可爱而已。

　　安静的小孩子容易给人纯净的感觉。

　　书上常说，婴儿寡欲，故近于道。但知白给知明的感觉，不仅仅是那种无知的纯净而已。
　　更有一种，看透了许多事，所以才能心无挂碍的，敏锐和透彻。

　　虽然她的这种敏感并没有被她自己之外的大部分人察觉到，但知明却能从知白一些细微的反应中感觉到，她表面的沉默寡言下，隐藏和压抑了很多想法。

　　这让她有些神秘，知明不由自主的想亲近了解她。她总是安静的呆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让人好奇，她到底在想什么，她的世界是怎样的。

　　或许还因为她的安静沉默，让知明感到些许的放松和安全感。
　　她是不会向先生和长辈一样斥责自己的不上进，和她在一起时就不用总惭愧自己的不务正业，也不用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就会被偷偷告诉别人。

　　知白从不爱找别人聊天，当然也不会去打小报告。
　　就算她心里讨厌自己，也不会表现出来吧，跟知白在一起的时候知明经常这样想。

　　知白并没有乳名，知明悄悄给她起了一个，阿玖。
　　因为她很像黑色的玉石。

　　知明向知白解释，怎么说呢，就是和黑玉一样，虽然是凉凉的，但是又有玉石特有的温润质地。
　　是黑色的，让人不那么容易看透。但又有些透净，阳光下还是能透光，看清一些里面的质地。

　　她易碎，但是又坚硬。
　　不可能像柔软的金子一样，能嵌进去东西，能被扭曲，改变形状。
　　玉石受到外力，只会碎裂，宁愿割舍一部分自己的身体，宁愿粉身碎骨，也绝对不会扭曲自己。

　　知明问知白，自己可不可以叫她阿玖。

　　知白没有拒绝。
　　从此阿玖这个小名，就成了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对知白的称呼。

　　两人有些像的是，知白父母都已经不在，知明虽然父亲还在，但也忙着各种事，几乎从不过问她这个天资平庸的孩子。

　　可能是身处边缘的人更容易注意到跟自己一样在边缘的人吧。

　　但凡有多人聚集的地方，在这些人里就总是能分出来亲疏高下。
　　有些人在上面，属于在中心，有些人就是在外面的边缘，属于次一等。

　　当族人对这些孩子的优劣做出判别和选择时，总归会有些人被归在资质平凡之列。

　　在家里，受有话语权的长辈和先生们喜欢的人，才是处在中心的。
　　在这些人里，又是善于交际，朋友比较多的人才是处在中心的。
　　而他们之外的人，当然就只能往旁边放。

　　两个落单的人都呆在角落时，自然而然的就容易注意到另外一个。

　　知明经常不问阿玖的意见就赖在她的身边。
　　虽然这不像个姐姐该做的，总是知明总怕万一真的问了自己能不能跟她在一起，阿玖会拒绝她。

　　虽然她把她的琴当成她最好的朋友，练琴时就可以逃避现实的一切。
　　但是一旦手指离开了琴弦，空虚和孤单还是会马上笼罩她。
　　除了琴和琴中的境界，她一无所有。

　　而如果身边还有阿玖在，那就不一样了。

　　阿玖独自静坐着发呆，或者读书的时候，知明就在一旁看谱练琴。
　　阿玖从没有说不想她跟着自己，或者嫌她的琴声吵到了自己，但也很少主动跟她说话。

　　曾经有人偷偷的说阿玖是不是有些笨。年纪也不是很小了，还呆呆愣愣的。
　　平时就不怎么说话，读完书问她这经书说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体悟，也说不出来。
　　对修行和术法也是跟知明一样完全不上心。

　　最基础的经文都说不出来，却还喜欢捧着那些晦涩艰深的经书看啊看啊的，问她看懂了什么却也不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没看懂，只是把那书上的字，当一个一个的小画看了，或者只是在发呆呢。

　　阿玖确实经常发呆。
　　知明看到她出神，经常会好奇她在想些什么。

　　又是一次在院子里，阿玖坐在栏杆上，小小的身量，足尖垂下来还不到栏杆高度的一半。
　　两只小脚在半空晃荡着，圆圆的小脑袋上还梳着双鬟。
　　顶着两个圆髻，靠在身边的柱子上，拿着一卷书垫在圆嘟嘟的脸颊靠在柱子上。

　　这么个小人，却像入定了一样在那专心想着自己的事事，一动不动的。

　　人在想什么想入了神的时候，即使人的□□还在原处不动，所思所想的地方，也会成为那个人暂时的居处。这就像魂魄暂时离开了□□一样。

　　而如果一个人经常这样，出神的想到某些特定的东西，那么那个精神世界就可以算作是她的一个家园，或者说，一处理想的归属。

　　知明只是一边弹着琴，一边悄悄看着，猜她可能会在想什么，从来没有真的开口问过她。

　　这次却是最不爱说话的阿玖先问知明：“二姐姐，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知明有些惊讶，然后为她主动跟自己说话感到欢喜，“是关于经文的吗？”

　　阿玖点点头，知明心里有些发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答上来。
　　又不舍得让她离开去找先生问，还是自己问她， “是什么问题？”

　　阿玖认真的问：“书上总说大道大道，但为什么又说道可名于小呢？”

　　知明松了口气，之前看过关于这个的注解，现在还记得一些。

　　知明告诉她，“因为它自以为小，所以才能成为最大的道。”

　　怕阿玖可能还是不明白，知明继续解释：“‘道’造化和养育万物，但不会把它们据为己有，也不会自以为是主宰。所以它极大，但自以为极小。正因为它把自己当做小，所以才能成为大。”

　　阿玖点了一下头，张开跟樱花瓣一样小巧的嘴唇想说点什么，但还是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像是在继续思考知明说的话。

　　片刻后突然问：“照这样说，道运行着一切，但是并不让大家感受到它的存在。那为什么现在人们都天天说着道道道，修道修道，以它为准则。人人都被它控制，这怎么能算是不统治任何人呢？”

　　知明从未想过这一层，一下被问住了，思索了一下勉强答道：“道从来不主动控制或者命令任何人的，现在人们嘴里说着道，其实说的也只是自己理解中的道而已。它本身是不可描述难以想象的，谁如果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不就是悟道了吗。”

　　阿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像是暂时接受了知明这个解释。
　　而知明见她愿意跟自己说话，十分欣喜，从此更爱悄悄陪在她身旁。

　　偶然一次跟阿玖一同在花园里时，知明看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就像往常一样，取了一支簪起头发。
　　又摘下几朵串起来绑上穗子，做成了两个腰佩。自己系上一条，又给了阿玖一条，用丝带配在腰间代替玉佩。

　　这天天晴日朗，园中繁花盛开，景致大好。
　　阿玖看起来也比平日心情好些，蹲坐在地上拨弄着落到泥里的叶子。

　　知明难得见她高兴，主动提议：“不如我弹一首曲子来应景。”
　　阿玖点了点头，“二姐姐请。”

　　知明盘坐花丛中，紧靠着阿玖，拨边弹边唱，奏了一首赞美春天花景的诗。
　　开始还合着琴调，唱到欢快的地方干脆抛开了琴，单纯用手打着拍子，唱着那阳光明媚花朵鲜妍。

　　阿玖难得的开心笑着，坐在地上听着这歌。
　　听到那繁花似锦、香气袭人，又看着满园正盛的花朵，突然触景生情，低头又感伤起来。

　　知明看到阿玖刚才的笑容突然又变成了一副哀伤，正打着拍子的手不知所措的停在半空，“怎么不开心了？”

　　阿玖的表情很是伤心，微微噘着嘴说：“这花现在开的正盛，但是盛极过后，就只能开始衰败凋谢了，是吗。”

　　知明愣住，“这确实是，物壮则老，亢龙有悔，盈不可久。 ”
　　看着知白落寞的样子知明不由伸手摸了摸她梳着双鬟的小脑袋，“正高兴呢，怎么又想这些。”

　　阿玖低头看着落到泥里的叶子和花瓣，“花开得再好，最后也是要化土的。漂亮的文辞念完了，也是什么都留不下。可知锦绣文字只是绮语，这话不假。五色万言都是只是色相，都是虚妄。”

　　正在玩乐的兴致上，阿玖这番话像当头泼来的冷水，让知明心神为之一颤。

　　良久，知明像是宽慰阿玖，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般喃喃道：“寿命非松乔，谁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终百年[1]。以后的事，凡人又不能控制。不尽量享受现在，还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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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芙蓉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