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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日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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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市很热闹,从城西到城东,穿梭在密集的人流中,能耗上大半天的时间。
清晨的杨府门口也是劳碌得很,那些个妇人上了车,前头那小将骑着马,往城外的方向,应当是去寺里祈福的。
杨祁死了,死在了北疆的沙场上,算是死得其所。他一死,当时那龙椅还没坐热的皇帝算是放下了心,一道道封赏功勋下来,那年轻守寡的妇人日子却不算是难过。
便是难过,这么多年,儿女都大了,儿孙也有了,也不难了。
她最终在一个小茶肆处落脚,那柄常年随身的黑刀放在木桌上,她躲在个不起眼的角落,灰麻布裹着颈脖,像个边地来的流民。
说戏的老头换了个,许是正值百废俱兴,朝政内外都整肃起来,连江湖上拼刀剑的也少了,天下太平了,能说的戏也只是旧的了。
看来他这么个大奸臣扶持的皇帝,还算不错。
忽地那说戏的将板一拍,“上回说到那当初痛失腹中之子又当作了弃妇入了销金窝的风尘女不甘,那负心郎娶得贤妻,即将喜得麟儿,又得圣上看重,前程似锦。适逢城中内乱,将军未至家中,那风尘女本是江湖世家之女,习得些许武艺,便想趁乱下手,好报那失子之仇折辱之恨——”
“正当那贼人一刀劈向那手无寸铁身怀六甲的夫人时,那风尘女见那妇人死死捂住自己的肚子,不禁大恸,思及当日痛失腹中之子,手中利器挡住了那劈头一刀。”
“可惜那风尘女先头小产后身体大伤,在那将军府内更是郁气积压多年,未过数招已是气喘。”
“可惜那将军仍记她曾经的险恶行径,将她当贼人地射了一箭,可怜那风尘女难得心善,本躲闪得过,却也力竭,牵强最后为那妇人挡了一刀。”
墨残听得出神,没有察觉那身边又坐了一人,那人出声道,“也没有旁的空桌了,姑娘可介意老朽借个座?”
回过神来,却是两人都愣住了,却是老头先开的口,“姑娘生的,倒是挺像老朽的一位故人。敢问姑娘哪里人氏?”
颜均没死,还在有生之年让她遇到了,只是时过境迁,一个依旧是绿鬓红颜,一个却已是步履蹒跚。
“逃难的流民说得上哪里人氏?”墨残无奈地笑笑,“老人家经常来听戏?”
“这盛世竟还有流民啊。”颜均摇摇头,无意间撇了一眼城头上挂着的那个木笼子,“老头子年纪大喽,腿脚好时还能四处游走,如今也就只能常来吃茶,听戏。”
四处游山玩水,吃茶,听戏,惯是燕静儿喜欢的玩意。
可惜当年颜至死后,放逐之地动乱,她走得匆忙,只知道皇帝借着谋逆的名头,燕静儿的几位兄长人头落地。燕家的家当被皇帝以各种名头搜刮去了大半。燕家的名号,逐渐隐没了。
再后来,也只是听说那尹太后的宫殿都走水了,传闻是个妃嫔无端发了疯放的火,天干物燥的时期,死了宫中不少人。
或许借着这场大火宫中混乱之际,刺杀不成反被抓起来当把柄的颜均,趁此机会重见天日。
可哪会这么巧,发了疯的妃嫔,不将自己的宫给点了,跑去点一个连踏出宫殿半步的权利都没有的被皇帝厌弃的老女人的住的地方?
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颜均觉着口渴,手一伸,那可怖的伤痕从袖中露了出来。
“吓到了吧。”颜均拿了茶壶又将伤痕遮好,“哎,年轻气盛做的糊涂事。”却忽地被触及了什么,眼眶湿润。
墨残躲闪着将目光挪开,那伤痕一看便知道是陈年的疤,还是烧伤。
“就应该一辈子记着,”老人发出声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临行前,她望向那城头的木笼子,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头,听旁边的老人喃喃道,“那皇帝将他的头颅长久地挂在那,说要让祸国之臣长久地看这满街的繁华之象。”
“什么祸国之臣,他那样高傲的人,若是知道那皇帝让他的头颅烂在大街上任人踩踏,那些个肮脏的行径都泼在他身上,死了还借题发挥以他的党羽之名铲除了一大半尹太后残留的逆己,实是卸磨杀驴。”老头子脸涨得通红,气有些喘。“刚开始的时候,像是犯人游街示众,百姓也不知道囚车上的人是怎样的,这官文一发,说他有罪,便砸石头鸡蛋烂菜叶子。游街好歹只是一阵,他却长长久久地在那腐烂。”
“待我重获自由之时,却是连头颅都不知被谁偷了去,又扔去了哪里,就剩下个空笼子。”颜均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缓和道,“失礼了,便是觉得你实在像我那故人,冲动下口不择言。”
“无妨,”墨残苦笑,“老人家遇到我是缘分,老人家的故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有什么话便对晚辈说,算是了了您的心愿。”
“我只是,从未想过他会死在她的手上,在那荒山野岭,死后还身首异处,死得这样折辱。”他许是渴了,灌了口茶,“从前我总是觉得他手段过于非常,心胸狭隘,只顾着私仇,却是我看错了。”
天色渐暗,墨残裹紧了灰麻布,提起黑刀,“日落了,晚辈该告辞了。”
老者依旧在喃喃说着,回过神来,街上已经没了墨残的身影。
茶已经凉了。
墨残一步步往回走,她并不能脱离阵法太久,休养了这么长时间,也只能支撑到日落。
旧事已经忘得七八,却忘不掉他的死。
那时他胸口的血洞喷涌出红色液体,他摇摇头,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有些无奈地说,“为,为什么呢,我以为——”
以为,以为什么呢?
她努力地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手里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捅人的匕首,她并没有落泪,因为她不能,绝望将她包围,一层一层,挤得连眼泪都出不来。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体,却做不到闭上眼睛。
她残忍地让自己直面这样的残局。
倒在血泊里的他,这山清水秀,这山清水秀中的一间竹屋,她梦寐以求的,如今唾手可得的东西,她眼睁睁地看着。
这一世他依旧聪明绝顶,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弃了,从尹太后的冷宫一路将她领到了这,迫不及待地,兴致勃勃地,他甚至还计划好了所有的退路,将手中的显眼的权势散尽或归皇帝,牵着她的手到了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说,“以后所有的粽子糖,我只做给你一个人吃。”
她没有时间,甚至和他在这里在度过一点点闲散快乐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残存的神魄耗尽之时,她会永远消失在世间,他也会永远无法摆脱死局中的轮回。
本以为会死在他前面的,至少也陪他一起死吧。
可她不能,她要活着,她杀了他,背负他的罪,要将上一世他为了复活她而攒下的冤孽还清,要攒功德,弥补她擅改帝王命的过错,她诚心悔过,他改命的反噬才不会太重,约莫下一世的命,会好一些。约莫离他变回原来的样子,也快一些。
她的贪心太过,本就不应由他来承担。
竹青匆匆忙忙赶到竹林,却没见到主子的身影,竹屋门口的坟头新上了蜡烛,看来她刚回来不久。
他匆忙加快些脚步,果然,墨残懒散地抱着根鱼竿,躺在那颗歪在湖边的梧桐树叉上,本来她自个的羽色就是黑色的,也懒得化成其他颜色的衣裳,长发乱七八糟地散着,整个人就像一团黑色的布团挂在树上,若不是伸展出白皙的手脚,和半边脸,还真看不出是人。
偏那鱼饵都颤动得拖着连绳带鱼竿走了,他家主子还是维持着这个高难度的睡姿毫无察觉。
终于“砰”一声绳断了,树上的黑布团也终于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顺带发现了徘徊在树下竹青,“什么事啊?”
“主子,外头打起来了。”
出场迎人的时候墨残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顶多就是将她那头长发给正儿八经地盘在头上,让自己有那么些个镇守一方的散仙模样。
一边的竹青倒是没那么镇定了,他只是条几百年的小蛇,也就顺带被主子捡了去打理着方寸之地,偶尔扫扫墓喂喂鱼什么的,就他那常年躲在旮旯地方的,哪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次偶尔贪玩溜出了这小竹林,迎面观赏了一番那些大妖精老魔怪的打斗,便吓得他盘在墓旁的那个树洞盘了好几个月,墨残哄了好久才化回了人形。
上头来的人是来给脸面的,上头一位神君要结了亲,开流水宴,有些交情有些联络的散仙地仙什么的都叫去了,墨残说了几句客套话,并没有亮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竹青懵懵懂懂地听了一耳朵,才听出那什么颜至君,又看他家主子难得不甩脸色,“神君有心,叫两位跑一趟,——”
颜至君,颜至君,这不坟头那刻着的两字吗!竹青脚底有些发软,这他天天扫的墓,哪里不清楚!
“仙子客气。”那白衣飘飘的脸上似乎有些尴尬之色,拉了拉一边那个面色微寒的,“倒是唐突了,破坏了这里不少的阵法,若是仙子需要帮助,我们义不容辞。”
“无妨,偶尔这底下压着的大家伙们都喜欢松松筋骨,这封印也是时常松动的,没伤到你们就好。”墨残不以为然,“都来了,就不可客套了,可是要进来喝杯茶?”
那两位方才还为了给和大家伙们松筋骨而有些狼狈不堪的仙,竟然敢整整衣衫,抬脚就进了。
“我就不去了,去了未免尴尬,”墨残勉强做得端正些,却还是有些不自在,“虽说算不上有什么身份,到底有些牵扯,这里的老家伙们不安分,我是走不开的。”
真是不知道像什么,白洛心里暗叹,说她像魔,她如今却似乎懒得有什么旁的心思,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日日安分地镇压这放逐之地,躲在自个造的这片小竹林不问世事,说她像仙,那通身的黑羽化成的衣裳,那紫红的唇,那明艳的眼睛,便是生得再有幼童般的稚气,也掩盖不住,说她像人,便更不像了,就没有那个凡人的姑娘家在这样凶险的地方这样悠闲地住着,便是天上那些有些大能的仙子,也是不敢的。
“小仙今日来除了告知神君一事,还是来道歉的,先头在神君府邸那你和神君开的玩笑话,是当不得真的。”白洛有些心虚,“在凡间逼你杀了神君,也是,也是逼不得已。”
“嗯。”墨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我知道。”
白洛少有这样的不自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净辙在桌底下拍了拍,他才算是支吾着说了,“神君下界前说过,若事不成,你顶替他的上神之位也不会变,你不必——”你不必为了救他而自毁修为,更没有必要再苦守在这。
“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天上的那些神仙,”墨残眨眨眼,“可能是魔头当惯了,我住在这也自在,历劫一事是我犯傻,也亏得神君不计较我搅了他的命数,贺礼两位也顺道带上吧,我就不去叨饶了。”
“这劫难一事,便是再神通广大,也是说不准的。”净辙难得出了声,“仙子放下了便是最好。”
事情交代清楚了,两位都是公务繁忙的,并没有在这贫瘠之地呆多久。
人走了,竹青才瑟瑟地问,“主子,他们说的神君,可是您刻在墓碑上的那位?”
“也是,也不是吧。”墨残松了口气,总算把人打发走了,她一口气喝了一大壶茶。
“您为何要立那么一个墓,神君他不是好端端地在天上——”这真是奇怪的,参拜上神是常事,但是哪有给收拾了上神历劫时凡人的尸身参拜的道理?
墨残叹了口气,竹青再去收拾坟头的时候,才发现主子早已将那碑上字给抹了,也难怪方才那两个来传话的神仙没有生气。
“我只是无聊而已。”她回答说,“就像是平日里看过的每本戏本子,我都喜欢撕了一页那配的图藏着,我与他之间,捅下那一刀开始,他的劫过了,几世的纠葛完了,该还的我也还清了。”
此后她也只会是他管的几千个散仙之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会有什么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