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骨》雪沿

30、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这夜，苍雨茫茫。

　　雨声中带着雷霆的怒吼，还有枝叶颤抖抖的低鸣。

　　这是入冬前最后一场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残了花瓣，打落了黄叶。打在人的心上，清沁微凉。

　　火教凭临鬼湖不远的一处简陋的禅房，朽败的木门，残破的窗纸，另有一位长发迤逦的俊俏少年夜不成寐的立在窗前观雨。

　　这少年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却不知是雨水落进了眼中，还是眼中生出了泪水。

　　撒迦叶立在窗前，反复的想着清离去的身影。

　　依旧的微瘦清灵，依旧的冷艳张扬，却又是那么无情，那么决然。从没想过要回头望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是奢望！

　　从前的温柔浅笑，从前的额上印吻，真的都已经像破碎的水晶球一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泪滚滚而下，和着飘洒过来的雨点，面上一片清凉。

　　这真的是爱？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把心交给了他呢？

　　如果没有爱，那现在的痛苦又是什么？只是友谊的背离，只是信任的背叛？

　　从相识到如今，短短几个月啊，却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到不知经年。

　　为什么呢？为什么觉得清有一种亲和力，那么轻易的就相信了他？真的是因为他那一句句的‘撒迦叶，你一定要相信我’？

　　不，清是有目的的接近。他明明那么寒冷，他的怀抱那么寒冷，他的脸冷艳张扬，他的心——寒冰刺骨！

　　“可他还曾跟我……”

　　是啊，做那样的事自己也没有拒绝不是么？而且，那么顺畅那么流利的，似乎不是第一次的感觉。

　　难道，清把自己错当成了父神么？！

　　脑中乱乱的一团，一时也理不出头绪。撒迦叶轻叹一声，回身坐在破木凳上。同样破的木桌上放着一把旧茶壶和几个满是茶渍的茶杯。

　　翻起茶杯，到了一杯冷茶。缓缓将那杯端到嘴边，还未及饮下，泪珠便一颗颗落在茶水里。

　　喉咙堵着一口闷气，到嘴边的冷茶怎么也喝不下。于是只好放回桌上，呆看着那盏枯油灯细小的火光呜呜咽咽的燃着。

　　“吱呀……”门被轻轻地推开，来人竟然是小秋。

　　除了服侍每日三餐和三碗汤药以外，小秋这孩子是从不曾露面，更何况是在这暴雨的深夜！

　　小秋打着灯笼，撑着纸伞，表情木然的出现在门口。

　　撒迦叶微微一怔，立即伸袖拂去了脸上的泪痕，可惜那红红的眼眶毫无疑问打破了他的遮掩。

　　小秋静默的放下灯笼，收好纸伞，才走到撒迦叶的身畔，恭敬的向撒迦叶问了一句：“客人，您还没睡。”

　　撒迦叶扫了小秋一眼，目光黯淡，低垂着眼幕回了一句：“我怎么睡的着。”

　　小秋听了，却双眼放光。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抬头道：“客人，小秋有些事想跟您说。”

　　“说罢。”情绪已经低落到极点，没有什么事能让撒迦叶更加失望。

　　小秋顿了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沉着气，压低声音道：“请您立即下山。小秋……带领您下山！”

　　撒迦叶目光一滞，缓缓抬起头：“你说什么？”

　　小秋的目光深沉凝郁，吐出的每个字都那么冷淡：“我每日给您端来的那碗汤药……”

　　“一品坟？”撒迦叶接口道。

　　小秋点点头：“一品坟的根茎对解‘尸毒’确实有效。但是，如果将根茎与花瓣一起熬制的话，非但不是解毒的良药，反而成了另一种毒药。护法曾命令我将一品坟的根茎与花瓣一起熬制成药，每日端来给你服下。”

　　撒迦叶微微一惊，旋即又纾解。长卷的睫毛只是颤了颤，却连眼也没有抬。

　　小秋继续道：“客人，护法要害你。而且，连教主也想杀你。客人，请您立即随小秋下山逃走吧。”

　　窗外雨声阵阵。一阵狂风，吹得萧瑟的枝干剧烈摇晃，又将那仅存的几片黄叶扫落下来。

　　窗内烛光微弱，轻浅的黄晕伴着深重的黑暗，将那一双幽蓝幽蓝的眼睛镶嵌在这雨夜陋室之中。

　　“呵呵……”暗暗咬住尚失血色的下唇，撒迦叶目光骤然犀利：“你是火教的弟子，况且那些汤药不是你亲手端来给我喝下的么？我怎么还能相信你？”

　　现在，不想再相信任何人了。

　　‘撒迦叶，不要相信任何人！’谁的声音，带着深久的怨恨和悲切在耳边响起。

　　是梦，是那个缠绕着他，纠缠着他的梦。——清所要的梦！

　　小秋冷淡的目光不起一丝波澜，似乎早已料到了如此。他抿了抿微薄的嘴唇，道：“小秋，并没有将一品坟的根茎与花瓣一起熬制。”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倘若您喝下根茎与花瓣一起熬制的汤药，现在恐怕早已毒发。虽不会死，但会如千虫啃噬一般痛苦。”

　　“为何救我？”撒迦叶站起来，直视面前这十二三岁的男孩。

　　小秋不敢对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的说：“因为您不是恶人。”

　　“嗯？”

　　“教义中说：‘恶人当死，善人当生。’您是善良的人，不应当死。”小秋回道。

　　撒迦叶哑然失笑：“这么说，你们的教主和护法是恶人？应当去死？”

　　小秋焦急的抬起头，答道：“不，教主大人和护法大人都不是恶人，您也不是恶人。所以，小秋要救您下山，请您相信小秋。”

　　衣袖下，撒迦叶攥紧拳头，双目逼出阵阵冷光。

　　面前的孩子，看上去与农家少年一般老实憨厚的模样。脸蛋白净，嘴唇微薄。不大的很眼睛中有着一贯的淡漠，也闪烁着另一种光芒。

　　“好，我立即跟你下山。”

　　＊

　　疾风骤雨，目前一层灰蒙。

　　天地雨雾，若不是那一盏孤弱残灯，几乎不见前路。

　　小秋一手撑伞，一手打着灯笼。那伞已大半遮到撒迦叶头上，却还是遮不住一颗颗打湿了衣衫的豆大的雨点。

　　从简陋的禅房出来，从火宫的长廊横穿过去，经过月亮门一路向下，便是出山的路径了。

　　“注意脚下。”小秋一边照着前路，一边焦急的提醒。可惜那灯笼的微光本就昏暗不明，再加之风吹雨打，便跳脱摇曳的几乎照不见路了。

　　撒迦叶只好拽着长衣下摆，一步一铿锵的随着小秋迅捷的身影奔跑。

　　“还有多远？”撒迦叶已累得喘着气，话语细弱得几乎湮灭在暴雨声中。

　　“快了，穿过了这个长廊就下山了。”小秋声音稳稳的传来，显然并不疲劳。而且他耳力极好，撒迦叶的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叮铃铃……叮铃铃……”

　　是什么，如此清脆悦耳？

　　清脆的铃声穿过疾风，越过暴雨，真切无疑的落入疾走的两人耳中。

　　是听错了么？这么大的风雨怎么可能听得见铃声？

　　小秋身形一滞，后面的撒迦叶差点撞在他背上。

　　“是风铃……”小秋轻念一句，语调低微。抬起头，那一排细瓷就风铃挂在廊下，每一个都用朱笔画了符录，据说可以惊走偷袭的恶灵，护佑宫中的人平顺安宁。

　　风雨中，这些可爱的小东西摇摆舞动，互相碰撞，脆声响动。

　　低下头，小秋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眨了眨眼，竟感觉眼中有点湿润，是落进去雨水了么？

　　“快走吧。”小秋拽了拽一同呆愣的撒迦叶，低声催促道。

　　风铃？

　　撒迦叶突然想到了清，想到了那张冷艳的脸，哑然而张狂的笑，冰冷的体温，破碎的温柔的吻，和凄然的冷漠的背影。

　　再见一面吧，再见一面吧，最后的一面了。

　　谁的声音这么遥远，一遍一遍的在耳边吟唱？仿若轻纱一层层挽起，往昔的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我要见见清。”被小秋拽着不动的撒迦叶突然低声说道。

　　小秋被这话一下子愣怔住，用从不曾瞪大的眼睛望了撒迦叶一眼。但很迅捷地，又用一贯的冷淡口吻道：“您现在要见护法大人，恐怕会有危险。”

　　“最后一面，”撒迦叶握住小秋持伞的手，焦急的低吼：“我要见颀清。求求你，小秋！”

　　“我只想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就走，哪怕是背影。”

　　小秋抬头望天，脸稍稍探出了纸伞，雨点便三两成群的打在他扬起的脸上。

　　天色灰暗，苍穹如漏，不见转晴的半点迹象。

　　持伞的手攥了攥，握住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小秋低头沉吟，良久终于沉重的点了点头。又是良久，他补了一句：“只看一眼吧。”

　　雨意正浓，雷声阵阵。风铃清脆，似是扰了这一夜的雨声。