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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南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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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取他人性命,对于颜至来说不算什么,因而这样尸山血海的噩梦,对他影响也有限,甚至回味起来,还可能是无聊生活中的一点调味剂。
不过这次他倒是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
风尘仆仆的,身后的马都累得直喘气,冷风吹起白衫,血红的天边混着黑烟,那女人的眼睛蒙着白布,感觉却出奇地准。
她回来了,她从那个吞灭所有生灵的漆黑洞口出来了,巨大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却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她有些不可置信,踉跄着被一边的尸体绊倒,“你,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杀了就杀了,颜至有些不屑一顾,却莫名地冒出一丝压抑不住的难过,他说,“他们想要的太多,却畏惧您的力量,所以迫害年幼的我,让您陷入那样的境地,如今我已成人,这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替你挡下那劫。”她冷言道。
一句话将想要将她扶起的他死死地钉在原地,他浑身发冷,僵住无法动弹。
“你,你说得对。”他扯出一份讽刺的笑,“不救我,你这高高在上的神女就不用这般狼狈,不救我,很多人就不用枉死。”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却在这连风声没有的死谷里越来越清晰。“我本是封在天泽山的魔,该死的是我。”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是想说什么的却没有说,慢慢支撑起身,走向了修罗场的中央,慢慢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睁眼的时候不冷,他正缩在一个人的怀里,第一眼看到的是眼皮子打架却坚持屹立不倒的墨残的下半脸。
还挺像的,他想,这样离奇的梦境,怎么会参杂进和她那么像的一个人?
“醒了,渴吗?”
颜至皱了皱眉,试图使唤自己的肢体却并没有得到回应,连向来机敏的脑子也像搁置了许久的铁器,他才模糊想起入了北疆一个诡异的阵法,本来想是装装样子受个伤好躲懒,没成想着了道。
更没成想他还活着,周围的摆设应是离边境稍远的偏僻小镇,只是不知道昏迷多少时日了。
墨残见状又将他塞回了厚厚的被子里,未合眼,又听门一响,燕静儿的大嗓门传了进来。
“哟呵,今天倒是有点起色了。”见墨残忙着照顾人丝毫没有招待的意思,燕静儿无奈地撇撇嘴,“他要是一直这么傻下去也就好了,不用受那老妖婆的摆布,看你每天忙前忙后的也是忙得开心。”
“他有他想做的事。有他想了却的恩怨,也有他想成全的美好和实现的志向。”墨残望着困得又眯上眼赖在她怀里伸懒腰的男人,“或许他又是的确是在赌气,的确是不择手段残暴不仁,但是也从没有人教他应该如何善良,这世间给予他的善意是在太过吝啬,甚至有些所谓的善意还明晃晃地标上价码。”
像是尹太后,一颗糖将他骗出宫,颠沛流离至今,毫无愧疚利用与驱使,却从不在意他的生死,她唯一探望他的那一次,是在他被囚禁在奕王府旧址之前,还夺走了镇压他体内邪气的阴兵符,相当于要了他的命;像是颜门主,收留他明面上为了拉近奕王府的关系,暗地里是为了自己的旧情人扩张势力铺路,明面上对他亲厚有加,暗地里对他忌惮不已。
“但是他退了,他那么一个杀伐果断的人。”她盯着冒烟的药炉子,慢悠悠地扇着火,“晋王是怎么登基的,当时我并不在但也略有耳闻,只要他想,坐不坐得上那个位置可能有些难,但是不让晋王坐上那个位置,还是可以的。相比之下,一个有尹太后把控又有主见的晋王,一个有野心自大狂妄的奕王,多少还是后者容易掌控,又或者他完全可以隔岸观火从中挑拨煽风点火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最后渔翁得利,扶持一个更好把控的小孩,但他没有。”
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上翘起的软发,“他那么聪明一个人,他们就只当他是怨愤过了头急了眼,才杀鸡取卵连灭了净生门和奕王府,他只是,偏心过了头,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埋在某人怀中的那颗脑袋传来两声嗤笑,却被燕静儿的笑声盖住了,“果真是情人眼中出西施,这么个大魔头都被你给说得感天动地。”
“不过说实话,我更加感兴趣的,是你到底如何从那里毫发无损地出来的,还带着个人?”
颜至当即警觉,墨残却自顾地转过身将药端到一边纳凉,“北疆原先同属古国天泽,信奉天泽神女。”
“只是后来神女坠天,这里小部落的贤者反叛,被天泽君主,也就是神女指定的天选之子镇压,第一场战乱伊始,死了很多百姓,惊醒了将陈寂的神女。”
“神女震怒,却也再没有能力收回赋予他的天赋和权力,也就没有惩戒约束他的方法,只能用最后的力气超度了那些战乱中枉死的怨灵,死在了阵中。”
“你倒是给我讲个故事就搪塞过去了,”燕静儿有些不爽,“枉我千里迢迢赶到这给你们遮遮掩掩的,这时期朝堂的人江湖有势力的人皮都绷得紧紧的,那老妖婆更是死盯着我,你说我容易吗,一个丧了偶的女孩子家家。”
“死了的人平了怨,可是活着的人没有。”墨残接着说,“在接连的天灾后,北疆的人毁了所有的神女像,天泽君主彻底失去理智,将北疆大大小小凡有神像毁灭的城池都屠了,尸体都堆积在那里,也就是方才你说的那个阵法,复活神女的阵法,那些怨气冲天的死灵困在这,所以北疆如今为何寸草难生却又接连战乱,加之地形复杂,经常有风沙涌动,类兵马活动的痕迹,误传动乱的可能也很大。”
“至于我为何能出入自如,”墨残收回端药时烫伤而不自知的手,凝视着上面久退不去的红痕,一笑,“我也是只恶鬼,还是只年数甚大的恶鬼,他们自然是怕我的。”
“呵,又敷衍我。”燕静儿也发现了异常,却还是不信,“恶鬼,会死吗?”
“不知道,”她回头望那装睡装得很安详的人。
“傻子啊。”燕静儿有些无奈,却莫名有些落寞,“他这样的人不需要你护,这出征也是个幌子,等过些时日回了都城,你也就——算了。”
的确只是个幌子,战火起时,苏云若坐在销金窝的屋檐上看好戏,看到一半却停住了浇愁的酒。
杨家军入城了,自己终究不过是跳梁小丑,杨家的窘况,也不过是麻痹尹太后的假象,最后皇帝大获全胜,杨家起死回生,杨祁加官进爵,自然她那些所谓的小伎俩也不会生什么效,什么失火滑胎,都只是谣言。
颜至真不愧是颜至,连替人做嫁衣的事,都这么精巧尽心。
她起身脚尖一点,到了新修的杨府,乱军包围已经杀到了府内,杨祁一时半会还赶不过来,那些个他在意的老弱妇孺,那些曾经折磨了她数年的那些个妻妾,她要杀一个,或者是杀几个都易如反掌。
他的妻子果然安然无恙,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沉得住气,府中上下瞒得严严实实的,杨家军回防的消息传得飞快,饶是杨府驻兵再多却也抵不住这样的疯狂进击,女眷各自保命,身边的丫鬟婆子死了不少,已是无暇顾及主母。
没人注意她,她一步步地靠近,只要她轻轻一挥手中的匕首,即便扭转局面,他的痛苦遗憾也会多一分,他不痛快了,她积压多年的怨愤也许就能少一分。
一个乱军抓住了空挡,迎面向有些发抖却仍站得笔直的,身怀六甲的女子,女子只是稍迟疑了下,背过了身,想护住自己的肚子。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郡主睁开眼,却见苏云若稍微动作,扑过来的乱军又死了几个。
一轮攻击消停了,苏云若沾着一身的血,神差鬼使,向女人挺起的肚子伸出了手,女人却下意识得退了半步,有些警惕。
苏云若缩回了沾满血污的手,惨白像鬼的面容露出点笑意,她自言自语道,“挺好的,真好。”她又说道,“也谢谢你了,护住了他,没有让他死在我放的那场火中,没有让他像我的孩子一样。”
“夫人啊,苏云若此生最大的愿望,本是找一个相守的郎君,生一个讨喜的孩子,一生可随性随心无忧任性。一开始我以为那个人会是他,一开始我以为会很容易。”
她自嘲地笑笑,反手又杀了个想偷袭的人,身体却开始不济,“无论如何,杨祁负我的都不是你的错,当日我是不该搅了你的大婚还吓得你半死,也亏得你这么多年忍着没有杀我,还替我挡了不少其他妻妾的麻烦,用药吊着我的命,照拂不少。这是恩,要还的。”
不知厮杀多久,听惊喜的一声“夫君!”苏云若只觉一道破风朝她背后袭来,彼时她手中的簪子正脱手而出,飞向郡主身后偷袭的人。
杨祁回来了,以为她要他妻子的命,所以放了一箭,毫不留情的一箭,一箭穿心,她没来得及反应,郡主身后的乱军也应声倒下。
“咳。”她咳出了一口血,锐痛开始蔓延。
她想起那个坐在酒馆的白衣少年郎,想起那个为了让一个江湖女子进门跪了三天三夜被人笑色欲熏心鬼迷心窍的不孝子孙,想起守在天机阁死阵前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私奔情郎。
当然还有当初那个怀着小心思满肚子坏水活蹦乱跳的自己,那个当初杨祁会爱上的自己。
杨祁死了,在和她说在山中寻找药草时就死了,在他不告而别成为他人的夫君前就死了,连带那个天真地想和情郎大大方方走在街上,相守相爱的自己也随之而去了。
她慢慢地走,疼痛对于她似乎已经麻木,她只是觉得越来越冷,因为血顺着她的衣角慢慢一滴滴滑落,生命从她身体一点点抽离。
她倒在了后院的一片花泥上,那卑微的角落种着一片不怎么好看还枯黄的野花,她看着看着,眼角的一滴泪混着脸上的血落到了泥上。
那时候他背着她走到他们说好了要隐居的山头,她说,“就这里,小的时候逃出来玩,走得不快也认识这,据说这是我娘死的地方,我喜欢这的花,爱长哪长哪,野草似的张狂,生得一点都不那些个牡丹来得逊色。”
他不知道这样张狂的野花在这样漂亮的庭院里,根本就活不了吗?
苏云若合上眼睛,像是个许久未得安眠的人终于得以入睡。
颜王府虽说也没放多少东西,但由于颜至招人恨的缘故,也被打砸得干净,无奈,在收拾得得以落脚之前,墨残只得领着“尚未痊愈”的颜至下馆子。
“原来是死相还生,那沦落风尘的烈女终于功亏一篑,又不甘心趁乱入府打算殊死一搏。无奈见其妻护子心切,思及曾为人母却守不住自身骨肉,可怜可叹,她终心软打算护住此母子,却被归来的负心郎一箭射杀。”
台下不少君郎扼腕,不少少妇垂泪,只有墨残微微一怔。
她路过销金窝,时辰尚早,门厅紧闭,只是上头挂着的牌子,最顶最显眼的位置,苏云若久居不下的牌子却没了。
杨府倒是紧锣密鼓地修缮采买,她也向杨府秘密处理尸体安抚的人打听过,却无一例外地嘴封得严实,像是有主子特意交代敲打过的,新埋的坟,却是一个个有主且可查实此人,墨残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颜至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别傻了,那人说的是真的。”他说。
“好像到最后,也真的护不住什么人。”她轻轻地说,“连替她收尸都做不到。”
“我想,带你去见见‘她’。”颜至说,“去见见,那个,我的母亲。”
尹太后的日子并没有墨残想象的糟糕,她将一切于她不利的证据销毁得干净,即便是皇帝知道此次叛乱是她一手谋划操纵,也并没有问罪的可能。
只是这朝堂的实权,终归随这叛乱的失败落到了年轻的帝王手里,这位尹太后终于也只能是被软禁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了。
看她面色红润,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墨残握紧了颜至冰凉的手,莫名地心中多了几分恼火。
颜至却是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挠了挠那握紧的手,墨残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又被颜至一拉,进了殿。
他走到堂前,尹太后独自坐着,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冷清得像冷宫。
“按奕王庶子的辈分,我当是叫您皇祖母的,只是如今这宫中明里暗里也只是尊另一位太后作太后了,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母亲大人。”
尹太后手中的绣作倒是停了,似乎一句刺中了她的痛脚,“来看我笑话来了,那么这么多年供我驱使生死不计的你,又算是什么呢?”
“您唯一的儿子啊。”他笑,将墨残拉了出来,“今天来也不是看您笑话的,而是让您过目儿媳妇的。”
可惜墨残的神色一直不怎么好,特别是对着一个颜至所有的灾难的始作俑者时,便听那座上之人冷嗤一声,“疯子。”
“哎。”颜至叹了一口气,慢慢摸出了几份陈年的密报,“您还不信吗,您当真以为当年先皇,一个夺嫡杀兄设计斩杀三朝元老功臣的人,真的这么好骗吗?在你入宫开始,他就已经摸清了所有残余的尹家势力,他为什么不动手?您不是不喜欢和他的孩子吗,那就养他和其他女人的孩子好了,反正以您的野心,一定能替他扶持出一个优秀的皇子。”
尹太后脸上镇定端庄的面具终于裂开,她胡乱地翻看着那些杂乱的密报,终于最后捉住了一份玉牒。
出生的年月相近,生母是个不起眼的宫女,只是在二十几年前失踪,就在她用颜至换回他的那一天,而那个宫女,也是那一日方才调入了她宫中打杂,因对幼主照看有加,才被她宠信至今。
笑话,都是笑话,好一招移花接木,偏她一心想瞒天过海,一心想报仇雪恨,独独对此事不细细察看,被一个死人设的局困了半生。
颜至轻笑一声,有些怜悯地走向那个滑倒在地气急攻心呕血的妇人,“更可笑的是,”他掀开衣袖,在那斑斑煞煞的旧伤疤中寻出一处胎记,“我发现我同他有个相似之处,这里都有个胎记。”他又随意地在那堆废纸中翻翻找找,翻出几份东西,有太医署的记录,也有宫人出入宫的记录。
他慢条斯理地读着,“晴妃难产,胎落无啼哭声,浑身青紫,为死胎,圣上严令不可外传,对外称皇子病体孱弱,须严密照料,不得令不可见。”
“宫中受宠小主难产体弱,采买货物甚多,偶闻啼哭声,欲查看,采买之人以皇令阻之,不得,甚惑已。”
“此婴病弱已久,不足月而产,生得不如同岁婴孩一半身形,调理数月,终稍见成效,后圣上命其为皇子移居晴妃处,竟亦无察觉。”
尹太后听得浑身发颤,想挣扎着去抓颜至的手臂,狰狞得青筋暴起,颜至却被墨残一拉,非常警惕地脱离了这妇人发疯的范围。
“你,你为何不早言明,”几番折腾,她已是发丝散乱,全无太后威仪,红丝布满眼白,那脂粉掩盖的细纹也再遮掩不住,“如此,如此你也不会受更多的苦。”
“不巧,我本是近日得知,同您要我葬身北疆的消息一道传来,道路艰险,也是今日才来得及拜会。”颜至眼角依旧含笑,“平日里这皇宫城高水深,尹太后这样的人物,不是我一个小小郡王能见的。”
说了,您就会信吗?信了,您又能做什么呢?
最后,颜至慢慢掏出一粒粽子糖,用糖纸裹着的,“当年的那颗糖我没吃,只是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今日您有这样的局面也算是我一手操纵的,糖呢是在街边买的,我也曾给您做过,不过您都打发下人了,那我也不费那个心思了,这颗糖,还给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