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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游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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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墨残醒来,头痛欲裂,日光渐暖,颜至正不紧不慢地迈入房内,端着碗药,又搁在昨天那桌上,在那凉透了的姜汤旁。
墨残神色恹恹地瞄了一眼,却也果断,一手抄起,一干而尽,“的咯”一声,空碗安然地落回桌面。
颜至也并不惊讶,只是说,“我将去西南,有段时间会不在。”
“昨夜是我鲁莽,此事不能尽怪你。”墨残出声,“你救我一命,还未谢你。”
颜至静静立在一边,挑眉,“你其实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不是?”
“是吧,”墨残并没有否认,“惊沙卫无孔不入,你图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云若算是世上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我只是想她好好的。”
旁人的死活我并不在乎,她的劫难若要来我也无法阻拦,只不过,若是可以,我想至少她不要像我一样。
“可以。”颜至俯下身,与她平视,“只是,你拿什么来换?“
“你想要什么?”墨残反问,“又或者,有什么你是得不到而需要我的?”
“我要,”颜至放缓声音,“你的心。”
这本是最挑逗意味不过的情话,又或是只会出现在那些不入流的小戏本中,墨残却听出了另一层的意思。
他身患怪疾。她的心,可能是他的药。否则,惊沙卫在手的人,怎么会被区区蛊毒所困,又怎么会,容她小小天机阁弃子放肆,还屈尊讨好她,与她谈条件?
墨残感到疲倦,或者早在南弃一战后,她便已经感到疲倦,常年的训练与厮杀教会她如何保住自己的命,她自己内心却真的有一刻希望刀剑刺穿她跳动的心脏,让她安静地长眠,偏偏世间有些东西牵扯着,又或者,她并不是那么甘心,甚至于还是有些奢望,害怕长眠以后错失的,迟来的长久安逸幸福。
这是昨日才说让她长长久久活着的人啊。
“那我答应你。”她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若是我不死,你便会活着。”
颜至退后了一步。
好似有些失望。忠诚么?他不缺下属,也不缺可以卖命的人,更不缺比她有更好价值的棋子,他看着她额头的三道疤,不漂亮,不是十分的聪明,武功不怎样,表情僵硬且不会撒谎,对待事情只会接受和作无用的反抗,这样平庸的人,的确不值得自己费心思。
看来体内的怪疾不止影响了他的身体,连神智都开始作怪,以至于让他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颜至失去了趣味。
颜至不在的几日,墨残算是过了她今生为止较为平静的几日,除了隔壁以嫂子为名义时不时过来关怀一下的据说是颜均未来夫人的燕静儿。
“你说明明是颜均是大哥,怎么就你们这对先成了呢。”燕静儿端庄地坐着,上身却前倾,吧唧一声将瓜子咬得稀巴烂,就墨残像个听话的小孩安分地坐着,洗耳恭听的模样。
“听说我的未来夫君跟着奕王去西南了,怎么你夫君也跟着插一脚。”燕静儿又抄起一把瓜子,墨残冷静地看着在自己面前呼啸而过掉落桌面的瓜子壳,睁着无辜的眼睛。
“不是傻的吧?”燕静儿两手在墨残眼前晃了晃,“你俩一个傻一个疯的真是绝配。”
关于燕家墨残也并不是没有耳闻,虽说并不是什么威名赫赫的世家,却是十足的皇商,张罗着皇室的衣食,财力雄厚,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家大概能扛起整个阴曹地府。因此这位燕静儿,一是阔气,二是有脾气,三是无所顾忌。
“还要吗?”墨残将自己面前的瓜子一推,“这里还有,我不吃。”
“听说你幼妹被拐了,你不担心么?”燕静儿毫不客气地继续嗑。“你怎么就放着你夫君去西南?那里靠近崎疆,异族盘踞之地,多虫多毒多恶人,你夫君那小胳膊小腿,病才刚好,非要自不量力,啧啧。”
墨残的思绪又渐渐飘走,想起了黑心客栈中拿着菜刀与客人计较猪肉丸里到底有没有毛的老板娘,那口水与燕静儿喷出的角度,几乎相同。
据说这个儿媳妇甚得颜夫人的心,也不知道颜均知不知道他老娘给他找了个这么彪悍的媳妇,看起来很惊悚。
“喂,我同你说话呢,发什么呆?”
“哦。”墨残乖乖地回答,“担心没有用,我的病还没好,若是动起手来我也打不过什么人,只能呆在这等。”
“哼,没出息。”燕静儿的神色有些古怪,继而不屑,“不过你这乖巧的性格倒是挺对我的胃口,如此无聊之日,来,让姐告诉你什么叫作人生追求。”
纸墨笔砚备好,燕静儿大笔一挥,上书,“吃喝玩乐”。
“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
墨残摇摇头。
燕静儿撇撇嘴,“人生得意须尽欢,当及时行乐,而这行乐之事,也颇有章法,我且问你,你此生最想要的,是什么?“
墨残歪歪头,思索一阵,道,“安居之所。“
“哼,没出息。”燕静儿又嫌弃一番,“竟然只是要房子。”
墨残又歪头,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妥之处。“或者要依山傍水,水中有鱼,山中有草木,安静,隐世。”
“你竟然是那种穷酸书生的品味,真是无趣。”燕静儿又写一字,“首先,要‘贵’。”
一边服侍燕静儿的丫头憋笑得辛苦,而那边墨残的丫头却依旧一副冷冰冰的脸,没有半点反应。
“他们说这是大俗之物,”燕静儿亮出一胳膊的镯子叮当响,“实际上呢,这玩意除了重了点,贵了点,他们买不起以外呢,并没有什么毛病,还很好看。”
墨残对这些阻碍人做出敏锐反应,中看不中用的贵东西并不感兴趣,她只看到燕静儿那干净白嫩的,涂着蔻丹的手,如同青葱白藕,上面没有一点伤疤。
“你应当看看京都元宵之时,满街灯火,万人空巷的景象,街上混杂着各种糖葫芦,包子,糕点,鸡鸭鹅鱼猪,馄饨的味道,烟火灿烂,各色的灯笼,人流汹涌,没有热闹过,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热闹?”
墨残眨眨眼,似乎被问住了。
“呐。”燕静儿将一张奇怪的符纸递了过去,“将你的人生大计写在上面,收好放在枕下,神仙会保佑你的。”
墨残咬了咬笔头,一时不知道如何下笔,扭头又问燕静儿,“那个,大嫂,您写的什么?”
“嗯?”燕静儿陷入沉思,“似乎写的有些多,我都忘记了,不过大都有了,所以忘了,让我想想。”
“你看看啊,一,美,这个不用求都有,二,银子,这个也不用,三,美男,这个我看颜均长得不错,四,东方陵城的云绸,这个我求了爹爹很久,他前几日给我带了,五,血玉镯子,上个月我从我二嫂那顺来了,六,额,忘了。”燕静儿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数出了几点,“呀,你这人不聪明就算了,还噔噔蹭蹭犹豫什么,不过是是写写而已,想要什么还要想这么久,全写下去就是了。”
“我没什么要的啊?”墨残有些懵,“要求也只是求个平安。”
“这有什么意思啊。”燕静儿又嫌弃得不行,“这老妈子求神拜佛常常的托词,人都是要死的,谁知道哪天死,求平安有什么用?”
“那你那未来夫君颜均,也是去凶煞之地,你便不担心吗?”
“担心啊。”燕静儿犹豫少许,“但是没用啊,并且他只是我众多人生大计中的一小点,并不是全部啊。”
“我看你啊,虽说是江湖人家出世,骨子里却是最像那些闺阁女娃,三从四德一条一条将自己锁得喘不过气,这样没意思。”
墨残默默将眼帘垂下,盯着顺着狼毫低落的墨,落成一点,一点点扩大。
“你说得对。”
“燕静儿?老妖婆相中的儿媳?”颜至一路颠簸,方落地,便听见惊风上报,轻笑,“打马球?她倒是心大,这样就被人忽悠去了。”
“是的。信中道夫人所向披靡,折了几个马球杆,惊了好几匹马,未有败绩,只是后来被禁了上场,燕静儿借着夫人几场马球下注,收获颇丰。”
“她倒是好眼光。”颜至悠悠地道了句,不知所指,忽敲门声起,颜至抬眼,惊风已走。
能被几乎看遍天下美男的燕静儿看得上,颜均自然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只是他的俊美不同于颜至,颜至的俊是张牙舞爪的妖媚,阴沉沉的凌厉,他的俊是剑眉星目,风姿飒爽,英武的俊,可谓大相径庭。
“这里的情况不大好,”颜均捏着棋子斟酌良久,不知思索的是棋还是所说出的话,“杨宁将我们晾在一边,让人盯得死死的,一旦被我们的人有发现疫情的,就地清理,等我们赶到,早已一把火烧得干净,没有一点痕迹。若我们再这样探查下去,疫病的百姓可能都死绝了。
“不急。“颜至从容落下一子,”疫病发作的时间是几日?“
“三日呈现明显表征,症状重者熬不过半月,至今仍未查到源头,。“颜均一子下落,却是错了位。
“那便等三日。“颜至一子又落,胜局已定,”盐田之事如何?“
“为兄意不在此,“颜均叹一口气,”这名头反倒给了杨宁拖延时间的借口,日日借故拉着我们出巡盐田,处处驱赶疫民。“
颜至淡淡一笑,颜均愤懑而归。
脚步声渐远,惊风又现身暗处,颜至幽幽又冒出一句,“像我大哥这样傻乎乎的其实也挺好的,你说老妖婆怎么就能养出他这么个性子的呢。“
停顿思索半刻,又似是自言自语,“其实也不是傻吧,就是,不愿意做恶人,也不需要做恶人。”
“真真幸运,也真真可悲。”
回了神,颜至又同那暗处的阴影说,“杨祁,与那苏云若,到哪了?”
“已近城内,沿路不少天机阁隐藏的据点有所异动,杨祁一众似乎有所察觉,因而不肯放人。”惊风声音很轻,却短促,如同哨声,声音雌雄莫辨,“苏云若并未负伤,一切安好。”
“告诉惊蝉,苏云若伤一根寒毛,那些人一个不留。”颜至慢悠悠地端详着方才大获全胜的棋盘,眼睛一眨不眨,还带了一分笑意,“杨宁老头家孙子的肚兜做好啦?”
“是的。”惊风答道,“早在数日前已做好入了杨府,日日的布料都是新鲜从疫场出来的。”
“杨宁老头很喜欢他的孙儿啊,可天灾人祸的,生死无常,哎。”颜至叹口气,伸了个懒腰,“继续吧,那丑虾仁趁我不在,又做什么了?”
“这不就是糖葫芦么?”墨残有些无语,一起在一个左右摇晃的,霸占了半条街的超豪华马车上坐了半天还没走完半条街就算了,燕静儿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不停嚷嚷,她狠狠地皱了下眉头,才压下自己夺门而出,抢匹快马飞奔回府的冲动。
她不过是在养伤啊,养病啊,就像是老人家养生是一个道理的,不应该好好坐着摇椅晒晒太阳,泡泡茶,逗逗雀儿,昏昏欲睡吗?再说她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云若还不知所踪,这净生门稍微能摸得着边的颜至又去了西南,这几天这祖宗带着她东奔西跑,到处疯玩,她连偷溜出去打探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一点都不惊喜?一点都不想吃?“燕静儿一脸幽怨,”我燕静儿废了老大劲把你这大佛搬出颜归院,你就要煞我面子?“
哪敢哪敢,墨残心中苦涩,“我,我不吃甜。”
“拿着。”燕静儿小手一挥,“我知道你不喜欢什么金子银子的,天下唯美食与美男不可辜负,美男你已经有了,所以我便只能带你去找好吃的了。”
另一边颜夫人抬脚进了颜归院,气势盎然,“搜!”她冷冷地盯着那“颜归院”三个字,继续命令道,“那个疯子的书房,那个傻子的内室,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要打乱任何东西,可疑的东西,都给我过目!”
惊羽静静地立在屋梁暗处,目无表情地看着全过程,似乎见怪不怪。
“并没有宗主要的东西。”一个人对颜夫人低声说,“这里的陈设诡异,不宜深涉。”
“夫人,”婆子端着一碗药渣,“方才检查颜归院的小厨房,这是前几日处理的药渣,不像是少夫人的药。”
颜夫人凑近细细察看一番,冷笑,“即便解了我的蛊,他也元气大伤,勉强用药撑着也要去那凶煞之地,那我便让他有去无回。”
“告诉我爹他老人家,颜至重伤未愈,西南之行是个机会。”脂粉堆积起的脸挤在一块,颜夫人的笑快意而狰狞,“斩草除根。”
墨残那边终于找到了地方歇脚,是个热热闹闹的茶铺子,那边还有个讲着江湖传闻的老爷子,搁着块木头和一碗茶,讲完一段,敲一敲,喝口茶,继续讲。
“说这将军的女儿啊,本是许给了个立了军功的白袍小将,郎才女貌,情投意合,早在边疆拜过了堂,只等着将军带女儿女婿好好回京显摆。”
“可这所谓功高盖主,又所谓红颜祸水,有人忌惮将军的权,有人觊觎新妇的颜,于是一夕横祸,满门丧命,不知福兮祸兮,新妇逃出,却是变孤女又守寡,肚里还怀着亡夫遗腹子,只剩得绝世容颜,微薄身姿,四处追兵,又如何存活?”
墨残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恍惚了一下,一旁燕静儿不屑地撇撇嘴,“这样的戏都烂大街了,无非就两种结局,一种手刃仇人,一种苟且偷生,不听了,我们走吧。”
墨残没有动,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听过,你且让我听一回。”
“虎门之后,此女甚是坚韧,混入了异域进献皇室的侍女当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女却无所可顾忌,为改容换貌不惜割皮削骨,将方出生的小儿托付贴身丫头,孤身闯入这恢弘大殿,昔日密友仇敌无人认出,她才情相貌,无不出众,一朝博得圣上眷顾,恩宠常年不断,更是于次年诞下一子。”
“然她从未忘心中愤恨,定要将奸贼杀尽,她十数年来设法积聚将军旧部,打通宫内外势力,终于寻得当年方出生的小儿,才得知他几经周折,幸得保全性命,辗转成了王爷庶子,还寄养在了故人门下,自小多病性格乖张,却幸得故人相救,甚得古人的器重。”
“女子秘密与小儿相认,告知身世,并予半数暗卫护之,只想里应外合,报昔日满门屠戮之痛!”
“喀拉。”墨残的手中的茶杯一碎,茶汁与碎屑划过脸颊,锋利的边缘陷入掌心,鲜血淋漓,她浑然不觉,燕静儿见状,大呼一声,忙拉着墨残往医馆奔去。
“你看你,不过是听个戏,激动什么。”燕静儿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你个小姑娘哪来这么大力气,细胳膊小腿的。”
“你听过这戏吗?这小儿,后来怎样了?”
“哎呀,你瞎操什么心,这都是那个说书先生现编的,你这一江湖人士,难道还听得少吗。”燕静儿托起脑袋,看那伤口都觉得疼,“我叫小莫给你留意着了,他方才说那先生编到的就是这么段,没有什么结局。”
墨残低着头,慢慢地觉得掌心的痛意蔓延到了心里,从前她可以用生死间的博弈来麻醉,可如今她不能。
她的外表坚硬,不过总有一处脆弱不敢碰触,她担心这部戏本的结局,也许只是在疼惜自己过去那些孤苦无依,朝不保夕的日子,像是捧着一面残缺的镜子,疼惜那残缺的一角,也疼惜那镜子里残缺了一角的自己。
残缺了一角,再多的好,也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