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卷·凤梧》叶淼淼

24、空亦不空

　　一人直接催动剑身的灵符，剑锋携着火符的灵炎向格桑劈刺而来。

　　其他人或掐诀施阵束缚格桑双足，或绕向她身侧，掩护同门，伺机而动。

　　格桑明白了知明为何悲痛隐隐自责，知道了这几人是知明的同伴，站在原地不想动武。
　　只稍稍迟疑了一瞬，就见炽热剑刃迎面砍来，格桑还是挥刀马上挣脱开束缚躲开这一剑。

　　虽然让开了半尺剑刃，闪躲间飞扬起来的袖子还是险些被剑刃砍到。虽然离刃锋仍有一寸，但这只袖子的大片布料还是瞬间化成了灰烬。

　　不想给这刀鬼喘息的机会，地上驭土的阵法让沙土塌陷，格桑的双足被拉向沼泽一样的地面，同时几支飞刀也甩了过来。

　　格桑还从没遇上过这种互相配合着，乱七八糟的骚扰自己的打法。
　　虽然还不至于真的伤到自己，但一一避让起来也颇为麻烦。顾忌着知明在场，格桑不想对他们下重手，因此也只能躲避防守。

　　格桑一味避让，几番下来从石棺位置往旁边退了不少距离。
　　靠近石棺的瑞玉意识到机会，马上试图强开石棺查探。

　　修士刚有动作，格桑就察觉到她想动石棺，马上本能地运起弯月刀砍向她。
　　但知明就在一旁，格桑突然想起了知明，竟停下了这几乎已经砍出的一刀。

　　然而下一瞬格桑就看见那修士竟然真的摸上那石棺，贴上符箓想要破坏棺材强行开棺。
　　在顾及知明的感受与守护石棺之间作抉择，格桑毫不犹豫地扬刀。

　　知明本来犹豫着不忍动手，但看见瑞玉要动那石棺心里就知道不妙，马上扶弦阻拦。

　　但是那刃风太快，像是月光照来又马上流去。
　　瑞玉的手臂自肩颈处和手肘之上的地方，齐齐断下成两截掉落，肩膀也削去了大块。

　　知明惊慌中手指一滑，那琴声从原本的打向弯月刀身转击向格桑胸口。

　　重重的一击让格桑险些倒下。以刀拄地，支撑着身体半跪地上。
　　格桑还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她感觉自己胸口里面好像裂开了，如果剥开自己胸口的皮肉，
　　里面的东西就会碎成一地，跟冰袋破了，里面的冰碴撒落一地一样。

　　马上有人要去搀扶断了臂倒在石棺旁的瑞玉。看到又有人靠近石棺，格桑顾不上自己的伤痛站了起来，又要阻拦那人。

　　眼前格桑和同门受伤后的痛苦样子让知明心如刀割。
　　知明闭上眼不忍再看，又扬弦在格桑和石棺之间掀起一道沙浪，阻隔开她们，想要停止她们彼此的攻击。

　　而格桑不顾会到受何等伤害，坚定地迎着那沙浪撞过来，硬穿过凌厉的沙墙，挥刀砍向石棺旁的两人。

　　知明想砸开她们之间的地面分开她们，但她们已经靠得太近了。
　　眼见她们马上就要伤到对方，情急之下知明只能搅散她们脚下的沙土，先让她们脚下失去支撑，然后趁着她们身形不稳，把她们全部推开。

　　这一推知明压着力道，虽然被强行分开，几个人都没有再受伤。

　　然而之前被重创又被沙浪击伤格桑，反而倒在地上不再起来。
　　她眼神空洞的，透过弥漫着的重重沙障，看着前面的石棺。

　　刚才地上黄沙被知明搅扰地纷飞不止，现在琴风未止，风沙仍飞舞着，林心像起了黄雾一般难以视物。
　　过了许久，琴风余劲散去，沙土散落地上，其余诸人才看到，那方才被沙浪掀起的石棺掀翻在地，棺盖被掀开，滚到一边。
　　而那石棺内部，分明却是——空无一物。

　　在场其他人也都十分讶异。方才他们为了这石棺大打出手，刀鬼也是拼命守着这棺材，本以为棺材中一定有什么重要之物，竟然是具空棺？

　　不过几人并未因此松懈，也许是这石棺本身有什么特殊。

　　几人忌惮着石棺和刀鬼，仍紧绷着精神，调整状态备战，打算继续迎战刀鬼。

　　而格桑，不能相信这一事实。
　　原本一直紧握着的弯月刀丢在一旁，格桑空着手伏在地上。思绪似是坠入漩涡，眼前逐渐模糊，只觉天旋地转像是要堕入深渊。

　　几人看见格桑伏在地上十分痛苦，甚至还丢下武器在一边不去捡起，好像不打算反抗了。莫非是元君刚才已经重伤了刀鬼？

　　知明当然明白格桑是为何难过，沉声道：“她已经被我重伤，接下来我一人就能处理，你们速速离开去带瑞玉疗伤。”

　　瑞玉肩上的伤口，确实不能拖延。
　　元君说她能独自应付，大家自然相信。元君爱护同门，如果执意留下帮忙耽误了瑞玉的伤势，反而辜负了元君的好意。
　　几位修士依言搀扶着瑞玉离去。

　　知明看着格桑伏在地上，身上洒落一身黄沙。
　　她将脸埋在沙地里，让自己难以喘息，看起来像是发狂的人投进水中要将自己溺死。

　　那个人离去前，让她留在这里守棺，让她不要离开，让她从此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是救了她，将她从杀孽中拯救出来，将她从迷茫中救了出来。
　　然而人再计划当时，也不能一直控制住未来。
　　过去赠与她的，供她短暂停泊的栖息之处，有一天也会成为束缚她的牢笼，反伤了她。

　　人常说人因为有情才能仁善宽宏，却又何尝不是因为有感情而才有了悲苦嗔痴。这些七情既伤自己，又会驱使人犯下种种恶行。

　　人因为有神识而有心智，却也因为有这些而生出忧思恶念。凡此种种，最是容易诱人为恶，又令自己常常陷溺在痛苦之中。

　　当今无数人想要将自己和世人，都从这种种心念杂思中解脱出来，入自在仙境，脱下所有罪孽烦恼。
　　然而大多修士终其一生，也难摆脱七情六欲。

　　何况，逍遥，又岂是没了七情六欲、心思智识，就能达到的。

　　曾经的格桑就是那样，没有自己的名字，不知七情是何物，也不懂任何知识对错。虽然有了人形，却像更像块会行动的顽石。
　　但当时的格桑不是逍遥，而是混沌。

　　无心无识，不知自己是何物，不知自己在何地，不知该作何行事。只能凭着刀上的记忆无尽的砍杀砍杀。

　　后来格桑告诉自己她当时的感受，没有丝毫没的逍遥自在，而是感到深受折磨，一种在混沌之中挣扎，却难以逃离的折磨。

　　所幸，有人让混沌中暴戾的她停下，平静下来。
　　告诉她，她在何处，做过了什么。跟她说她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

　　她给了她名字，祝愿她幸福的格桑。
　　又告诉混沌迷茫的，随时可能会失控，冲到不知哪里去，再造下杀孽的她，只要守着石棺，就是帮了自己一个忙。那就是帮了自己，赠与了自己欢欣。

　　是让她不要再造杀业，也是想让她从苦痛中解脱出来，获得平和，感受到助人的喜悦。

　　可惜她那么快的离开人世，还不及教她更多，来不及让她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来不及让她明白自己所念诵的经文里，那些字句和声调背后的真谛，而不是囿陷在自己说过的几句语言本身。

　　还不及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让她从守护和帮助中获得自足和欢喜，并不是要让她执着于这石棺本身。

　　岂会知道她如今会这般的自缚自囚啊。
　　把自己像囚犯一样圈禁在这石棺旁，像痴人一样只知道反复记念她说过的几句话字面上的意思。

　　向往和追求救赎与解脱，本就是要让自己摆脱执念和欲求的折磨。
　　然而如果过分追求这种解脱，对此生出了极度的渴望，这本身就成了一种欲望，一种偏执。

　　万语千言，知明也只能叹息一声，格桑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知明看着悲痛的格桑，她或许正因为觉得是自己所信任的是谎言，自己所信仰的是虚无而痛苦着吧。
　　抑或是失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的支柱和依托，又陷入了混沌的折磨。

　　自己却帮不上她，自己甚至连自己都不能渡脱。此时此刻，也然被这看不破的凡尘种种纠缠折磨着。

　　而格桑，正陷溺在混乱的黑水中。
　　那是一个往每个方向都无限大无穷深的泥淖，满是混沌和阻力，她在其中拼命努力着。
　　但是向左一点，向上一点，好像其实永远也没有目标、没有终点、没有尽头，无论怎样的努力，都只是无用的挣扎而已。

　　这混沌之中难以视物，却又似乎不是黑色的，是五彩五味的。
　　其中有无尽的景象，无尽的声音。有些使她欢愉，有些使她苦楚，有些使她愤怒。
　　它们一齐牵动着她的情绪，拉扯着她，迷惑着她，将她更深地束缚在这，本就已经深深陷溺不能逃离的地方。

　　它们是怎样的？
　　是血啊，是哀嚎啊；是呢喃啊，是悲鸣啊；是一曲最美好的歌谣，一声最不舍的呼喊；是痛楚的别离，是落日暖黄的余晖散落在两个并肩的人身上，是弯刀撕裂开人的□□斩断人的生命……

　　是，那个人，对自己微笑着，叫自己，格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