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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晚节渐于春事懒 ...

  •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仨月。还没从刚刚过去的冬仨月里彻底苏醒过来的人北京郊区的市民们,提前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一队仪仗沿着西华门外的官道缓缓行近紫禁城,队伍两侧金幡轻扬,跨马走在最前头的人身着皇子吉服,两肩行龙腾云,东珠结顶的暖帽除了保暖,也提醒着看热闹的市民们,他身为大清朝皇子的尊贵身份。

      礼部前日已得到四阿哥祭谒景陵回京的消息,周人骥身为礼部主事已经在西华门下站了足足两个时辰,中华民族作为一个重视礼仪教养的民族,遵守礼仪的思想是从小就被灌输的。即使他不考虑礼仪教养,那也要考虑雍正大人的脸色。虽说周人骥腿都已经站麻了,但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见四阿哥率谒陵的仪仗出现在官道上,本满面的愁容立刻有了喜色。周人骥率一众相迎官员向坐在马上的四阿哥行过大礼:“四阿哥风尘仆仆,路途辛苦。皇上在养心殿召见,您尽管前去,剩下的差事礼部操持即可。”

      弘历下了马,刚过西华门儿,唤过身后伺候的小太监,从衣袖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油纸包,扔给小太监道:“去,搁到爷的书桌儿上,若是被爷屋里的丫头问起,且说是你四爷余下的,有狗儿猫儿便喂了去。”说完四阿哥继续朝养心殿去了,手里拿着油纸包的小太监满脑子问号,心想这四阿哥的行事作风着实是奇特了些,大老远祭拜祖宗还有心思喂养流浪动物......作为没有向主子提问权力的低微太监,他只能按照四阿哥的吩咐,将那个油纸包送到了毓庆宫四阿哥的书桌上......

      已是初春,其他宫殿的炭火按照规定减少了日常的供应量,养心殿内却依旧炭火如常,这日更是多加了两倍的火盆。弘历一进东暖阁,阁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只见沈永年正跪在花梨木剔红脚踏旁,为坐在御炕上怡亲王诊脉。抹下吉服袖子,向御座上的雍正行过跪拜大礼,又朝御炕上的怡亲王允祥行过揖礼,伺候在旁的苏培盛吩咐小太监搬上一只黑漆木缠枝纹方凳,弘历撩了衣摆正襟而坐。少时,沈永年经过诊断已经对允祥的脉象有了结论,起身朝雍正拱手道:“启禀圣上,怡亲王因冬日里保暖不当,疽毒内陷,凝滞筋骨,经久不愈,久耗气血,现是气血两虚之象。”弘历听了沈永年的诊断结果,想起雍正三年起这位十三叔对直隶营田事务一直殚精竭虑,心生敬畏之余,也不由得中暗暗伤怀。

      与每个辛劳的官员一样,怡亲王允祥如果除去王爷这层身份,就凭他工作狂的人设性格,加上隔三差五给下属延医送药,那一定是一位领导眼中的好员工,下属眼中的好领导。在一个以务实治国的皇帝手下工作,凡事可以说是亲力亲为,躬行不辍。

      御座上的雍正大人收敛起以往对待其他臣子的脸色,此刻尽是伤感之意。虽是伤感,但雍正大人向来不会将情感带入到工作中,面色一沉又朝身旁的苏培盛道:“传朕旨意,北运河青龙湾修坝之事,就按照怡亲王奏请,交由侍郎何国宗监督。”苏培盛领了旨意,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差人前往工部传达雍正大人最新的工作安排。

      怡亲王允祥略显虚弱的脸上勉强露出笑意躬身谢过皇恩,又向坐下的弘历道:“四阿哥祭谒圣祖途中可尚且顺利?”

      弘历点了点头,回道:“承蒙圣祖和圣上福荫,此次不仅仰慕祖宗功德,返程时还访得地垄田间劳作的农人向侄儿说起岁收年丰,足见十三叔这些年来对营田水利事务不苟一丝。”

      雍正倒是对弘历的一番言语十分赞同,“户部给朕的折子里曾言怡亲王营田期间常至昏夜始进一餐,每每阅之,朕心着实难忍。”

      经过君臣子侄三人融洽的工作会谈,雍正大人无一不是表达对自己的这个十三弟的信任和夸赞。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恩宠赏赐是除金银财宝加官晋爵所表达不全面的,那就和皇帝大人同吃一桌饭,再让亲王皇子作陪。

      午时刚过,立在养心门外的允礼心中盘算着雍正任命侍郎何国宗监理北运河堤坝的旨意,已是将十三哥的病情加重有了个猜测。见庄亲王允禄和諴亲王允祕并肩走来,相互见过礼后对二人道:“户部的旨意你们可耳闻了?十三哥眼下该是在里头和皇上叙过话儿了,至于皇上为何如此轻快下旨,咱们兄弟心中都明镜儿一般。”

      允祕一改往日的温文神情,面色沉暗道:“十七哥既然说到这份儿上,一会儿御前什么话该提什么话不该提,我和十六哥自是明了的。”说完允祕看了一眼庄亲王允禄,略带警告的眼神让允禄有些不自在,急忙摆手道:“敦促和惠公主与额驸多尔济塞布腾归牧那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哥哥我可从未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事。”允祕哂然一笑:“十六哥不必诓咱们,前儿理藩院可是提了和惠公主与驸马归牧,以图安定喀尔喀蒙古的臣服之心,以除我大清扣押喀尔喀世子做质之嫌。十六哥总管理藩院,这么大的事十六哥竟不知晓?”

      允礼瞧着他的哥哥和弟弟唇舌间你来我往,对他做为皇室成员的身份又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和惠公主从怡亲王允祥的女儿当年一夕之间过继给雍正大人做公主这件事的意图那可以说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近来允祥的身体每况愈下,而允祥的亲生女儿作为稳固大清统治的牺牲品,即使是被冠上和硕公主的封号,却还是不足以弥补允祥对女儿远嫁的愧疚和不舍......

      从养心殿里出来的苏培盛见立在宫门口絮叨的仨人儿,远远瞧着庄亲王躲闪的神情,諴亲王讥讽的笑容,以及果亲王不咸不淡的神色。根据他作为养心殿大太监总结出的工作经验,推断出这三位主儿定是对某项国家大事没有达成共识......摆出一副严肃模样提高了声调:“奉皇上口谕,宣庄亲王、果亲王、諴亲王入养心殿进膳!”

      三人皆收敛起方才的面部表情,一同进入了养心殿。

      外间里的三张柏木雕桃花生漆方桌排成一行,桌上满满当当已是摆满了各色菜肴。雍正吩咐所有人入座,侍膳太监将皇帝瞧上眼儿的菜品夹到皇帝碗里。允祕瞧得出今日雍正甚是高兴,暗中和弘历交换了个眼色,弘历轻轻点头,肯定了允祕的猜测。允祕搁下手中的筷子,起身道:“臣弟有事请奏。”说话间侧目看了一眼坐在对过的怡亲王允祥,雍正咽下口中的饭菜扬了扬眉,“准奏!”

      “臣弟曾听闻有前朝大臣奏请让和惠公主和额驸归牧一事......”允祕此言一出,允祥即刻面露惊色,转而变成心痛失落模样,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停顿片刻,允祕继续道:“兹觉和惠公主与额驸留在京城有益而无害。历来公主下嫁蒙古都是随额驸归牧,从无特例。但和硕和惠公主不同,皇上对公主恩宠有加,是以往任何一位公主所不及的。故,皇上天恩再施,对额附爱屋及乌亦是常情。日边之处,天子近旁方显贵重。”

      允祕一语作罢,席间无人再敢多作一言。

      怡亲王允祥久经风霜的面庞潸然泫下,扶着桌沿缓缓起身,精神上和多年附骨疽的双重折磨,让本应正值不惑盛年的他却如风烛摇曳。近旁的弘历见状,连忙上前搀扶摇摇欲坠的允祥。弘历攥着允祥的手,不禁心下惴惴,在仿佛凝固了的空气里,感觉在养心殿吃这顿饭都成了会呼吸的痛......看雍正老爹的脸色会痛,连此刻的沉默也痛......

      “臣今日入宫时辰已久,该是时候回府服药了。请皇上允准臣告退!”允祥垂首,佝偻着微微颤抖的身子,静待雍正的允准。

      “十三弟身子抱恙,理应仔细养着。允祕兹奏之事,朕会仔细思量定夺,切勿伤心挂怀!”雍正面对自己的得力臂膀,依然是选择了安抚,而不是拍桌子骂娘。

      本是一桌其乐融融的家宴兼四阿哥的洗尘宴,却被生生搅和成了鸿门宴。待草草结束了这一桌略有尴尬的御膳,为继续昭示皇恩圣宠,特遣了苏培盛亲自将腿脚不便的允祥送回怡亲王府。允礼和允禄照常从东华门签退下班,结束了这一天伴君如伴虎的工作......

      “老十七你刚才为什么不言语?”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哼,拿老幺当枪使......前脚理藩院上折子奏请和惠公主归牧,后脚允祕就去皇上跟前儿唱对台戏。若不是你撺掇,就奇了。”

      “经得住雷霆,才能得尝雨露......”

      “......”

      允礼自顾自地上了马车,撇下允禄立在宫墙根儿下望着那马车越行越远,对方才与允礼的一番心灵鸡汤般的话语实在是咂摸不过味儿来......

      伺候更衣的太监为四阿哥换下了祭谒景陵的吉服,一身月白色缎绣蝠纹常服让他顿时觉得轻快了不少。思量养心殿用膳时他雍正老爹那张看不出个阴晴圆缺的脸色,不住地在心里盘算着,时刻提醒着自己,铤而走险这个词语的实际感受,眼下还是在为被留在养心殿的那位小叔叔捏汗......

      透过寝宫的窗棂子,眺见造办处的太监手里捧了一只托盘正往他的书房行去,托盘里的正是跨年夜被那个臭丫头摔得内部零件儿毫无保留的鎏金塔钟。忽而想起关于塔钟的这笔旧账还没结算完。

      提起步子走到书房檐下,只听见里头造办处太监与打扫太监窃窃私语:“如此贵重的物件儿可是莫要再有损毁了,四爷派人送到造办处修理时特意吩咐不可让多余人知晓,还不让记档。自鸣钟处的那位师傅可是夜里摸黑给修好的,那叫一个熬人儿!”打扫的太监四下里瞟了瞟,低声道:“嘿,我这可瞧见了,也听见了。这塔钟是让那……”

      “慎刑司的板子挨得少了!舌尖子痒痒么?!”

      凡是长着舌头的人总爱相互之间做一些信息共享,有时候他们不考虑这些想要共享的信息是否‘侵权’,也不考虑是否需付出一些‘代价’。总之,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信息共享的欲望总是存在于人与人之间。四阿哥弘历出于某一处的私心,绝不想某些信息被自己宫里的奴才共享出去。

      撩起袍襟,缓步走进书房内,眼下两个太监已是被吓傻了,忙连爬到四阿哥脚底下求饶。他垂目瞧着打扫的小太监,袍摆一扬,一脚便踹在那太监肩头,力道颇重,将那太监踹了个人仰马翻,那太监霎时觉得肩膀疼到骨头缝里,保不齐骨头已是裂了......

      “爷问你话儿,你耳朵里是塞了驴毛了!”

      “爷饶命!爷饶奴才多嘴!”

      “四阿哥饶了奴才吧,奴才只是来送东西的,奴才......奴才什么也没听着......”

      “滚!”

      随着四阿哥冷冷一声低骂,两个太监仿佛猫爪子低下逃生的耗子,跐溜一下就消失在了四阿哥的书房门口儿。听着书桌上那鎏金塔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熟悉的频率通过耳朵又回到了脑海里。在没有钟表的日子里,只能凭借着身边那臭丫头的人工报时度日。因为习惯了自鸣钟自动报时功能,索性让她每半个时辰内主动报时不得少于四次......于是,某丫头由此以后具备了相当强的时间观念。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味觉没有问题的人,那么品尝食物将是一件令人多巴胺分泌旺盛的事。尤其是在紫禁城制度森严下,在作为宫女缺衣少食的日常生活中更能得到最充分的分泌。而在毓庆宫的某个角落里,某个应该专职伺候四阿哥的丫头,正蹲在地上一边吃着从四阿哥书桌上拿的油纸包的萨其马,对着一只紫禁城里的流浪猫自言自语......

      “唔......上次是不是你趁我打盹儿的时候吓唬我?”

      “......”

      “你不说话我当你是默认了。唔......你瞅瞅你,身上这么脏......”

      “......”

      “唉!你说你平时是去御膳房偷东西吃么?还是喜欢抓耗子吃?反正不管怎么样,你一定不喜欢吃萨其马......”

      “......喵!”

      “嗯嗯,你承认不喜欢吃就好,我一定帮你转告四阿哥,叫他下次不要弄这种东西给你吃......”

      “......”

      “我叫思春,你叫什么?嗯......要不我给你起个名儿?呃......叫......叫哆啦A梦怎么样?希望有一天你能带我回二十一世纪......”

      那花猫甩着尾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听着啰里啰嗦的一顿自言自语,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哈欠,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两条前腿一伸就卧了下来。某人见那花猫的动作像是放下了戒备,从头发上解下一条红绳,系在那花猫的脖子上,打成蝴蝶结,十分满意地咧开嘴笑着道:“系上红绳你就是我的猫了,要是有别的猫欺负你,告诉我,我罩着你!哈哈哈......”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攥在手里的萨其马,胡乱嚼着......在这个充满萨其马的香甜味儿的春天,对一只雍正年间紫禁城里的流浪猫自言自语,某丫头感觉皇宫里的打工的生活似乎是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惬意。

      但是惬意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是不如意的人生的点缀品。而四阿哥此刻正坐在书桌前,瞧着案头那本宋代抄本《集韻》第六卷扉页上萨其马的斑驳糖油渍。抬起右手在眉心按了按,后悔为什么要私心将那萨其马带回来给那丫头吃。脑子里不断闪现着无数个尴尬的场景,思虑着该如何向这本古籍的主人——江宁曹家交代......硬着头皮提起笔,握笔的手刚欲去沾那张扉页,忽又停住,沉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腕上轻轻用力,小心翼翼题了八个字。待墨迹涸透,拿过一方碧玉螭钮印,盖在题字下方。细瞧过后,糖油渍已被题字遮盖住,算是压住了死去的江宁织造郎中曹寅的棺材板......

      韵承天然,妙不可言。——印款,皇四子章。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囧课堂:
    造办处:是清代制造皇家御用品的专门机构,于康熙年间成立。先后设有六十多个专业作坊,与皇室的起居息息相关,除制造、修缮、收藏御用品外,还参与装修陈设、舆图(地图)绘制、兵工制造、贡品收发、罚没处置以及洋人管理等事宜,是宫中具有实权的特殊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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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集韻》:是古代音韵学著作,共十卷。属于宋代编纂的按照汉字字音分韵编排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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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其马:《燕京岁时记》:"萨其马乃满洲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状如糯米,用不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
    皇四子章:http://wx3.sinaimg.cn/mw690/684970e3ly1g183kyyihqj203a02zq2y.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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