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32、人间芸芸

　　元真试着说：“可是，您再生气也是于事无补，还不如想办法再找一位琴修。”

　　“你知道彻底熟悉这样一把琴要多久吗。”青萝女垂眸看着火漫不经心地问。

　　元真又道：“或者，您既然会制琴应该也会弹琴，您肯定很熟悉凤梧，您可以……”

　　“好了。“青萝女打断元真，有些不耐，不想再跟元真谈这事。
　　“你不过就是想问怎么救那个道士。我告诉你，那蛊除了吉昌没人能解，他现在不在，你就等着吧。”

　　元真知道她不能救人有些失落，又担心师父能不能坚持到找到吉昌。

　　青萝女这才又带上了笑意，“你看，你说别人的事，就事不关己滔滔不绝的胡乱说，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担心不再说话了。
　　“行了，不用现在就苦着脸，我跟你说过她现在死不了。吉昌的蛊池在甘露山，他不可能太久不回来的，如果潋儿去让他解毒，料他也不敢拒绝。你还是好好在这里呆着的好，离开这个屋子，若是遇上了什么出了什么事，我可没保证过会跑去救你。”

　　门外已经大亮，站在点着火的黑暗屋里，元真看着外面吗破败的镇子。
　　过了好久突然又问：“这里有很多妖吗？”

　　“现在倒也没那么多了，毕竟我也不喜欢家里太吵闹。”

　　“以前曾经有很多？所以这里住的人才全都没了？”元真还是惦记着这里原来住着的人是搬走了，还是被妖怪杀害了。

　　“我的朋友把他的同乡都带走了。只有他自己经过甘露山时偶尔还会用这个客栈。他有事绊着，这次不能亲自送人上路，我来替他一回。”

　　元真一愣，“同乡？”
　　“怎么。”

　　她那个朋友是这里以前的居民？
　　元真问：“这里以前住的都是妖，还是，您这位朋友，是人类？”

　　青萝女冷冷答道：“他是人类。”
　　明白元真的意思，青萝女说看着元真，似笑非笑又说了句，“怎么，很奇怪吗。我认识的人类朋友可不少呢，苗知明以前好的时候也算得我的琴友。就连你，不也听过我的名号。”

　　元真见青萝女忽然笑着看着自己心里毛毛的。
　　元真确实知道她的名字和事迹，但是从未想过斫琴圣手会是个山鬼。“那，他们，知道你……”

　　“你想做什么呢，如果他们不知道，你就去告诉他们我是个妖？”

　　元真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原来，还有这么多人也跟妖熟悉啊……”

　　“怎么，难道你也跟妖怪很熟吗。”
　　元真有些吞吐的小声道：“以前……见过。”

　　青萝女斜坐地上，衣裙和长发都逶迤在身后，虽然在破屋里，却还是那么高不可攀的样子，看起来美得不真实。
　　伸指顺了顺鬓边及地的长发，青萝女戏谑道：“你这胆怯样子，倒是看不出来。”

　　元真不好意思的低头，心想靛儿跟你又不一样她一点都不吓人。
　　一想起靛儿，元真心中又有几分难过。

　　青萝女又接着道：“我是不管那些的，我跟哪个谈得来就跟谁交往。
　　“要我说，各修各的，谁爱理谁就理谁。不想搭理躲远点就是，生出那么多条条框框是是非非的——烦。”

　　元真小声问：“您是说，人妖之别是多余的？”

　　青萝女仍用手绕着地上的长发，没有理元真，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道：“为了点莫名其妙的理由互相倾轧抢夺，最后自己修行不到不还是不能飞升。
　　“以前两边打的不可开交的，死了那么些个，最后也没见谁落下什么好处。白白地损他又伤己。”

　　元真道：“自我记事以来，好像就不曾有过战事了。”

　　“现在好些，也不过就那样。
　　“过去的人类，自私、偏隘、分别心，画圈自限。以为拿血缘和国界凑出个圈，圈出来个利益共同的家国，向外攫取，尽情造业，就不算造恶，而是为家国做贡献了。
　　“如此还不够，又割据成势，自囚成国，一心夺利，不惜造最深重的业障来满足一时之快。人类当初因为这样付出了多少血泪，到头来还不是只能继续留在八苦人间，煎熬终生。
　　“人类说自己醒悟了，其实到今天也还是那样。你看你救师父这么上心，就分不出一点心，想想我那那梧桐也可怜的很啊。”

　　她又提到那把琴了，看来真是非常在意啊。元真无言以对，也不敢在这件事上顶撞她，就乖乖坐在那低头不吭声。

　　那边青萝女继续说：“好不容易明白了过去是如何偏狭愚昧，开始想到解脱，却又看其他跟自己一样修行的族类不顺眼了，非得要诛灭殆尽才好。
　　“哪里可能杀的完，天地间怎么可能只有一种生灵。就算是死物，日久天长有了灵气也是还是能修炼成精。
　　“开了这个头就是没完没了，你杀我我杀你，没完没了的报复寻仇，越闹越乱。
　　“死了那么些个，眼下终于是死安静点了。谁知道这回子能消停多久就又按捺不住了。这么个样子，就是都修到了千年后也不得了悟。”

　　元真用心听着，猜想青萝女应是经历了不少人间春秋，才对以前的事了解的这么清楚。
　　“您修行的时间久，又名声在外，既然看得透彻，为什么不指点众生。”

　　青萝女被她这话逗笑，“难怪说童言无忌。什么指点众生，我自己也只是众生之一罢了，自己也参不透彻，能指点得了谁。”

　　元真问“您不是已经修行了这么久，见了这么多事，已经明白的很清楚了吗，为何还说自己不能透彻。”

　　青萝女施施然站起身来， “总听说人间是最苦的地方，不比天境的逍遥，又不像在冥界的地府里，干脆做个魂魄亡灵。脱开了肉身的囚禁，知道自己已经死亡，静待轮回，不用像在人间那样受许多杂事欲念牵连，劳碌不已，痛苦缠身。
　　“但我看这人间，是天界之下地府之上的中轴，汇集天地清浊，可观日月，可看泥河。天飘云雨，地浮万灵，虽则浮华，却也辽阔。
　　“就算知道能看到的这些，都只是短暂的虚妄表象，却还是不免为之心动。”

　　青萝女轻抚墙壁木板上干裂的痕迹，“人间世是最污浊的，也是最多事最有趣的。既有至善的半仙人，又有至恶的现世恶鬼。有灵秀智才者，也有蒙昧混沌未能开化者。更多的却是跟这居中的人界一样的中庸者。
　　“恰似天地与虚空，山水与平地，竟能天生的如此谐和均衡。
　　“我不想飞升，我就是这么甘愿沉溺于蒙昧，甘心让这俗世种种的绮语幻像蒙蔽。”

　　青萝女走到门前，日光和屋内阴影交界之处。

　　“你看看那种种情感，虽说都是被凡情折磨，却也那样真切。对执念的追逐和坚持，说到底都是死不带去，但也总是令人动容。
　　“凡此种种，六欲、七情、八苦，多少乐章妙音都是源于这些痴愚啊。”

　　青萝女将手拂过面前破败的木楼景致，“就单看这里经历风雨后，蚀败萧瑟的景致，哪怕它们只是空壳，也足以悦目。如此景致，除了人间，又能向哪里寻得。”

　　青萝女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竟像是真的在出神地欣赏这些旧楼一样。

　　当今世上只有求仙而不得的，竟然还有不想飞升想留在人间的。
　　元真先前有些惊讶不解，但细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虽像是异端邪说，却也真有一番意趣。

　　知明站在江岸，久久凝望着眼前山水。

　　水映苍山，山抱江水。

　　山脉像花瓣一样团成了花朵，怀抱着流淌其间的江水。
　　形似花蕾中含着清露，正似甘露；这种地势又使得此地湿润多雨，山中多生奇药异草，正如甘露；水面广阔，山川绵长，一眼望去水接天、峰插云，如天地相合，生出这甘露般的江水。

　　所以这里的地山水皆有同一个名字，甘露。

　　这钟灵毓秀自然生出许多精怪，更是有山鬼水妖。
　　所以这名字虽然是人类取的，但后来却渐渐无人居住了。

　　甘露立在江面，水凝成的长裙与双足，似与江面融为一体。
　　虽然随水波徜徉飘动，但看她身姿端庄，又像安稳地端立云头。
　　若飞若驾云，恰在那一点水面上。

　　“我们许久没有这样独处了。”

　　知明听到她的声音，满心的痛又加上了羞愧，深深低下头，像是施礼，更像是躲避。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甘露在问知明，但却无人应答。
　　声音散出去只有隐隐的回声，山峰和江水平静无声，甘露的几句话都像平时自言自语一样。

　　甘露又说了一句，“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依旧是安静，这种安静让甘露完全感觉不到身边还有个活人。

　　甘露轻笑，乍如风过，水面轻破，涟漪缓缓似笑声轻柔。
　　“这风，比这水，倒比你都还像个活的。”

　　知明有些惭愧，微微别过头去。
　　知道自己这样不答话是失礼，但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提到她与甘露，提到过去，她有的只是无尽的悔恨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